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起，年纪稍轻的拖家带口逃命去，哪还有人想婚嫁喜事，因而绣楼日渐冷清。
采之与远道分别的第一年，听闻神女属意佛家莲。若有迦叶人找到奉上，神女国便会停战，语出必达。
佛家莲，色如赤焰。诸国史文，只有迦叶国曾记载有人见过。
采之推开绣楼的对窗，深吸一口气，吐出压在胸间的浑浊。找到红莲，我就能让你回来了，远道。
从此，迦叶少了一个绣工出色的绣娘采之，多了一个泛舟盼夫的采莲女。她在香草镇周围的水域疯狂的寻觅着红莲的踪迹，日升而出，披星而归。
有一天，绣大娘拦住要出门的她。
“采之，离开镇子去别处寻吧，大娘在绣楼等你回来。”知道采之心里挂记她不敢远行，而她不愿这孩子这样。
采之难受：“我走了您怎么办？采之早就把大娘当亲娘，让我弃您于不顾，采之还不是那样的不孝之人。”
“傻孩子！”绣大娘擦掉采之眼角的泪，“大娘不想成为你的羁绊，从来都只望着你幸福。只有你幸福了，才是对大娘最好的孝顺。”
采之与绣大娘作别，留下大部分的积蓄。她带走很少的盘缠、诗集、未成的嫁衣和一粒南珠，独自一人去往适宜红莲生长的地方。
来到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镇，她挽起自己半披着的长发，是个妇人装扮。
在僻远的地方，采之不分昼夜的摇动船橹，她苦笑。从前想，为何她一个绣娘，要叫采之。
现今她明白，为了和远道遇见，为了应‘采’这个字。
她走过穷乡僻壤，行过秀丽山水。四季变迁，风雪飘摇，待在香草镇近二十年的她竟不晓迦叶国有这样多的光景。
背井离乡的第三年，她停留五月的小镇正值凛冬，潭水几近冰冻。停留了这么久，她想该与这里道个别。
来到水边，远处一个血红色的点，在纷飞的白雪间强入视线。她顾不得结起的冰层，操起脚边的石块，纵身跃入冰水中。一步一砸，哈出的气在双眉覆出冰霜，越离得近她就越是心怯。怕它是，怕它不是。
直到，数片莲瓣在她眼前的那一刻，采之于数年后，再尝到眼泪的味道。
回到住处，隔壁的嫂子说，有人来了书信。她欢欢喜喜地拆开，却是绣大娘病故的消息。
涉山涉水，赶回时只剩一捧黄土。终是未能在入殓前见大娘最后一面。
一面空着的牌位被邻居孙伯捧在怀里，他行动有些迟缓地递给采之，眼眸悲伤：“阿绣等你立牌位呐！临了，她还是那句话，望着你幸福。”
她接过。孙伯看着她，神态比从前老了许多，不住的叹息。这要让阿绣瞧见，该是多心疼。
阿绣痴了一辈子，她看大的孩子也是痴了一辈子。
孙伯走远，孤零零的坟头，有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
“娘，采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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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莲献上后没隔几日，迦叶国，亡了。
迦叶国完全并入神女国的版图，过往的种种都化作雨雾，逃到外乡的人陆续返还回乡。五年，颠沛流离、妻离子散的苦痛终于在亡国时得到终结。迦叶佛被锁在隐秘处，悄悄供奉。
冷清的香草镇渐渐有了生气，冷清的绣楼却在其中越发显得孤寂。
“笃笃笃……”有人敲了敲绣楼的大门，过了一阵，门才被缓缓打开，夹杂着门轴常年失修发出的声响。
来人是孙伯的女儿阿全，采之儿时的玩伴：“真的是你，采之。我爹说你回香草镇了，我还不信。没想到你走了这么多年，真的回来了。”
采之听了半晌，才回道：“原来是阿全，里面坐。”她招呼着，步子一快，狠狠朝前趔趄。
阿全连忙扶住，看向采之浑浊的眸子，就要哭出来却生忍了回去：“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点都不省心。”
她进来前，听阿爹说采之回来，是不信的。采之最是个体面的人，家家都收拾起房舍，怎就绣楼各处蛛网连结，灰尘满布。
近了瞧，采之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发间的银丝搭眼就能瞧见。想初时，迦叶国最好的绣娘，是何等风华。
怪不得阿爹什么都没说，只让她来瞧瞧，帮衬帮衬。
阿全撒开手，素来知晓采之性格要强，扶着更添她的难过：“采之你不出门不知道，神女派了人接你，说是要见你，这会儿轿子快到门前了。”
坐着轿辇，采之被送进神女殿，大片绀青的色块搭金黑的漆柱，严肃神圣。
神女着一袭丹衣坐在殿前的雕座上，她的眼光落在一旁供养起来的莲心上，平静下仍有些难以相信。就连她都没想到，世上还有人能找到它。而找到它的人，竟只是个平凡的女子。
“你就是寻到佛家莲的迦叶女子？”
“是。”
神女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这佛家莲有何玄机？”
采之摇头，回她不知。
“我曾说迦叶若有人找到红莲，神女国即刻鸣金收兵。如今迦叶已然成了我国国土，我无法兑现。若你愿意，我可以允你一个请求，也算是对你的答谢。”
采之静默站在原处，一言不发。
听闻下面的女子是迦叶最顶尖的绣娘。神女打量起来，她在最美好的年月卷入战争，不惧奔波劳苦，年华故去却落得亡国人的下场。
一个请求，神女笑自己太狂妄。
神女以为她不愿，正要允诺别的，只听她说：“我想找我的丈夫，远道。”
“远道？”神女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说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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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果真颁下旨意，重金召神女国名叫远道的人，去香草镇见一个女子。
香草镇，绣楼。
采之打开一个小门，露出迦叶佛，她身子拖沓地跪上蒲团。双手合十，不知在求些什么。过了这许多年，她才明白，真正的虔诚，是无需求些什么的。
世间人儿千千万，远道，万万千。
一人又一人乘驹奔踏飞尘的声音，哒哒哒哒……
一次又一次推门满怀欣喜的泪水，生生止回……
她一双看不清的眸，还是认出都不是他。
赵远道、李远道、宋远道……如此多的远道，却没有一个，是她的远道。
采之喜欢站在绣楼前，喜欢和煦的光照在她的脸上，温暖的让她好想绣大娘，好想远道。
四年过去，过往被冲刷的淡不可见。慢慢地，不再会有人记得迦叶最好的绣娘，取而代之的是请神女寻夫的采莲女。
再慢慢地，采莲女也不会被记得。
“十年了。”听着远去的歌谣，采之失焦的双眸蒙上雾气。她摸索着进了绣楼，关上了门。
夜里，她点起一盏油灯，昏黄的光让屋子明亮了些。她凭着记忆找出了陪她最久的嫁衣，摸到南珠，打开针盒拈出一根绣花针。
她凭着眼前微弱模糊的景象，小心翼翼把南珠串好钉在嫁衣空缺出来的位置。
采之嘴角挂着安然的笑意，一双伤痕遍布、旧痂累累的手轻柔地抚摸过每一丝每一寸细密丝线缝缀成的精致纹样。
她轻轻眯眼，南珠柔和润泽的光衬得头冠华美非常。串连在一起，又无瑕无虞。
穿起迟来的凤冠霞帔，采之在菱花镜前勾起嘴角，笑得比黄连汤还要苦上十分。
“我差一点，就嫁给你了。”
那时候，她没有少那颗南珠，嫁给了他。如今，会是什么光景？
火苗在一对儿喜烛上摇曳，她恍惚着，好似瞧见远道穿着她绣给他的喜服，腰间悬着彩凤结，从绣大娘手中接过她的手。
他说，南珠补好了，我来娶你。
“真好啊。”采之点头，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采之和远道的故事结束了。
其实这个故事是我在深夜听一首歌《觅红》，第一次听就不停地哭，捧起手机刷刷刷完成了它的雏形。真正完稿是在凌晨两点钟，之后的一个星期都觉得很难过。
它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短篇，我很爱它。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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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非君归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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