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一群身怀不凡的客人来到酒肆。他们其中有两人怀抱着筑,便说无需舜华抚琴助乐。
筑声起,堂中充斥杯盏碰撞的声响。一旁,舜华不因被赶丢了笔银子难过,反而看见筑不自觉地兴奋。
筑这个乐器,似琴非琴,十三根弦与竹尺并用。在后世,便失传了。从前只可耳闻的物件出现在眼前,这等兴奋早就盖过赚不到钱的失落感。
兴致愈酣,堂中的客人敲桌唱歌,舜华唤百罹来看,可他在后厨转来转去,没听见有人喊他,舜华走过去拍他,他方有反应。
“你不干活在这转什么?”
“这曲子……你听不出来么?”百罹的脸偏向堂中,神情认真地问她。
他说的是堂中击筑的。筑击得不错,但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的,发挥不稳定。她看着百罹的眼睛,低低地回应他:“嗯,我知道。”
她懂他,百罹眉宇间的焦躁一下子散去许多。
有一个客人解手回来听见两人的对话,他回到席上便笑两位击筑的客人演奏的瑕疵。连宋子城小小的酒保琴娘都能指摘一二,平日净听这两人吹嘘自己击筑厉害,也不过如此。
客人中为主的人闻言,要请酒保和琴娘出来相见。
不安感让舜华的心脏不规律地跳动,几欲从喉咙处蹦出来,她拉住抬腿就走的百罹,他手上的伤口结痂,和指腹的茧一样薄:“你不可以去,不可以。”
她对百罹的事所知甚少,他也把嘴巴闭得很紧。这一去要暴露他懂琴懂击筑,如此他藏身宋子城五年有何意义?
他又朝她一笑,轻拍拍她的手:“没事的。”
百罹松开她进房换了一身行头,怀抱着一把筑,头发重新盘过,下巴处淡淡的胡茬不见了,衣裳整齐洁净。
终究是该来的躲不掉?舜华慌张间,一只手伸向她,百罹神色如常:“我们去吧。”
百罹与舜华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皆是一头雾水。不是个酒保么,怎么是个琴师模样?百罹并未过多解释,他坐下击起筑来。
筑声低沉悲亢,他闭目击筑,一声一调仿佛不是曲子,是他。舜华从未听过这曲子,眼角不争气地掉落一滴泪,不知为谁。
他的筑击得这样好,她果然是未曾认识过他的。
“在下,高渐离。”
五个字像一口恶气从他嘴里吐出,他是明朗的高渐离。堂中的众位恍惚地用衣袖擦过脸上的泪痕,为主的那位更是端起酒碗:“你击筑击得好,这碗酒算是我敬你的。”
舜华逃命似地离开席面,他是高渐离,荆轲的门客高渐离
她的脑子太混乱,若她能早点知道他是高渐离,她便不会让他去暴露自己的身份。若她早知道他是高渐离,她便不会让他帮自己找弦。若她……若她有选择,她宁愿不要认识他。
“舜华。”高渐离轻轻叫她,她不应答。
她的肩膀在颤抖,他的手安抚似的拍她的后背,叹了口气:“怎么哭得这么厉害?被诬赖是贼和丢钱袋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哭过。”
她不敢回过身去,努力忍住哭声:“你的筑击得太好,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筑声。”
“这值得你哭成这样?”高渐离扳过舜华的身子,她的眼睛哭红了像只无助的小白兔,他的手指轻轻刮过小红鼻头:“你想听我便奏给你。”
他很想抱住她,但他也不敢。
高渐离的名头很快在宋子城传开,连外城的人也来请他击筑,他一桩不推辞。
自高渐离的真实身份曝光后,舜华整个人心事重重。本来活泼的小姑娘沉默寡言,不止照大哥担心问了她好几次,连店家也告诉她少学百罹不好的。
以前夜里是她看高渐离喝酒,近两日她也带了酒碗来,高渐离一个不注意另外半坛酒便进了她的肚子。
她喝醉是极乖巧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月亮,一会儿便睡着了。
“高渐离……别去为他们击筑。”
舜华蜷成一团,嘴里念着梦话,微风吹拂额边的刘海,高渐离问她:“你不喜欢我击筑么?”
听到问话,舜华朝右边的人身上蹭蹭,头靠在高渐离的肩膀,脸垫着有他味道的衣裳:“喜欢啊。”
高渐离把她往怀中带了带,他的胸膛宽大,不自觉让人想要依赖,舜华小手扯住他的袖子嗫嚅:“我好喜欢呢。”
说完,她脑海浮现出什么,眼睛突然涩得流出泪来。她真的好喜欢他,喜欢这个身为高渐离的他。
可做什么才能让历史不重演?
越想越倦,舜华两副眼皮沉沉粘住,她靠在他怀里安然睡去,只感觉自己的额头烙下清凉却稍纵即逝的触感。
清早醒来,高渐离早奔赴临近的城击筑去了。
舜华以为这次应当像往常一样,两三日便回来了,不曾想足足五日没有消息。
第六日时有人传话。
秦王听闻高渐离再次现世,击筑技艺极高超,正好捕捉到他的踪迹,便随王宫的人前去咸阳。想来此时,高渐离应当身处王宫之中了。
心中那份日渐加重的不安终于得到了验证,舜华叫上杨照,两人告别店家,再次启程前往咸阳。
高渐离你等等我好么,就一小会儿。
赶路近乎拼命的舜华着实把杨照吓到了,她不愿停下来休息,吃东西也是胡乱塞两口。她在用命赴一个约,好像再不快点,再也来不及了。
饶是杨照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与那突然被秦王“请走”的高渐离脱不开干系。杨照站住脚,大喊让半步前的舜华停下,可她依旧向前走,什么都听不到。
一连几日不停歇地赶,她精神不太足,杨照气不过上前扯住舜华的手肘,终于让她停下来,她因为眼前晕眩双膝差点跪下去。
“你不想活了么,再这样下去你会累死。”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过于粗鲁,杨照松开手。他对面前这个倔强的人无可奈何,蹲下身来察看她脚踝处的血迹,忍不住絮叨:“这要是瘸了,姑娘家以后怎么嫁人?”
他心底想的却是,便是她嫁人,也不能是被张贴追杀的门客高渐离。
“照大哥,我会好好活下去的。”舜华的面庞绽开一个苍白的笑容,还要回去见爷爷奶奶呢,她不会死的。
她从来都不打算留下来,所以要去见他,一定要去。
化名成百罹,不爱说话小心翼翼不过是想活下去。他说帮自己找琴弦,他是这个世界唯一能听懂她琴音的人。
他懂她琴声中的决绝与杀伐,她懂他筑声中的隐忍与痛苦。每个静谧的夜,她在等月亮圆缺,他在等真正的自己。
他真的是百罹该多好,至少她回家后,他还在这个秦朝好好活着。
击筑的高渐离,笑容明亮举止有礼,才是真的他。他趁她喝醉问她,不喜欢他击筑吗。她喜欢他击筑,尤其是他,她只是不喜欢高渐离这三个字。
太沉重了,压得她一起喘不过气。
杨照从路旁拾来一根粗木头递给舜华作拐杖,她清澈的双目望向他:“还有啊照大哥,别再喜欢我了,换个别的姑娘吧。”
一路以来,她一直将杨照的付出视作杨婆婆的嘱咐。他把自己的感情藏得很好,唯独她提到高渐离的事,照大哥才会失措甚至忘记他界定下来的圈子。
兴许这个男儿并不知晓自己的心底对他眼前的姑娘藏有爱恋,她一颦一笑不自觉落入他的梦,犹如晶莹的雪静静地飘白一地。
但这一刻起,她告诉了他,同时断绝了念想。
杨照感到一根刺从心上生长出来,要将他穿肠破肚。他生硬地把这痛楚忍回去,他淡淡道:“走吧。”
四日后,两人来到咸阳。
为了舜华能好好睡一觉,杨照特意在饭菜里下了轻微助眠的药末,他则出来打听了高渐离来到咸阳后的下落。
太子丹曾派荆轲前去刺杀秦王,最后身死,秦王统一六国后,派人追杀荆轲的门客。秦王对荆轲恨之入骨,他怎么可能会放过高渐离?
可不知是个什么缘故,杨照听闻近日押解来的罪犯并未被处死,此人被安置在王宫外的客舍,每日等着秦王的传召,由宫人接入宫中为秦王奏乐。
舜华醒来,依杨照的要求乖乖地喝进去两碗麦饭糊。杨照告诉她,高渐离不在别处,就在离这所客舍一条街的客舍。
既然她不愿停留在他的掌心,就送她去见想见的人吧。
舜华感激地朝杨照道过谢,听完便向那处奔去。那间客舍人来人往,竟与一间普通的客舍无异。
高渐离在这儿,秦王没有派人来看守他?
一进门舜华说明来意找一位会击筑的乐师,酒保直接带她去往。
她推开门放慢脚步,高渐离听见有人进来,立马紧抱他的筑,干净的布条围住他的眼睛。通过步调来判断,不是他常见的宫人与小二。她与他一步的距离,他问:“是谁?”
数日未见,这条醒目的布狠狠地刺痛舜华的双眼,泪珠扑簌簌滚下来。怪不得没有守卫,怪不得没有杀他。
秦王刺瞎了他的眼睛。
她一只手颤抖着去抚他遮住的地方。这双眼曾同她一起赏过秦朝的月亮,它是清水一般亮,他瞪过她、笑过她,盛满望而却步的深情。现在,她抚在眉骨的指尖移到眼眶,空空荡荡,他再也不会看她哭,便哄她开心。
原本是瞧得眼睛痛,后来心口也连成一片砸烂得痛。
高渐离放下筑,他拼命去抓去确认,温凉的水擦过指尖,他道:“是你啊,舜华。”
她肯定是眼睛红红的,鼻子红红的,高渐离想着他嘴角咧开笑,他伸出手在空虚的地方试图抓到她的手,舜华迎上去接住,轻轻说:“是我。”
他的手抚上她的面颊。她瘦得厉害,应当是很多天没有好好吃过饭。这张小脸全是水,她嘴角是勾起的,笑起来的样子很漂亮。高渐离拍拍身侧:“来这里坐。”
舜华没有坐下,她挣扎问他:“你会死吗?”
高渐离嘴角一个弯弯的弧度,悠闲地勾勒起往事:“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你攥着簪子就要来扎我,样子真凶。若不是我眼疾手快,恐怕小命早没了。”
“呵……舜华,偷活几载,吾心餍足。”
秦王剜了他的双目,要他安分做个乐师。可她一早便知,他最后的选择,不会苟活。
“你回家去舜华。”高渐离从怀中抽出一根绑好的弦,摊开她的手:“忘掉燕地,忘掉宋子城,忘掉大秦的一切。”
眼光落在剩下十二根弦的筑,他说的帮她,原来是这样。
舜华难以置信:“你知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高渐离点点头,他知道舜华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知道自己去见秦王会死,纵使她的记忆里缺失这一块重要的拼图。
她酒量浅三碗就迷糊,醉话没少说,泪没少洒。她无助哭喊着,求他不要去咸阳。
他问她为什么,她一开始坚持不说,后来兴许是酒劲一起,她认认真真说自己知道他的事,一旦去咸阳,有去无回。
他去见秦王,会死的。
他轻吻了她的额头,只问她,你不喜欢我击筑么?她甜甜的声音回答他,喜欢啊,我好喜欢呢。
那人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他为她擦去泪水,一吻封住她的梦呓。隐姓埋名惶惶难终的日子,终究要有个尽头。
舜华初到宋子城,店家总在他面前夸她是可爱的姑娘,他却觉得她脑子不灵光,开一副提神醒脑的药才是正事。
后来得知她是为亡父寻弦去咸阳,途经宋子城。他见过她的琴,真真是一张好琴,好弦得之不易,去了咸阳也不一定找得到她要的东西。
他想起安放在床下落灰的筑,上面的弦。
高渐离要她忘记,他怎么不去忘记曾身为燕国高渐离?舜华忍住泪水,故意倔强下定决心道:“我才不会记得你。”
她这么说,他该安心吧。如她所料,高渐离浅浅笑起来,假若他的眼睛在,笑起来地样子更真心。
忘掉他,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你快走,宫里的人要来了。”高渐离的嗓子沙哑,没有双眼倒也是有好处的,没它便不会流泪。
舜华从门边折返回来,她蜻蜓点水般在他的脸上落下一吻,她湿漉漉的脸蛋大半的水泽余留下来,像是他哭过了。
舜华失魂落魄回到客舍,换上琴弦。
细看之下,新换上的弦存有一点血迹,血迹颜色已旧。多久以前酒碗磕碎,划破他手心的伤口,从那时起,他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结局。
她遥遥奏起广陵散,天旋地转间,再回二十一世纪。
舜华房间里的照照镜子,是她的脸庞,脸上还有长久睡在琴上压出来的红印,两弦之间有丁丁点点的水。
咸的,泪水。她垂目,第七根琴弦上触目的血滴,泪水掉下砸在琴身。
这根弦,原来是她找回来的。
很早以前就写这个故事,原因特别简单,喜欢高渐离这个名字,从靳柯刺秦开始,风萧萧兮易水寒开始,从始终抗争开始。
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始皇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史记.刺客列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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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筑生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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