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西塘后的第二日,方逸便亲自驾临小小的西塘县衙,满脑子都是要寻出那个骗了他林伯父钱财的唐玉。
他扭伤了脚是真,只能乘马车过去,下了车后也要人小心翼翼扶着才迈进县衙大门。
宋玉棠同几个巡捕聚在墙角偷懒剥花生嗑瓜子,手中正搓着花生衣,抬眼正望见方逸声势浩荡地闯进县衙来。
来人明明瘸了一条腿,姿态却保持着傲气,头颅那般劲儿劲儿地昂着也不嫌累。
她把搓干净的花生仁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笑:“瞧那小子,像只不知好歹的孔雀,他被骗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老大觉得方逸不顺眼,阿三阿四便也看不太上,跟着连连点头。
宋玉棠一个眼神扔出去,阿三会意,立刻偷摸地跟在了方逸一行人后面。
方逸没功夫搭理这些小角色,直闯前厅要见陈庆山。
世子面色不善,一众人等惊得汗如雨下,个个都把身子弓成了小虾米,生怕这条大鱼一口把他们都吞了去。
“昨日遇袭,仇家报复固然可恨,趁火打劫之人却更是无耻至极。林伯父为本世子的安危不吝钱财,亦不愿追究,本世子却不能置之不理。”
咣当一响,方逸重重落下茶盏,郑重其事,义正言辞。
“陈大人,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别的,只要您一句话,何时能把那个为非作歹的贼人捉拿归案?!”
皇亲国戚面前,往日说一不二的知县陈庆山也只能伏低赔笑。
他恭敬应答:“世子昨日受惊,脚上亦有伤未愈,何不先在林府好生休养?惩治作奸犯科的小人,自然是在下分内之事,定会全力追踪,不叫这贼人逃脱!”
方逸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太极打得挺好,话上说得满,怎么抓、去哪抓、什么时候抓,却通通未知。
“本世子离京之前,母亲再三叮嘱我,抵达西塘之后,定要体察民情,立下功业,造福一方。如今有这样一位恬不知耻的骗子混迹百姓之中,本世子夜不能寐,只担心更多黎民百姓被其坑骗血汗钱财。”
“世子所言十分在理。只是下官统辖整个西塘城,大小事务繁杂不堪,人手确实有限。”
陈庆山一句一句地应,面上笑成灿烂一朵花,心里却如吃了莲心叫苦不迭。
凭空冒出一个江湖骗子,没头没脑坑了林家一笔,然后就此消失不见,只留下唐玉这个名字,甚至连是男是女都没人说得准,去哪里抓人?
阿三打量明白前因后果后,不再听这两人互相推诿,折返回宋玉棠耳侧汇报:“来报仇的。”
宋玉棠移开目光,面前石阶上落了一地细碎的紫红色花生衣,倒像是在静静地问她,是想如何收场?
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二人的肩膀:“都别吃了,收拾干净点。不想惹麻烦的,赶紧去给自己找点活干。”
说罢扬长而去,只留阿三阿四面面相觑。
阿四挠了挠头:“老大什么意思?”
“没听懂。”阿三进屋取了扫帚簸箕出来,“不过听老大的肯定没错!”
*
昨儿趁火打劫了方逸,全然一时兴起。
宋玉棠平日里最爱借着“巡街”之名找地方躲懒,春光正好,何必匆忙,她要用这最好的光阴晒太阳。
一般人也就寻个胡同墙角,桥底树梢,独她将躲懒这门学问发扬出些新门道。
巡街巡到西塘城外,躲懒躲到城郊山林,让人找都没处去找。
宋玉棠躺在千挑万选的一处高地眯着眼睛晒太阳,暖风熏人醉,青山楼外楼,她二郎腿翘出老高,足尖都舒坦得一晃一晃。
本阖着眼皮昏昏欲睡,却忽见远处闪动几道凛然雪光,刀剑相接处铮锵作响,再细看时,河畔小亭已是一片血流尸陈。
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血海深仇的敌人?又是什么样的人有光天化日大肆行凶的胆量?
眼见着几个蒙面人都追着一个白衣少年去了,宋玉棠才敢绕到小亭。
地上躺着两种人,一种着短打戴斗笠,斗笠之下蒙了面,是来杀人的;另一种穿得则体面多了,有绸有缎料子绣花,是被人杀的。
她伸手一一探了鼻息,探到车底躺着的瘦弱小厮时,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群杀手的专业技术实在不太过关,竟然漏了个活口在这,看样子是直接被吓晕了,反倒逃过一劫。
四周都叫人围下了绊子,那白衣少年固然身手不错,步子却莽撞混乱,迟早要栽进哪个陷坑里去。
救是不救?
宋玉棠掂了掂腰间的钱袋,听见里面几两碎银来回碰撞的闷响。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钱不赚,实在心痒。
*
于是她把人救了,也把钱收了。
从结果上来看,宋玉棠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立了大功一件。
虽说联合山匪假装打劫的手段确实另辟蹊径了一点,可他世子千金贵体,又是真的有人要取他性命,两千两银子买条命,实在是物美价廉业界良心了吧?真以县丞的身份报给陈庆山,她就没有肉吃,只有喝汤的份儿了。
可惜这方逸来了西塘,一时半会儿都不打算走,只要这祖宗闹腾一天,她就得夹紧了尾巴低头做人小心伺候。
方逸不吃陈庆山和稀泥那一套,口口声声说要自己亲自查案,给那小骗子一点颜色瞧瞧。
好言相劝未果,陈庆山又愁又难,那张老脸上层叠的皱纹都似乎一下子多出好几道来。
看来世子一时之间绝咽不下这口气,那就只能为他安排一位得力护卫,此人既要有些身手,又得熟络西塘城的各色人等,还要能随机应变,以应付其他天马行空的想法。
陈庆山一声令下,西塘县衙的所有人都排排站聚在了后院,颇有些花街柳巷挑漂亮姑娘的做派。
而方世子立在台阶之上,双手背起,身板倒是挺得笔直,两只眼睛散发着激动热切的光,像只圈养了很久后终于有机会出门放风的小狗。
宋玉棠眼底带着不耐与烦闷,伺候这位方大爷,也是要千依百顺捧着哄着,或许不比人家青楼姑娘轻松多少。
她向来喜欢低调地站最后一排,但今天却有预感,无论站在哪儿,这个麻烦都躲不了了。
陈庆山的目光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扫到左,还是停在了站得七扭八歪的宋玉棠身上。
“宋县丞。”
宋玉棠心中哀嚎一声,却不敢当着方逸的面露出不愿之情。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在一众艳羡的注视中走到前面,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给二人行大礼,腰肢弯得比谁都深。
“这位是西塘县衙的县丞宋玉棠,宋县丞十分熟悉西塘的人情风物,也极有办事能力,定能助世子抓到贼人。世子有任何需要都不必客气,尽管提出,宋县丞都会为世子解决。”
宋玉棠在心里翻白眼,这老东西把话说出十二分满,只管一个劲打包票,难道世子要天上的星星她也能摘来不成?
“下官此前已收到公主来信,世子接下来要在西塘城小住一段时日,既是学习,也是历练。此桩敲诈案若能由您亲自查明,公主得知必然深感欣慰。本县一定会竭尽全力协助世子,让世子学有所获,有所施展!”
方逸草草扫了宋玉棠一眼,不太信任:“这位宋县丞看着柔柔弱弱的,你不会是随便找个人来糊弄我吧?”
“哪能呢?宋县丞的骑射之术即便放眼整个叙州那都是拔尖的。”
“口说无凭。”方逸把玩着手中玉扳指,眼中兴味乍起,“不如让大家都上练武场比试比试,本世子要优中选优!”
不愧是京中来的公子哥,选个随从也要玩的这么花哨。
宋玉棠原本心有不忿,想骂他仗着自己的身份折腾旁人,想了想后却眼珠子一转,奉承起来。
“世子英明!随行世子乃是光宗耀祖,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想必大伙儿都想趁此机会建功立业。玉棠资质平平却承此大任,我的各位弟兄也一定会心中不平。若由世子亲自遴选,公平公正公开,一定无人再有异议,实在最合适不过!”
陈庆山见她要跑,心叫不好:“世子,既如此,那就给下官一日时间筹备比武——”
方逸玩心已起,哪容得下延后:“何须特意筹备,随走随查才见真章,咱们现在就去!”
目的达成的宋玉棠兴高采烈列应了声,迫不及待地跟在了他身后,走时还不忘冲着强忍怒气的陈庆山挑了挑眉,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
射箭一试,分步射与骑射,一轮各有五箭,越接近靶心者得数越高。
宋玉棠心里有数,想要不被世子选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不显眼。
不能当那个成绩最好的,但也不能当成绩最差的。
身为县丞,她平日里不知道看了多少次这些人在练武场上的姿态,除了她自己,成绩最好的是巡捕柳追风,人如其名,箭能追风,步射五箭,多时能中四十环往上。
待到宋玉棠上前时,她笨拙地拉开了弓,手上不知为何有些抖,一箭出去,中在五环边上。
五箭下来,三十二环,倒不算赖,只是绝对入不了方逸的眼。
阿三阿四看得忧心:“老大,你今天状态不好?”
宋玉棠装出疲惫无奈的样子笑笑,煞有介事地揉着手腕:“长期操劳总有些旧伤,昨晚受了凉,更加发作了。”
陈庆山见状,慢慢走到了她身边,语带威胁:“你是真打算让我下不来台?”
宋玉棠皮笑肉不笑:“总之,我跟这位方世子不对付,你就死了让我去伺候他的心。这活县衙里有的是人抢着想干,你何必非要强人所难?”
陈庆山深吸一口气:“好。好。好。”
“看来你是真的放弃查你娘的事情了。我原以为你说的是玩笑话,所以才让你到世子身边去,或许能够接触到上京的贵人,有隙可查。毕竟小小的西塘,还能来上几个世子?”
宋玉棠面上还维持着笑,眼眸深处却已浮起萧瑟的凉意,这句话听完,她未再和之前一样插科打诨着反驳。
“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说罢,陈庆山面露惋惜与失望之情,拂袖而去。
宋玉棠立在原地怔愣了半晌,慢慢从衣领间摸出用红绳串着的一枚翠色玉璧来,她手指摩挲着玉璧沟壑不平的表面——那是她娘的名字,宋韫昭。
宋韫昭死去之后,没留下多少东西给她,只有这枚玉璧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直到尸身冷却都未放开。
她曾以为这是什么宋家的传家之宝,所以要代代相传,可问到外祖母时,外祖母却说从未见过。
宋玉棠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仔细检查了一遍手里的弓,突然惊声喝道:“陈大人,小人的弓好像坏了,怪不得刚刚总觉得手感不对!发弓时难以中的,所以才会成绩不如往常!”
见她识趣,陈庆山乐得接茬。
“世子,您看要不要让宋县丞重新进行一轮步射。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拿着把坏弓,肯定是发挥不出应有的水平。”
方逸深深看了一眼陈庆山,又将目光移向宋玉棠,这两个人真当他是傻瓜不成?
前脚刚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完,后脚立刻就找出什么弓坏了之类的由头要重赛,竟然当着他的面营私舞弊!
“弓坏了,骑射时就换把好的。步射重来我看就不必了,不然对其他人也不公平。拿到有损的弓箭,说明他运气不好,若真有本事,后面骑射之时想必也能追得回来。”
宋玉棠咬着嘴唇苦笑,怪她自己刚刚多嘴总说什么公平,如今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骑射开场,她老实地取了自己平时用惯的弓箭,不敢再用吊儿郎当的态度应付,轻身一跃上马,宛如灵活的雀鸟。
柳追风今天卯足了力气,步射四十三环,她已经落下了十一环。
想赢的话,骑射便没有一丝疏忽的余地。
她许久没有以如此认真的态度对待过练武场上的比试,屏住呼吸开弓之时,竟然感觉到血液间有一丝狂意暗暗涌动,引得整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的沸腾之中。
一连五箭,箭箭靶心。
总算是对得起陈庆山为她夸耀的那个“叙州骑射拔尖”。
方世子看起来也满意极了,当即站起来拍手叫好,连连夸赞她骑术射术精湛无比,就算是在上京也一定排得上号。
他甚至亲自下场要去查看箭靶,近距离地凑在箭靶前面。也不知道是什么看得那么起劲儿,还要把那些箭一个一个摸过去,又拔出来,仔细端详着靶子上的孔洞确认才算完事。
随后,方逸也接受了陈庆山一开始的提议,让宋玉棠做了他的贴身随从,今后她便不须日日点卯,县衙的事务能移交的移交给他人,不能移交的也可延后处理,一切都以世子的需要为先。
县衙众人各自散去之后,方逸却没动身,只是绕着练武场慢慢地走,仿佛在想什么心事。
宋玉棠只能静静地跟在他身后陪着绕圈,这时她才注意到,他竟然手上还攥着刚刚她所用的那五支羽箭。
方逸的步子骤然一停,随后他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宋玉棠,直看得她浑身发毛。
他面上微笑,每个字却都咬牙切齿:“宋县丞的箭术的确精妙,让我不禁想起了当日勒索林家的那伙贼人。不知道若是宋县丞和那位神秘人一较高下,会是谁输谁赢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