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府的家事，我本不好开口的，只是……”
他指了指一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李工，好似在指一只招人厌恶的蝇虫。
“这刁奴辱我程府准世子妃清白，平白无故惹盈儿伤心，也险些使我蒙羞，贵府若不给个说法，过不去吧？”
柳月盈对这突如其来的发言颇感意外，抬眼瞥向程辞川：尘埃落定了他知道来掺一脚了。
不过，这一脚算是掺和到她心里去了。
“父亲，世子说得也不无道理。可今日一事，属姨娘最为劳累，不妨就交由温姨来发落这刁奴吧？”
柳爹本欲待众人忘却此事后，将这李工随意发卖了，听闻此言，也只得点头：“那是自然——温氏，这刁奴就由你处置了。”
为彰显柳家严肃风气，他还特意嘱咐补充：“务必从严处置，教全府下人从今往后都不敢冒犯主子！”
温氏指甲扣到手心肉中，她咬了咬牙，最后看了一眼早被臭抹布堵上嘴的李工，用几近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狠心道：
“叫全府下人都出来，仔细瞧着……冒犯主子的刁奴是如何被杖毙的……！”
李工就这样被“呜呜”地拖了出去。
“世子殿下！”
此时此刻，温氏早已跌坐在地，她脸色煞白，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叫住了程辞川做戏。
“盈儿往后便要托付于程府了，不过，身为娘家人，我一直有一事十分忧心。”
“何事？”程辞川负手而立，似乎不大愿意同她讲话。
“盈儿像她母亲，最爱捣鼓商贾之流那一套，程家名门望族，可莫要瞧不起她。”
“……”
瞬间，场面一阵静默。
柳父气得吹胡子瞪眼，又不好张口发作：哪有上赶着把自家那点破事往出倒的？！
柳月盈默然不语。
温氏这是被今日的变故打击得有些精神不大正常了。
程辞川鸦睫微垂，眯着眼，凉嗖嗖地俯视温氏数秒，最后却眉头一松，如春水融冰般的目光轻轻落在了柳月盈身上。
“我程辞川爱她敬她，便是整个程府爱她敬她。”
柳月盈：“……”
此言一出，整个柳府寂静无声。
到底还是柳爹要面子，最先反应过来，忙张罗家丁：“你今日真是累糊涂了，何曾轮到你这长舌妇人置喙世子府？还不快将温姨娘扶回房里！”
“老爷！”
不待温氏挣扎，她便被强制着架了回去。柳爹心虚地拭去额角冷汗，转身向程辞川道：“家中私事，惊扰小世子安歇，实在是惹人笑话，万望小世子海涵。”
程辞川笑得礼貌：“大人客气了，晚辈既与令爱定下婚约，程柳二府如今自是同为一家，何谈海涵一说。”
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些年的柳爹又怎会听不出程辞川的言外之音？——若不是程府认下了柳月盈这媳妇，这梁子只怕就此结下了！此刻人家能和颜悦色地同自己交谈，纯属是世家大族的教养。
“今夜月色溶溶，晚辈正好在贵府院中赏夜。大人若是感到疲倦，不妨先行歇下，不必忧心晚辈。”
“更深风寒，小世子当心着寒，柳某年高不堪寒气，便先行回房了。”
柳月盈屈膝行礼，目送柳爹逃也似的离去。
“好一位会唱戏的姨娘，只是这姿态未免过分浮夸，反倒显得拙劣愚蠢。”
程辞川仰头望月，少年嘴一张一合，自唇间缝隙呼出淡淡白气。
柳月盈凝视他半晌，犹疑许久，终于问出心中所惑：
“你难道不怕，我当真对你不忠？”
“不怕。”
他……这么信任自己？
心底忽然泛起涟漪。
“因为我觉得，有本世子做对比，你眼光不至于那么差。”
“……”
喵的，就知道他正经不过三秒！
程辞川注意到柳月盈无语的表情，坏笑了一下，“罢了，我开玩笑的。”
他收起自恋的得意表情，正经道，“你钟情于谁，我无权过问。我们之间的婚姻只是合作关系，不是吗？”
柳月盈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两个酒窝：“你倒是拎得清。”她很欣慰自己这个合作伙伴这种不过多干涉自己私生活的态度。
“我敢如此断言，实则亦是知晓你不曾与那工匠相会，今夜一事，乃有人构陷于你。”
不信程辞川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柳月盈略一思索，忽地睁大双眼抬眸道：“难道跟踪我的人是你？”
“你鬼鬼祟祟溜出府去，很难不令人心生怀疑。倘若你真为心思不正之流，将我的消息传递出去……我不能不防。以及……”
“以及什么？”瞧程辞川仍在为当日局面不安，柳月盈作为当事人，心弦也是绷到了嗓子眼。
程辞川瞳色深深，可最终还是神情松懈了下来，转为戏谑的笑容：“还有……那封伪造情信的字迹工整娟秀，远不及你那狂草的粗犷飘逸。”
“你！”
听出这人是在调侃自己软笔书法难以见人，少女瞬间羞恼得双颊通红。
这个人，实在太幼稚了！
柳月盈顺手抄起脚下松散积雪，揉作雪团，丢向程辞川。这雪少的可怜，落到身上浑不觉痛，只有星星点点雪花飞到颈间，凉得发痒。程辞川一边大笑着脸红得熟透般的柳月盈，一边试图遮挡少女的攻击，求饶连连：
“哈哈哈哈哈……大小姐我错了，我再也不笑你的草书了，饶了我吧哈哈哈哈哈……诶怎么还打啊？”
“你还笑？”柳月盈作势又要抄起一团雪。
“我知错了、知错了。”程辞川举起小臂做投降状，“这天寒地冻的，你瞧你，不但手冻红了，方才掉了几滴眼泪，睫毛上都落霜了。”说罢，便要抚上柳月盈睫上霜。
程辞川从前从未仔细瞧过柳月盈，此刻少女身着细毛披肩，仰着红扑扑的脸蛋，愤愤地瞧着自己，如同一只毛绒绒的骄傲猫咪。
覆着霜的长睫半遮少女明眸，平心而论，面若芙蓉眉似柳的少女本就生得玉润冰清，这白霜本该衬得她冷若冰霜，可面上红云和气鼓鼓的脸颊实在讨人欢喜，偏生教人心中升起一种“想要保护”和“想要欺负”的矛盾心理。
柳月盈见程辞川出神地盯着自己，脸不自觉更红了。
“看、看够了没？”
哪怕在开放的现代，她也从未同一个异性如此近距离地长时间对视过——更何况是程辞川这样俊美到可以直接出道的异性。
她竟忽然不争气地想：这个人自恋一点也不是没道理……？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程辞川十分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移开了视线，四处乱瞟，仿佛自己在欣赏院中雪色。
“咳……我的意思是、额……你还不快回房去？”
柳月盈哼了一声：“我自是要回去了，没人陪你在这做笨蛋雪人。”说罢，抖了抖披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说谁笨蛋……”
望着少女愈来愈远的背影，程辞川喃喃自语，摸了摸热得发烫的耳尖。
-
数日后。
夜色如水，月白风清，灯树千光照，衣绣夜行者不计其数，何况今日是那长宛公主独子的花烛之喜。
程府门外，车马如龙、张灯结彩。一辆喜轿后跟着一支浩浩荡荡的陪嫁队伍，晃晃悠悠地停在程府正门前。
一身火红嫁衣的少女小心翼翼地下了车，由侍从搀扶，顶着盖头忐忑跨过朱红门槛。
赶了这么久的路，终于到了京城。柳月盈只觉头昏脑胀，不待她清醒一下，周遭宾客的低声议论便钻入自己耳中。
“小世子何以成亲得如此突然，此前可有风声?”
“新妇家世并不显赫，此前从未耳闻……”
“小世子年少冲动，娶来个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如今不懂事沉溺温柔乡，日后只怕有得闹喽！”
“无论如何，到底是解了公主心头的一桩烦忧，不知有多少王孙贵女要失望喏。”
“兄台此言差矣，公主殿下说到底也是异姓公主，如今没了老将军的军功荫蔽，这程府……”
言至于此，那几人心照不宣地发出一阵唏嘘。很快，碰杯的声音便掩盖住了谈话声。
“……”
关于程府，除了程辞川其人外，其它背景自己这个异世来者几乎一无所知。
可从这宴席中众人的只言片语来看，她隐隐感觉，程家虽有当朝公主坐镇，可其内却有夕阳欲颓的落败之势。
跨过火盆，告祖的香递到她手中，这才有了点嫁人的实感。
前些日子还差点被送给狗官做小老婆，如今竟然变成了公主的儿媳妇？
思及此，她不由得紧张起来：她看过的小说电视剧里，古人的婆媳关系都不大融洽。更不知公主此等尊贵的皇亲国戚，如何看待自己这低寒的出身？
她糊里糊涂地跟着敬了香，偷瞄身旁同样一身喜服的少年，有样学样地后退一步。
今日这满头珠翠实是沉得要命，好在接下来的拜堂礼行完，她便可先行一步回洞房，届时她定要偷偷卸下来这死沉的头冠。
此时，司礼喜气洋洋宣布：
“新婿新妇——一拜天地！”
柳月盈乖乖行礼，而后跟着指引，调转方向，准备再拜程辞川父母。
“二拜高堂！”
少女缓缓俯身，可透过盖头的缝隙，发觉正座两把雕花椅上只有一人时，还是紧张到呼吸停滞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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