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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虞冬荣那天晚上过得颇为低落。相好的云缨姑娘遭了罪,没什么精力搭理他。他本来是想过去听听琴吃吃酒的,见到那个情状,只能坐下来好生安慰了一番。他自知这安慰没什么大用处,说到后来,对自己的生意和日子也不免生出了许多担忧。

唯一稍有安慰的是,他父亲手下的兵如今在李大帅麾下也做了师长,想来借着旧日的交情,能买到几分薄面。虞冬荣是没有这个面子的,少不得又要给老爷子去信。然而直白地有求于虞司令,对虞七少爷来说是难以张口的事。一旦他稍稍在父亲面前显得没本事一点,姨娘们就要在枕头边上吹起狂风暴雨。

谁让他庶出又没娘,手里还握着家里的财路呢。

楼下的兵痞们还在吃酒。虞冬荣听他们聊着当红的名角儿,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但他想这群野汉子又不懂戏,总不见得真能祸害到戏园子去。梨园行水再浑,毕竟不是开门迎客的青楼和堂子。

二少爷带着司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虞冬荣叫了黄包车回家。

老胡头说点心已经给秦老板送过去了,虞二少爷差人送信过来,今晚在烟雨阁歇了。虞冬荣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老胡头打量着他,说他带回来的那个小子没走,在屋里等他呢。

小玉麟是没走。他其实想溜来着,但胡妈揪住他,让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又新做了炸酱面给他吃。他这一天吃了虞家太多东西,有点儿不好意思就这么脚底抹油地跑了。

何况,还有师父的威胁和嘱托呢。这是把他卖了,换一班老小的生计。可这事儿说到底,是他自己惹出来的,他怨不得别人。

小玉麟自知不甚讨人喜欢,只得把一身的炸毛收起来,拿自己当成个木头人。虞七爷说什么是什么,他照做就是了。何况那事儿……倒没有从前那么让人难受。

说不上来,就是怪怪的。他以前经事儿,觉得又疼又气又恶心。这回跟虞七爷,做完了只觉得奇怪。

可能因为七爷好看。他想。这人要是落进戏班子,也是个挨睡得小白脸儿。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觉得十分安慰。

虞冬荣不知道小玉麟脑瓜里转的这些怪念头。他就觉得这小戏子今日很乖。胡妈找了虞冬荣的旧衣裳给他穿,略大了些,这让他在灯下看上去多了些纤弱和柔顺。

虞七少爷的色心又冒头了。

他一两年都没有傍家儿了。秦梅香虽好,但是个碰不得的;云缨和清吟小班里的姑娘不是他一个人的。从前有个唱旦的叶小蝶,捧红了以后就闹翻了。歌女舞女他嫌弃人家艳俗,女学生沾了又麻烦。说来说去,他钟情的还是这些漂亮的小戏子。

虞冬荣盘算着,要么就同郑班主说说,包了小玉麟?可一想到这小崽子的臭脾气,又觉得犹豫。再看看吧,他想,不着急。

他洗漱干净,脱了衣服上床,小玉麟就在旁边干瞪眼看着,半点儿要过来伺候他的眼力见儿也没有。虞少爷心里直叹气,只得开口:“洗了么?”

小玉麟脸上慌了一下:“洗,洗了……”

“那上来睡吧,愣什么呢?”

小玉麟把外头的衣裳脱了叠好,穿着小衣小裤爬了上来。

屋子里只剩台灯亮着。虞冬荣打量了他一会儿,凑过去。小玉麟下意识躲了一下,又觉得不妥,很快转回来,有点儿紧张地看着虞冬荣。

他的眼睛特别黑亮。因为灯光柔和,仿佛神情也柔顺了不少。虞冬荣闻了闻他,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儿。

“下回给你弄点儿香水儿喷喷。”他手指摩挲着小玉麟的头发,顺着耳后摸到脖颈:“喷这儿。”然后一路往下,摸到手腕:“这儿。”

小玉麟的脉跳得快起来。

虞冬荣笑了。又往边上摸,摸到腰上:“这儿。”小玉蓉似乎有点怕痒,僵硬地扭动了一下。虞少爷当然不肯放过他,手指尖灵活地游走着,抚过小玉麟膝盖的内侧,在他耳边轻轻吹气:“这儿也别忘了。”

小玉麟的呼吸变了。虞冬荣没碰他,那里却已经烧起来了。他热,他想大叫。但他不能。他听见自己在喘,脑子里乱糟糟的。这和上一回不一样。

哪回也没这样过。

虞冬荣吻了一下小玉麟的下巴,手指在布料上慢慢打圈。他亲人的方式很轻,很软。只要乐意,他永远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小玉麟终于受不了了。他拉着虞冬荣的手按了上去。

他们滚了半宿。

小玉麟是真不会伺候人。虞冬荣只得手把手地教他。他学得飞快。

末了躺在一块儿,虞冬荣累得瘫在那儿,小玉麟支起上身,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虞七少爷自觉今日有点过了,有气无力道:“怎么,你今儿要自个儿睡?”

小玉麟摇摇头,声音很小:“你再给我摸一回吧。”说着也不等虞冬荣答应,就拉过了他的手。

虞冬荣瞪大了眼睛:“你是活驴么?身上不累?屁股不疼?”

“是不太得劲儿。”小玉麟细细地喘。虞冬荣不想惯着他:“你年纪小,当心伤了身体。”

小玉麟和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很不情愿地翻身下床去了。外头水声响了一阵儿。过了一会儿,他一身凉气地又爬上床来,在虞冬荣身边躺下了。

虞冬荣摸了摸他的手,有点动了气:“胡闹!哪有做过这种事儿之后沾冷水的,你嫌自己命长了是怎么着?”

小玉麟声音闷闷地:“没事儿,都这么洗。”

虞冬荣心尖儿上疼了一下:“以后不许了,你记着了。”

良久,他听见小玉麟嗯了一声。

小玉麟第二天就回秦梅香那儿去了。虞冬荣东奔西跑的,还抽空见了曹庆福曹大班主一面。

原来和春班郑班主的叔叔和祖父都是曹氏兄弟的授业恩师,梨园同气连枝,这个忙帮得责无旁贷。

和春班有一份天然的苦处,乃是因为这个班子往上数是演武生戏出身的。凡在梨园里行走过的,都知道武生最不好养。独木难支,一个武生后头得有一堆武生和龙套,盖因为一个人在戏台上是没法打的。不像其他行当,随便一个走到哪儿,开口都能唱。这样一来,养班子的成本就大了。

虞冬荣其人,对亲近的人是很大方很义气的。所以他很快把那点不快丢开,答应出一回力。

他同曹班主一道,又约了几个在戏曲界说得上话的名人,与瑞王爷谈了一回。瑞王爷搂着个他新宠的唱南曲的小相公,在那儿吧唧吧唧吃橘子。燕都一多半儿的戏园子都有他的股份,他的傲慢是有底气的。他嘴上说话倒是还算客气的,里子与面子却分得很清。听说几个名角要一块儿搭班,颇阴险地笑了一下:“哦,秦老板也赏脸?”

虞冬荣有点心凉。他就是怕这个。瑞王爷喜欢玩男戏子,秦梅香当年被迫陪过他。当时因为有名票穆君依出面,才解了秦梅香的围。穆君依也是贵族子弟,论辈分是瑞王爷的叔爷,论出身论门第论财势,都在瑞王爷之上。且他票戏票得地道,为人仗义慷慨,在梨园里声望也极高,瑞不敢不从。可惜穆老爷子年前过逝了,如今若要找个能让瑞王爷噤声的,还真就没有。

瑞王爷丢开小相公,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不是我说,秦老板的架子也真是大。我端午办堂会,叶小蝶和黄应天都来了。本想请他来搭一出怜香伴,唉,可惜啊。”

叶小蝶从前是虞冬荣捧起来的,虞冬荣同他实实在在地好过一阵子。后来他因为攀上别人,丢开了虞冬荣。这事儿小报上登飞了,满城都知道。一屋子人都扭头看虞七少爷。

虞冬荣笑了一下:“那是真挺不巧的。”他和和气气地看着瑞王爷:“下个月搭班,让他加一出怜香伴也就是了。”

“七爷做得了秦老板的主?”瑞王爷盯着他。

“自然做不了。”虞冬荣看向曹老板:“一切要看几位前辈的安排。”

曹庆福赶紧笑了一下:“清菡早想和梅香搭这出戏……”

瑞王爷打断道:“可我细琢磨了一下,这出戏也没什么意思。听闻秦老板的师父徐翠花最拿手的是《醉仙楼》,一直无缘得见……”

曹庆福为难道:“这……”

醉仙楼是一出粉戏。秦梅香的师父很多,这位徐师父出身草根,少不得要演些狗血戏。但这种戏以色‘情做噱头,京里唱戏讲究名贵,有分量的戏班都不怎么碰这些戏。怕掉价儿和跌份儿。

这话从瑞王爷嘴里提出来,实在不是味儿。这是要拿秦梅香当小相公取乐呢,辱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有识眼色的,赶忙来岔话。可瑞王爷三句不离秦老板,摆明了非要从他身上榨出油水来。

一行人从瑞王府出来,往秦梅香家去。

秦梅香正在院子里领着小玉蓉跑“太极图”,院子里斜对着的两角各放了一个凳子,每个凳子上放一个盘子,里面是一堆铜钱儿。秦梅香两膝盖间夹了一块方帕子,小玉蓉夹了只布鞋,绕着凳子滴溜溜地走圆场。小玉蓉跑着跑着,膝盖里的布鞋就掉了。秦梅香声音凉凉的:“掉一次,加两圈。”

小玉蓉哭唧唧地:“秦老板,我受不了了,腿疼,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秦梅香脚步不停:“你基本功太差了,不练,一辈子就当个小龙套吧……”

虞冬荣看了这场景,有点想笑。扭头看见小玉麟腿上绑着沙袋,正不动如山地在树下站桩。入冬了,他额头上的汗一溜溜淌下来。见虞冬荣进门,淡淡地瞥了一眼,然后继续目光坚定地站桩。

虞七少爷总觉得,那有点儿提上裤子不认人的意思。

他们把事情同秦梅香讲了,出乎意料,秦梅香神色倒是很平静:“那就演吧。其实那是徐师父的拿手戏,真丢了,也怪可惜的。”他笑了一下:“本来戏无贵贱。”

听他这样说,大家都放心了。秦梅香肯定是要演九花娘的,徐胜要谁来演就是个问题了。小玉麟一直在树下听他们说话,闻言忍不住插嘴道:“我能演,这出戏我学过。”

郑班主呵斥他:“没规矩!”

从来戏班等级森严,头路,二路,三路,配角,龙套,班底。各行当的艺人依照自己在戏班里的位置,演与身价相当的角色。和春班的头牌武生是年近三十的蒋玉秀。小玉麟不过是个还没出科的毛头小子,按说怎么也是不该轮到他的。

小玉麟被拒绝,脸上有些不服气,但最终不吭声了。

梨园里最讲究规矩。他来了这么一嗓子,当即有个上了年纪的名角儿郝叫天露出些不以为然之色:“小小年纪,心气儿倒是怪高的,也不知道自己的戏配不配得上。”

郑班主赶忙赔笑:“是我疏于管教。”然后又呵斥小玉麟:“边儿去,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

虞冬荣心细,存了个疑虑。等众人把要事商定完,纷纷离去后。他走到正在拿大顶的小玉麟身边:“你们那个蒋玉秀,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玉麟大头朝下,闷闷道:“唱戏的呗。”

虞冬荣在他身前蹲下来:“说实话。”

“不能说。有规矩。”小玉麟把眼闭上了。

虞冬荣看着他睫毛长长的,密密的,小扇子般,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撩:“你就是不说,我也能打听着。”

小玉麟被他弄得痒痒,一个没憋住气,翻身落下来。

秦梅香不悦道:“七爷,你不要打搅他。”又冲着小玉麟,语气严厉:“练功时不定神,再立半个时辰。”

小玉麟重新立回去。

虞冬荣有点儿看不下去:“这脸都涨红了,不勾脸就能演关老爷了。”

秦梅香叹气:“你懂什么,武生台下不把基本功练好了,真上了台掉链子。跟头没翻好,出人命也是有的。我这是为了他好。”

虞冬荣挺没意思地摆摆手,进屋去了。秦梅香也跟着进了去,脸上有一抹忧色。虞冬荣打量着他:“怎么了,后悔应了这差事?”

秦梅香摇头,犹犹豫豫道:“倒不是。就是小玉麟一说,我想起来,有人跟我提过,在大烟馆遇见过蒋玉秀。”

虞冬荣一惊。抽大烟最毁人,唱戏,尤其是唱武生戏,是极吃力气的。身体完了,戏台上保不齐就要砸锅。“谁和你说的?”

“曹家班的小锣师傅。”秦梅香又是叹:“他儿子唱老生么,红了一阵子。后来不知怎么让人勾得染了大烟瘾。老师傅快六十的人了,隔三差五要跑去烟馆里逮人。”

虞冬荣皱眉:“这哪儿成。郑班主这不成了祸害人了么。万一他一时提不来气,在台上把你给摔了……”

秦梅香摇头:“倒也没那么容易就出事。兴许抽得不重呢。等排戏时再看吧。郑班主好歹也是班主,想来不会那么没分寸。”

虞冬荣闷声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对了,有个事儿。城里最近不是来了一伙儿丘八么。跟土匪进城似的,可把荟芳里那边祸害得够呛。听他们的意思,好像也要来戏园子这头耍。别人也就罢了,你可千万当心点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秦梅香很怅然地笑了一下:“我晓得。”他反过来宽慰虞冬荣:“来听戏就都是座儿,我只管好好唱,旁得都不理会。再说了,我听相熟的戏园子老板说了,那群人更愿意看武戏。到底是行伍出身。再者说,关外的军阀与关内的不同,养歌女舞女花魁的都有,可没听说过亲近男旦的……”

虞冬荣挺气闷的:“这个可不好说。反正你当心着点儿。最近我也和经理们打打招呼,下了戏你就溜,凡事小心为上。”

秦梅香点头。回头望窗外一望,正看见小玉蓉坐在地上揉腿。秦老板脸色一冰,吼道:“你又偷懒!”

唬得小玉蓉噌地跳起来,继续跑了起来。

唱戏的嗓子那真不叫盖的。响堂音满戏园子都听得清清楚楚。虞七少爷耳畔猝然炸了个惊雷,差点儿从塌上跌下去。他苦着脸揉揉耳朵,觉得此处不可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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