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十三年春,西塘城的桃花开得格外恣意盛情,天光温润莹莹,映照流云缱绻,遥望下,一如沾染金粉之雪。
林府婢女春莺怀中抱着两三卷轴,立在朝花亭外衔长廊中,出神望着飞檐与院墙间露出的一隅春色,已然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何去何从。直至林夫人身边的百巧姑娘疾步出来寻她,方如梦初醒。
她心虚地撤回目光,随百巧将卷轴送去了松风阁。
走进松风阁前院,未进门就听到夫人要人将那张紫檀月洞门架子床上上下下擦拭干净,又叫换了簇新流光缎面制成的帐幔与床罩,连书案上陈设的文房四宝都是个个精雕细琢,不曾马虎,此番阵仗之大,春莺是头一回见。
将卷轴轻放到靠墙的长条桌上,春莺凑到门前洒扫的红鱼身旁:“看来这位方世子当真是尊贵无比,夫人怕不是将半个库房都搜罗了出来,只为填满这空置许久的松风阁,让人瞧着不那么冷清。”
夫人与百巧都在屋内张罗,红鱼见无人看管,放心答道:“上京来的人,哪一位不是非富即贵?不过这位方世子还是不一样的,我听闻,即便在京中,他也是称得上是贵人中的贵人。”
见春莺面露好奇,她问道:“你可知我朝如今唯一的一位受封公主是谁?”
春莺做样子捶了她一把,娇笑道:“红鱼姐姐又笑话我,天底下三岁小童都知道长乐公主的名号!”
红鱼解释道:“方世子是长乐公主之子,而长乐公主是圣上亲妹。金枝生出玉叶,即便世子一生无所作为,单承袭爵位,就足以荣荫后世。西塘不过一座小城,如今倒是要装下一位大人物了!”
“可长乐公主既然如此尊贵,世子为何不随母姓徐,反而同寻常百姓一般随父姓方呢?”
红鱼摇头叹道:“驸马早逝,公主与驸马情深意重,想来为了纪念逝者才会愿意让世子随了父姓。”
众人忙活好几天,眼瞧着晌午已过,松风阁总算大体安置妥当,可要迎的贵客却连个影子都还没瞧见。
林夫人端坐在新抬来的那张紫檀圆桌旁,手边摆了百巧新沏的碧雪茉莉,香气盈盈入怀,她却全然没有细品的心思,担忧道:“叙州的人此前来信,估摸着逸儿该是今日到西塘,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百巧温声安抚:“世子在京中娇养,一路舟车劳顿必然厌倦。如今春光正好,许是世子贪玩,途中多休息了几次。”
心焦之余,林夫人不由得环顾四周,抬眼望见长条桌上那几幅画,这才想起之前自己让春莺去了库房这档子事。
她心中烦闷,便也没什么好气,责问道:“只是取两幅画儿便要这么久,以后哪还敢使唤你做别的?”
春莺自知有错,立时一副低眉垂首的样子准备挨罚。
没想到百巧却替她圆过了这回,微微一笑道:“春莺确是个实心眼的,库房中不少陈年物件,她怕世子会不中意,寻了许久才挑这几幅出来。却没顾及到夫人急着用,真是本末倒置了。”
林夫人闻言,眉间舒缓几分,将其中一卷接来应道:“是吗?让我瞧瞧。”
正解着束卷轴的红绳,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个小厮,两只脚被门槛绊了过去,整个人直直扑摔到了林夫人脚边。
林夫人双手一抖,卷轴落到地上,径自向外延展开去。
一丛海棠招摇纸上,有只蝴蝶盘旋于侧,是幅《蝶醉海棠图》。
百巧扶了一把受惊险些跌倒的林夫人,见伏在地上的是林老爷身边的小厮阿福,忙厉色呵斥:“什么事情值得你慌成这个样子?在夫人面前如此无礼!险些伤到了夫人!”
“世子——方世子他——!”阿福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林夫人忙追问道:“世子到底怎么了?”
阿福哭丧个脸,哀嚎一声:“世子从叙州来西塘的路上被人劫了道,如今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
林夫人匆匆赶到前厅之时,西塘知县陈庆山大人刚刚落座,亦是为方世子遇袭而来。
一个青衣小厮跪着伏倒在前厅,浑身上下抖若筛糠。
林老爷面色凝重,正在向他问询事情来由。
这个小厮名叫白果,是此番方世子南下的随行之人。主子生死难料,他自个儿却完好无损地跑回了林府。若林老爷问罪于他,必获重罚,甚至没了性命也是有的,他现下自然惊惧不已。
方世子出叙州城后,走官道往西塘来,一路上都不曾有异。
世子赏尽风光,心情大好,春风得意马蹄疾,原本最快晌午就能抵达西塘。
行至距西塘十里左右,世子望见清远河边一处雅致小亭,河面金波粼粼,河岸芳草萋萋,一时来了兴致,决定下车前去坐坐。
未曾想,世子在小亭坐下后,白果还没来得及取出茶具,就有群蒙面黑衣人突然跳出来,将小亭团团围住。
这群人武功高强,世子身边带的几个侍卫虽拼尽全力,然寡不敌众,终归落於下风。
领头的侍卫见状不妙,忙让大家护着世子先走。
众人仓皇逃命,一片混乱之中,世子与其他人失散,如今下落不明。
林夫人听得心惊肉跳:“那还不快派人去把世子找回来?!若是出个什么万一,我们林家上下如何与公主交代?”
林老爷忙安抚道:“陈大人已经将县衙中能抽出的人手都派出去了,事发突然,寻人总要些时候。”
又问:“大人觉得,此事是何人所为?”
陈庆山思虑半晌答道:“世子固然出身尊贵,但到了叙州地界,再到西塘,已是山高皇帝远。多的是人只是听过世子名号,未能见识真容。出行路上,除非故意招摇,平头百姓应该只会将他当做是富家公子。”
听这话,林老爷不由得苦笑,那位方世子的脾性,虽说不至于作威作福,但衣食住行也绝对低调不了。
“怕是——”他支吾着解释道,“怕是比一般富家公子,更加财气外露些。”
陈庆山了然:“叙州地界爱打劫富家子弟的,便只有净云山那伙山匪了。这伙山匪从西南流窜而来,在净云山盘踞,近年势头日盛,如今在叙州地界上已无其他匪帮可同其相较高下。”
净云山山匪多劫道官商,少危害百姓,朝廷如今又人手短缺,因此一直拖延着未能平息净云山匪患。
“若非山匪——”陈庆山看了看林老爷的脸色,欲言又止,“许是有人图谋不轨,欲在路上谋害世子,对公主府不利。”
他的话未说完全,长乐公主是圣上最为信任的亲眷,公主府的人无异于圣上的亲信。
对公主府不利,等同于是对圣上不利!
陈庆山与林老爷一时间都沉默不语,二人心知肚明,若劫道的是后者,那便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事已至此,还是要多加派人手。本官记得宋县丞似乎对净云山山匪有所了解,待我回去询问一番,若有所获,再遣人告知。”
回到县衙,陈庆山嘱咐值守门子道:“让宋县丞速来见本官,本官有话要问。”
那门子当即答道:“宋大人随着一同寻人去了,队伍四散在城外搜寻,如今要见怕是难了。”
陈庆山蹙眉:“平日里到处上窜下跳,偏偏要用的时候找不到人!”
说罢拂袖而去,走了两步却又折回来:“你将消息递到城外,谁见了宋县丞便催其回县衙来,有极要紧的事需问个明白,人若回来便立即到书房见本官!”
*
寻人队伍出去已有半个时辰,第一个来林家报信的却不是县衙的人,而是个年轻姑娘。
姑娘自称唐玉,是西塘附近下山村人,本在叙州谋生,此番回乡探亲,因急着归家所以抄了小道。
她远远望见一伙匪徒正四散开来寻人,为避其风头,忙绕回了官道。
原本以为匪徒所为不干自己的事,不想她在西塘外一座破庙稍作歇息之时,遇到了躲藏其中的方逸。
唐玉得知这人遇到劫道,想起此前匪徒们要寻一位“穿金戴银的白衣少爷”,立时明白了此人就是方逸。
方逸逃跑之中不慎扭伤了脚,行动不便,于是在此暂时躲藏。
二人谈话间已有匪徒循迹而来,唐玉情急之下假称是方逸的丫鬟,对方见方逸身旁只剩下一个活口,衣着打扮也的确更像下人,便放她回来传话。
一人求救总好过二人落网,唐玉只好独自离开,并按照方逸的嘱咐,到西塘城的林家找人求救。
林夫人闻讯来到书房,见到案前站着一位拿着包袱的绿衣女子,想来就是那位报信的唐玉姑娘。
“口说无凭,姑娘三言两语便要我林家拿出千两白银,我如何相信你的确见到了逸儿呢?”
林夫人急了:“老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万一逸儿真出了什么事情,咱们怎么——”
“夫人少安毋躁。”林老爷沉声打断了她的话,“万不能因为一时情急就轻信他人之言。”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夫人一眼,随后摇了摇头。
来人看来并不知晓世子的身份,只把他当作富家少爷。
如此甚好,这位唐姑娘本就不必牵涉其中。
“若此事为真,我自然竭尽全力救回逸儿。可若有人想要对林家趁火打劫,那便是痴心妄想了!”
他字字掷地有声,似是对林夫人解释,话里话外却更像在威慑唐玉不可有半句虚言。
唐玉微微一笑,并未因此不悦:“林老爷的担忧十分有理,我离开破庙之时也有向方公子提出此问,因此他将身上一物交予我为证。”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块羊脂白玉佩来。
“这是方公子身上佩戴的玉佩,他说这块玉佩他从小佩戴到大,绝做不了假,林老爷看了定会相信我。”
那块羊脂白玉光泽柔和,色如截肪,近乎无暇。
林老爷拿在手中端详片刻,面色逐渐凝重:“确是逸儿常伴于身的那块玉佩,看来真的出事了。”
话音落下,林夫人险些晕了过去,连连追问:“逸儿可有受伤?那伙山匪将他带到何处?他们如何才会放逸儿回来?”
唐玉面露难色:“我与方公子匆匆分别,见到他衣上有血,面色苍白。至于是否有伤处,实在拿不准,只知道世子扭伤了脚无法行动。”
报信后,唐玉告知林家人与净云山山匪接头的方式,便欲离开。
“小女子家母病重,故赶路回乡探望母亲。因方公子遇险之事关乎性命,实在于心不忍,才插手其中。如今林老爷既然已经知晓方公子遇险,自会想办法营救,小女子也帮不上什么忙,母亲还在家中等我,便就此别过吧。”
“姑娘善心施以援手,林家感激不尽。”
林老爷抬手,小厮呈上一个钱袋,里面是几锭银子。
唐玉掂量了两下,欣然接受:“如此,倒是能为母亲寻一位好大夫了,多谢林老爷!”
*
出了林家大门,唐宇一路朝东门而去,中途在城东茶摊稍作停留,买了杯茶水喝。
喝茶时,唐玉与茶摊老板似是随意问搭了两句话,但喝完茶就立刻动身了。
出城门后,她继续向东行,后拐进了一条小路,那方向正是下山村。
林老爷派去跟踪唐玉的人便在此折返,回到林府后,将唐玉的行踪一一回报。
随着身边跟踪之人的声息彻底消失,唐玉的步伐也逐渐慢下。
她闪身绕进林中,躲在一块山石背后打开了一直背在身上的那个包袱——
里面竟是一身衙门之人所穿靛蓝窄袖行衣。
她换上这身装扮,腰间悬了一块令牌,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县衙小官。
唐玉吹了声口哨,一匹马从林中奔出,她翻身一跃而上,朝着西塘城方向一路前行,在一条岔路口与另外二人汇合。
见唐玉过来,两位捕快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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