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君泽还未成婚,东宫后院除了洒扫的丫鬟婆子便没有旁人了。
夕阳西斜,彩云漫天,橙色的光从屋檐打来,照的宫殿上的字都蒙上了一层橘色,金字落霞,闪闪当立,像是在发光。
据说这字是南楚开国太祖亲自提下的。
当年太祖建国,若无陈郡谢氏倾全族之力相助,断没有如今的南楚。然则乱世残酷,刀剑无眼,谢家儿郎在战场中倾洒热血,奋勇杀敌,助太祖江山稳固,可族中却因战乱人丁凋零。
太祖即位后,封长子为储君,赐谢家嫡女为太子妃,太祖为谢家女儿亲书宫名,昭示着住进此宫的女人是未来的一国之母,尊贵无限,以此感念谢家忠烈。
青羽成凰,鸾凤和鸣。
是为青宫。
楚君泽坐在青宫长亭,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他周身很安静,金风玉露时节,落叶是最早报知秋来的,无人居住的宫殿总是打扫的不够及时,枯叶落了满地,平添这秋日意境。
齐归寻到人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番光景。
他知晓他家太子钟情于那位陆家二小姐,如若不出意外那姑娘就是青宫未来的主人。
太子平素唯一的期盼就是陆家小姐,许是今日未见到二姑娘,少年人的心多少沾了些难耐。
齐归上前一步,落在楚君泽身后开了口,“殿下,要传膳吗?”
楚君泽没有回应他,齐归壮着胆子扬首看了一眼,见楚君泽正盯着一片空地出神,那处空地甚至都不曾栽树,落叶都不来眷恋,唯有砖瓦整齐排列,萧条一隅,自成其地。
“殿下?”齐归又唤。
楚君泽这才听到,看他一眼,语气中带了几分轻快,与这落木萧萧的景致迥然不同,他指着那片空地道:“齐归啊,你觉得那块地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齐归不觉得现在这样开阔有什么不好,不过太子殿下说少了那就是少了,于是他点头,“看样子确是空落落的。”
楚君泽听他回答笑意染上了眉梢,“你觉得在此处建一方池塘如何?”
“东宫内有水榭花园,殿下为何要在此处建塘?”
“自然是本宫的阿迟喜欢。”楚君泽站了起来,他今日这身月白长衫其实很衬他的气色,不过他平日里穿惯了太子制衣,唯有惹得陆惜迟恼了时才会穿得这样俊逸哄他的小姑娘高兴。
他似是见到了池塘建好的美景,喜不自禁,说话都是上扬的语调,“池塘挖好再去移植些荷花来,记得寻些漂亮石头装扮的好看些,我的阿迟最喜欢荷花了。”
“可是殿下……银两那边……”齐归有些为难,殿下才跟曹大人说账上只有一万两白银,如今又突来兴致要造荷池,若是曹大人得知,不知又是何等模样。
楚君泽想起曹德广那张圆如缸口的脸,皱了下眉,道:“瞒着一些,莫去雇工匠来,寻几个靠谱的手下亲自去做,莫要走漏了风声。”
“是。”
齐归看着自家太子轻快的背影,万般无奈的叹了口气,他瞧了一眼青宫内殿,心里求着那位陆二姑娘快些嫁入东宫。
陆二姑娘还不知道自己被惦记了。
她看着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人模人样的季斐,越发来气,为自己姑姑感到不值。
想她姑姑陆冰,当年也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看上忠勇侯季铭的皮囊吵着要嫁,结果那季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酗酒好色,姑姑嫁进去两年姨娘都抬进去十几个,他嫌姑姑几年无所出,醉酒时还会动手打人,姑姑忍无可忍想要和离,却怀上了季斐。
为了季斐,姑姑忍了下来,她希望季斐争气,但季斐偏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季铭又庶子无数,这爵位谁来继承还不得而知。
上辈子,季斐赌博被人打死。季铭苛责姑姑教子无方,醉酒之下失手将姑姑砸死。
母子二人,双双殡天。
出殡那日季家无一人出面,还是她父兄将他们安葬。
至于姑姑常年被打一事,还是前世父亲坚持让仵作给他妹妹验尸才得知的。遥想姑姑在闺中时也是千娇万宠的长大的,谁曾想嫁人后却要遭受这般苦楚。
父亲怒他季铭欺人太甚,一纸诉状将忠勇侯告上御殿,但陛下年老体衰越发糊涂,父亲的状告不了了之。
然季铭因此对父亲怀恨在心,联合楚君泽战场上安插奸细,害他哥哥断了一条腿。
上辈子,她为向季铭复仇,让他那几个儿子死的死,伤的伤,因为哥哥出事时,季铭来她家耀武扬威,“陆鹤青,我儿子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你可就一个儿子,往后你得好好照顾他,最好永远也别出门了。”
可惜还未来得及对正主出手,她便来到了今生。
这辈子,她可要替她姑姑、哥哥,好好招待招待季铭。
晚饭时,陆鹤青看到季斐在场也不惊讶,装若无意问,“季斐,你这又是闯了什么祸事?”
季斐刚咽下去的菜差点吐出来,“舅父,我没闯祸,我就是想来看看您。”
陆鹤青挑眉看他,不信,“我已经通知了你娘派人来接你,你好好跟你娘解释吧。”
“……是。”季斐头大,深吸一口气,像是在自己安慰自己。
陆鹤青知道他这个外甥烂泥扶不上墙,也不多言,转眸看向陆惜迟,“对了阿迟,我今早上朝遇到大理寺卿,他同我说前几日东街有歹人作乱,是你拿下了他?”
这个消息对季斐来说更是震撼,他夹菜的手一顿,浓油赤酱的一块红烧肉就从他筷子中溜了出去,饭桌升起了油花。
陆汀兰脸一黑,这人咋浪费粮食。
陆惜迟也瞥了他一眼,不左言他,“陈大人着实夸大了,那人疯颠挥刀,我只是胡乱刺了一簪子,要说拿下还得是陈大人的捕快才有这番本事。”
陆鹤青点头,他就说嘛,他二女儿平时温温柔柔一个,从未见过血,哪来的胆色敢与刺客动手,定是陈时那老匹夫故意夸耀。
正当这时,陆府管家福来进了门。
“老爷,季夫人来了。”
“快请。”陆鹤青没想到是妹妹亲自来了,忙放下碗筷,起身相迎。
陆惜迟也跟着一起出去。
陆府外,见一女子走来,她身着水蓝斜纹月华裙,料子虽好却是过时的款式,像是穿了许久,几支素钗妆点在挽发,未施粉黛的面容气色稍逊,连带着那姣好的五官都显得老气了些许。
“妹妹怎么来的这么早,可用过晚膳了?”陆鹤青和陆冰感情很好,刚见人便忍不住询问。
“姑姑。”陆惜迟喊人。
陆冰朝她颔首,回答陆鹤青,“用过了,斐儿还好吗?”
一行人说着话,来到了饭厅。
季斐听到他娘来了,食不知味。
陆冰见到儿子,倍感无力,她知道季斐肯定又闯祸了,不然也不会躲在这不回家,可是她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教导这个孩子了,如今,她只盼他平安。
“斐儿,走吧。”
“姑姑,我能和表哥说两句话吗?”陆惜迟开口。
“好好好,去吧去吧,”陆鹤青率先答应了,拉过陆冰递了她一双筷子,“孩子们感情好,让他们说说话,你用些饭,我怎么感觉你又瘦了。”
陆冰心力憔悴,没有胃口,只堪堪对陆鹤青笑了一下。
对于季斐这种扶不上墙的烂泥,陆惜迟原本是不想管的,但是自小姑姑就疼爱她,单是为了姑姑,也不能让季斐真就这么不学无术下去。
她立于长廊,仰首看向季斐。
秋日的天总是黑的快一些,陆家院门已然挂上了灯笼,微弱的光亮打在陆惜迟的脸上,一半阴影一半辉光。恍惚有风吹过,光亮在她面上变换了落点,斑斓交错,期如魔影。
明明年岁小些,可她眸光疏离,淡然置之,更像是长者。
陆惜迟挽过耳边秀发,语气平和,字字诛心,“季斐,你可以是个废物,但姑姑的儿子,未来的忠勇侯不能是个废物,你猜猜若是你那些庶兄上位,你和姑姑会落到什么下场。”
“兄长们都很好的……”季斐一怔,下意识反驳道。
“是吗?”陆惜迟像看个傻子一样看他,“那你去查查你去赌的那些赌坊都是谁的产业,你去查查为何姑姑难以生产,还有,你有没有注意过姑姑的头上有没有伤口?”
季斐低下头来,攥紧了拳。
他知道他了无长进,学识、武功都不如庶兄庶弟们好,连爹爹也不喜欢他,他只占着一个嫡子的名头,实则百无一用。
于是他麻痹自我,日日流连赌坊青楼,这样外人嘲笑他,他还混得个心安理得。
夜里泛起了薄雾,空气里都是水滴的味道。
季斐落在陆冰身后,脑海中回想起陆惜迟的逆耳之言。
“季斐,陆家家大业大,爹爹大可以将姑姑接回来安享晚年,只是你不成器,姑姑永远都会寒心。”
他快步跟紧母亲,借着月光,他才发觉明明比陆鹤青还年幼几岁的母亲。如今已华发早生,在浓密的发丝间,他看到母亲头上疤痕可怖。
*
“二姐姐。”
陆惜迟刚要回栖棠斋,陆汀兰跟了上来。
她让出一些空隙同陆汀兰并排走着,柔柔出声,“怎么了?”
“无事,看夜色正好,想同姐姐一起走走。”她说得俏皮。
陆惜迟哂然,并不拆穿她。
“今晚的月亮好美啊。”陆汀兰感慨。
为在礼国公府显得可怜些,陆汀兰今日还是穿了一件素衣,只用绿线绣出少许青叶落在裙摆,踱步之时青叶翩翩,月光如纱散落在身,她像是林间幻化的精灵,粉妆玉琢,霎是美貌。
陆惜迟闻到空气中有泥土和青草的香气,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每每闻到都会心神安宁。
她轻轻应了一声,尾音是舒缓的恣意。
“姐姐,”陆汀兰见她心情不错,试探开口,“姐姐今日在礼国公府看到席巧言,可有怨她害得你失了烫花?”
陆惜迟惊讶侧目,她早就忘了那一回事,不曾想汀兰还记得。
陆府园林小道蜿蜒,是她们二人回院的必经之路。
陆惜迟手痒摸了一把身旁的竹叶,只笑,“我不怨她,烫花而已。”
陆汀兰似是松了口气,下一刻又泛上狐疑,“可姐姐不是极喜欢那彩头,正因如此姐姐才铆足了劲要赢。”
“是吗?”陆惜迟顿了一下,眼前似出现了重影,那影子像极了少年时的她。
时间隔得太久了,她忘了原来从前年华正好的时候,她也曾像普通小姑娘一样喜欢脂粉首饰。
她有些惋惜,但仅此而已,“无事,如今蒋夫人不怪罪我们,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陆汀兰想也是如此,附和道:“也是。”
行至岔路,二人将要分别。
陆惜迟刚想张口,陆汀兰快一步从丫鬟湘叶手中接过一个食盒放在她怀里,“二姐姐若心情不好,便吃点甜的,这里面都是你爱吃的。”
放下东西,她一溜烟的跑了。
陆汀兰身形轻盈,动似飞燕潇洒,她闪回在小道旁的竹林间,竹叶交错,哗哗作响。
她撞破了陆惜迟眼前出现的重影,影子又在月光下汇聚,浮光碎日,星月交辉,幻成了陆惜迟如今的模样。
陆惜迟打开食盒。
一簇华美的牡丹真丝烫花静静地躺在里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