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是少时夫妻,世人钦羡的青梅竹马。
流水年月,成婚后他待我极好,有风时害怕我冻着,有雨时害怕我淋着。我嘴馋贪一口甜的,他也笑嘻嘻地跑遍城里的点心铺子,就为几块刚出笼的花糕。便是哪一天我耍小性子想学小孩子骑大马,他也会不顾旁人眼光蹲下身来背起我。
同他做夫妻的第三个年头,府中迎来妾室,是个比我小上五岁的女子。
翌日一早,她来敬茶。我身为正室,端庄微笑后接过泡好的茶。她玉手纤纤,指尖大红色的蔻丹娇艳至极。
妾室腮边蓦地泛红,娇滴滴的声线得意道:“老爷亲手为妾涂的。”
这大红色让我出神,眼光不自觉飘到自己干净的指甲。三年前喜服相对,红烛长明,他说过喜欢素净简单的。
大红色,我瞧得眼酸鼻酸,连忙松开被我拽住多时的妾室。
妾室进门一月,我与他不曾有过照面。待在一方小院子,主持府中的大小事宜,安安分分坐稳当家主母的位置。不去叨扰他与妾室的蜜里调油,是一个正室的自觉。
他不在时,我院子里的灯火从不熄灭。不过是怕,万一谁路过漆黑的庭院,没有光亮不小心摔了。
好在没人摔伤。
房里的书儿丫头过来给我盖被子,两颗眼睛肿成核桃一遍遍问我:“夫人入睡畏光,将满院的烛火熄了可好?”
这傻丫头又在背着我掉眼泪了。我忍不住掐掐她嫩出水的小脸笑她:“我没哭,你哭什么?”我从枕下翻出两块糖果哄她走,她更加委屈,说什么也要让我答应熄了一整院的火。
推搡间,他来了,怒气冲冲。书儿站在我身前,生怕他打我。后跟来的小厮拼命朝我使眼色,好像是他与宝贝成眼珠子的小妾生气,气得摔杯跌碗,一路骂骂咧咧到我的院子。
他待我一直包容,我也是第一次见他气成这样。摒退下人,我倒给他一盏茶,他向我唠叨起小妾的恃宠而骄,如何一步步得寸进尺。
他用力捶向桌子,茶水掀翻,我才淡淡对他说了句:“她此时定知错了,你去看看她。”
他原本无视我的眼神怪异地看过来,好像是生我的气了。他起身将茶杯摔到我的脚边,碎瓷片和茶渣污了裙脚,书儿冲进来把我护在身后。
我一言未发,他拂袖离去。果然,他同小妾和好,我再没见过他。
依仗宠爱小妾在府中越发耀武扬威。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她院子的下人也敢对我颇多微词,我动用掌家之权惩戒了不知尊卑的奴仆,得了一阵子的清净。
不过枕边风实在厉害,他连夜再登门,便是来夺了我的权。
他拿走所有的账本钥匙,书儿为我抱不平,夫人不与老爷争辩半句,岂不是要呕死?
其实我一早知晓是小妾的计谋,却也头也不回往圈套里跳了。我擦干这小丫头的泪水笑说:“你要是能把止不住的眼泪分给我便好了。”
这年秋,我染了伤寒咳得厉害,更是出不了房门,病中十分惦念未出阁时爹爹酿的桂花酒,年少时他买给我的桂花糖。
许是想得多,他就来了。只是他面色微青冷冷问我:“若要你在我和你父亲间选择,你选谁?”
我听着好笑,苍白的脸颊没有半点笑意:“当然是我的父亲。”
他眼里写满不可理喻:“你已出嫁,出嫁从夫,你想也不想一下。”每次来我这里,得到的答案都不是他想要的。一直以来,难道不是他乐此不疲?
我冷眼观望着跳脚的他,一笑置之。
数日后我从旁的官夫人口中得知,他与我爹政见不合,爹因他枚举出的“劣迹”被贬谪到荒苦之地,当个小小的地方官。
怪不得今岁没有收到家里捎来的桂花酒。
这天夜里他来看我,书儿正在收拾我的包袱,他从袖口缓缓抽出一封信:“这是休书,拿好。”
我看也没看,回了他一句“好”。
他忽然发疯似的上来钳住我的肩膀,晃得我头晕头痛:“哭一哭闹一闹你不会?什么时候学会了装腔作势,你从前不会这样。”
从前是什么模样?我真的想不起来。
“谁欺负你你二话不说欺负回去,不允我看别的女子,话说上半句你会拈酸吃醋,摔跤磕伤会在我面前哭很久。出嫁后舍不得双亲,每月要回家小住。如今,你除了虚假的笑,装模作样的大体,时时刻刻又哑又聋。”
看向他眼里倒映出的没有一点光彩的我,我好像回忆不起他口中描述的,与我相去甚远的女子。
他终于松开笑着的我,残留下衣裳扯皱的痕迹,夺门而去一刻不想多待:“不可救药!”
我大笑起来,最后笑出几滴不值当的眼泪,他记性好,独独忘了自己。
他为了同我门当户对,夜以继日苦读数载考取功名。为了心中澄明,官场多受打压不改其志。他性子温和待人恳切,夜夜入眠于我身侧,理理我的鬓发说我是他的福分。
这样的人,三年后迎进更貌美的妾室。
他宠她,容忍她,日日画眉逗鸟。她小脾气发作,哪怕是拙劣的手段欺负我,他仍旧选择偏袒收了我的管家权。他为我做过的荒唐事重新来过,为她买花糕,为她成大马。
我作壁上观,观两人恩爱有加。
他气我淡然相对并不善妒,气我亲疏不分忘了身份。我无可救药,最好休掉。
人人道我嫁得好郎君,是我太过骄纵。回头看来,他承诺的福分为期三年,我倒是克尽为妻的本分。四处奔波,为他绸缪。
我知道其中缘故,他为仕途娶了府丞的女儿,真真假假做了一出好戏。其实他才是一如往昔的那个人,坦诚地负我至此。
试探我的底线,算计我的一切。
深深吸进肺腑一口气,浓重的药味令人作呕。我一直是想好好活的,只是命这回事上苍不怜悯。
他许久不来怕是不晓得,我常有咳血难以睡眠,瞧过的郎中说神仙下凡也无计可施。
余下的时日再也不用吃药了,要走出这一方院子,去找我爹娘。在我仅有的生命里,能让我牵挂的只有二老了。
想得多了,我好像能从苦药味里嗅到一丝桂花酒的甜气。
我攥紧手里的休书,又将它整齐展开,书儿哭起来:“夫人难过的话你撕碎它,哭出来都好,不要吓我。”
我应该恨他,连书儿都说我应该。可我的恨,大抵早随我的骄傲被抽走,一点未剩。
这天的清晨,他好像早猜到我会走后门,所以等在那里。说起来可笑,夫妻一场,明媒正娶大门迎进来的妻,分散却在后门。
他看到我的一瞬间老了很多,要说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
是我先同他说:“若一日你厌倦她另寻新人,便多补偿她些金银傍身,不至于沦落到凄惨。”
“没有别的了?”
“没了。”
他绝情是无师自通的,我要教他的,是善待。我抬眼,这片天再也不用被禁锢成庭院大小。
我离开,听见他唤了我的乳名,但我不会回头。
人在爱里试探亲疏,最终还是望而却步。
感激你坦诚开怀的,来把我辜负。
——妖扬《有两意》
我最爱的大梦系列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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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大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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