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惜阳开门的手跟着停顿,门前的一团人似乎动了动,他好像想抬头看一眼天空,但他的头只是小幅度转了转,都没有离开门的范围。褚纠真的想多了,徐惜阳只是侧了侧身,把门打开一点缝隙。
他没有冲着褚纠,话却是对褚纠说的。
“请进。”徐惜阳的嗓音总有一丝微妙的沙哑,喉咙坏了般不清脆。那声音不难听,就是怪怪的。
褚纠噢了一声,没动。他盯着那灰色的铁门看了一会,好像要把上面的铁锈给数清楚。
但他不可能数清楚,徐惜阳也不会一直给他开门。
他不急着进,徐惜阳也不催。彼此间有一种同频的默契,心怀鬼胎。
“我来了。”褚纠说着,轻轻拨弄了下手里的钥匙串。
咔啦——
一声脆响后,褚纠缓步上前。
有两层台阶,他一步迈上去,握住了微凉的门把手。
褚纠眯了眯眼睛。徐惜阳的屋子里很暗,好像所有窗帘都拉上了。他刚踏进去一只脚,就感觉冷气扑面而来。屋内外的温差让他站在门口缓了一下,才不紧不慢地走进屋内。
“需要换鞋吗?”褚纠礼貌地站在门前,随手带上了门。
哐啷——
声音有点吵,褚纠下意识掏了掏耳朵。徐惜阳没吭声。褚纠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冷风里夹杂了一种空气波动的躁动,某种长条状的东西像闪电一样在他眼前劈过来,动作迅速地钳住他的肩膀,似乎想要靠力气把他压制。
徐惜阳看着身材瘦削,爆发出的力量远比褚纠想得要多得多。他很用力,不是蛮力,是巧劲。要不是他错误地判断了褚纠的肩宽,恐怕毫无防备的褚纠真的要被他狠狠扑住,而在他还来不及反应时,徐惜阳就会像从天而降的正义战士那样把他的手带到身后,钳着他背在背后的手把他按在玄关的柜子上。
但徐惜阳算错了,褚纠的肩膀比他想得要宽了些,他的力气卸出去许多,尽管徐惜阳反应很快,及时调整了动作,却依然给了褚纠反击的机会。
褚纠的大手扣住徐惜阳的肩膀,他用力把徐惜阳从自己身上拽下去,紧接着,他借助狭窄的空间猛地踢腿,一脚踹在徐惜阳的小腹,把这房子的现主人狼狈地踹翻到卧室那边的地毯上。
徐惜阳是想卸力或格挡的,但他有一个致命的问题——他看不见。这个问题太严重了,把他本身就有的一系列不足放大无数倍。他不熟悉褚纠,无法准确判断褚纠的力量和技巧,更何况他并没有系统地学过格斗,真碰上练家子或是力量压制,他就只有倒霉的份。
徐惜阳甚至没招架住褚纠一招,就狼狈地趴下了。
当褚纠踩上他的小腹时,徐惜阳咧嘴笑了一下。紧接着,他用力抱住褚纠的那条腿,似乎想要把对方晃倒。但褚纠及时发现了他的小伎俩,脚下用力,踩得徐惜阳闷哼一声。
褚纠稳稳地站在徐惜阳身上,他不过站了半秒,徐惜阳就受不住般松开了钳制他小腿的手。
徐惜阳把自己的手甩开在地毯上,用力地呼吸着,眉间流露痛苦的神色。
“疼吗?”褚纠用力踹了一下,这回轮到他微笑了,“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惜阳?挺别致的。”
徐惜阳摆了一下手,疲惫地喘息着。
褚纠比他强。也是,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弱于一个瘦削的盲人呢?褚纠下脚真稳健,力道也不小,徐惜阳额头都冒了冷汗,他还是踩着不松脚。
短短半月,徐惜阳已经挨了两顿打。他在心里苦笑,觉得自己运气真的太糟糕。
“好了。”褚纠吹了声口哨,减轻了一点力道,“现在该说说为什么要攻击客人了吧?”他歪歪头,“不是你邀请的我吗?”
徐惜阳的偷袭并没有让褚纠感到不舒服,反而还打消了他心中的不安。褚纠意识到,刚才他觉得奇怪再正常不过,这个清爽夜晚的徐惜阳,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他跟踪了半个多月的那个人。
这才对,这才有意思。这才是他感兴趣的徐惜阳。
“好了……真的好了。”徐惜阳举手说,“我投降。你要打要骂都可以……不过,松一下脚吧,喘不上了。”
他似乎想要笑一下,只是脸上的肌肉不协调地挤动着,无论如何都扯不出正常的笑意。
他的示弱让褚纠心烦。他松开脚,无所谓地讽刺道:“别笑了。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的笑脸。不如老实解释你那别具一格的待客之道。”
他从身上离开后,徐惜阳先是急促地喘了几下,好像要把刚刚没有吸入肺中的空气全都补偿回来。褚纠则趁着这个功夫飞快饱览这个小房间。
窗帘全都关着,厚重的、密不透风的窗帘把屋里遮得严严实实。
房间很小,小到褚纠目光扫一圈,每个角落都被他印入脑海。小却干净,一丝不苟。床也小,委屈地躺在窗户边上,只能容纳一个成年人。
褚纠觉得徐惜阳的这间小房子,可能还没有他的客厅大。是因为喜欢这种小地方还是经济条件不好,褚纠打量陈设,家具之类的都有明显的使用痕迹,看起来徐惜阳是一个人独居,生活水平不算好也不算差。也是,褚纠想,他一个盲人,没什么亲人朋友,过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显得落寞,正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孤独地死去。褚纠把灯打开,徐惜阳往这边侧了侧头,应该是听见了声响。
“不介意我开灯吧?”褚纠说着,更仔细地环顾起四周。也许徐惜阳的内心也像这间蜗牛壳,他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把徐惜阳从头到脚都摸个一清二楚。到时候他就能远离徐惜阳,不必再鬼鬼祟祟地跟踪他了。
褚纠很喜欢跟踪他人时大脑飞速运转的感觉。他会在这个过程中产生深度的思考,比如这个人可能经历了什么样的童年、有什么样的家庭背景、喜欢什么、周末会做什么……褚纠不讲究对错,他只要他看见的。接着,他把他思考出来的东西整合,放在大脑的角落,当他遇到瓶颈或是有什么特别好的点子时,就会翻出来看一看。
他把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当成了他的素材库,跟踪是最低成本的剖析手段——至少目前为止,褚纠还从没有利用过监听等违法手段。他以前不用,现在不用,将来也不会用。
容易产生纠纷的事情,褚纠一般会敬而远之。
跟踪,然后攀谈,熟络以后安静退场——他想要的都得到。
“要喝茶吗?”徐惜阳在地上躺了一会才起来,他动作很慢,一副发条没拧紧的样子。
“算了。”褚纠不觉得他能拿出什么好茶,“我什么都不用——你不如尽快解释一下你到底在做什么。”他不觉得被攻击是一种冒犯,他只是好奇徐惜阳的动机。
“行。”徐惜阳也不含糊,他点点头,说,“那我们开诚布公好好谈谈。”
徐惜阳坐在床边,也没招呼褚纠落座,他不管褚纠现在到底什么状态,就算褚纠在他家玄关躺下他也无所谓。
“你既然这么说了,褚先生,”徐惜阳这回真的笑了,他讽刺道,“你最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跟踪我。”
褚纠意外地看着他。很少有人会察觉自己被跟踪了,更别说这还是个盲人。
“哦?你知道我在跟踪你?”他背靠着床旁边的墙,曲起一条腿,双手插在裤兜里,上半身微微前倾,好像要仔细看看,看清楚徐惜阳那双骇人的眼睛。
徐惜阳不刻意做什么表情、仅仅只是让脸上的肌肉自然放松时,他的侧脸看起来很乖。
“香水味和钥匙的碰撞声——那么明显,注意不到才有问题。我都怀疑你是故意暴露的。”徐惜阳寻着声音来源,朝褚纠在的方向转头,他微微一笑,配上那乖巧的童颜和瘆人的眼球,整张脸都别扭起来,“先生,我只是看不见,不是脑子不转。”
褚纠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刻意避开了徐惜阳的眼睛,把目光聚焦在他的下巴上。
傍晚,温度降下来不少,门外有过路人发出的些微声响,无故为室内的对峙平添几分暧昧。
房间里安静异常,徐惜阳安分地坐着,褚纠敢打赌,哪怕是等待审讯的犯人都不会像他这样乖巧,仿佛有谁手贱,在这间不属于徐惜阳的房间里摆上了徐惜阳的贴纸。
那双眼睛真丑,一点光泽都没有。
“你,还会攻击我吗?”讲话时,褚纠伸手隔空点了点徐惜阳,又指指自己,最后打了一个响指,摆过动作的手垂下去,慢慢滑到了大腿根。
他的手指分开,幅度很小,房间里充足的冷气吹到手上时,还会无意识地晃动。
“我打不过你。”徐惜阳诚实道。
“我知道,我知道。”褚纠看着他,看着他的下巴,目不转睛,“你下巴很漂亮——我知道你打不过我,不过,你牙齿还挺尖的。”他意有所指,讲出最后一句时,垂在身下的手下意识互相摩挲着。
徐惜阳摆了摆脑袋,说:“那时候也是你啊。眼镜的事,谢谢你。”
“之前打你的那个男人,跟你什么仇什么怨?”褚纠其实没有那么好奇,只是刚好聊到了,他就顺嘴问一句。
提到上次那个暴戾的肌肉男,徐惜阳表情变了变,他郁闷地摇摇头。
“不知道。”徐惜阳说,“他说我某天撞到他不道歉——我猜他那天一定喝了酒,因为他找我‘算账’的那天,酒臭味差点把我熏吐。
“我本来没想咬他的,我知道我打不过他。但他太恶心了,身上的味道真叫人受不了。”
他有些委屈,一般,吃到坏掉的炸花生米时,他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打不过就动口。褚纠嬉笑道∶“要是我调戏你,把食指伸进你嘴里,你也会咬我吗?”
放浪的话听来,徐惜阳面不改色。
“不会的。”他平静道,“我打不过你。”
“所以你放弃挣扎了?”
“嗯。”
褚纠顿了顿,他抬起手指着徐惜阳,想要说什么的样子。但他看见了徐惜阳的眼睛,于是那未出口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再没有开口的**。
真无趣的眼睛。
“那个人应该抽烟吧?”褚纠再次把手垂下,随意道,“我闻到他身上的烟味了。”
徐惜阳说:“可能吧。”
褚纠说:“你自己也抽烟吧——次数很少,我好像就见过一两回?还只抽了半根。”
“你看得真仔细。”徐惜阳点了下头。褚纠看见他牙齿细细地摩擦过舌尖,接着重重地压下去——没有出血,不过感觉挺疼的。
褚纠心说,我还看见你把你身上的外套反穿了,那看起来真奇怪。
这话他没说,褚纠目光在狭窄的空间里转了几圈,转而说:“你觉得我跟踪了你多久?”
他说得坦荡,似乎在他心里,那只是解闷儿的饭后活动。
“至少半个月。”徐惜阳答得平静又坦然,“如果你从我被打的那次开始的话。”
徐惜阳低下了头,褚纠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看着他,而不必担心看见他那双瘆人的眼睛了。
不过很快的,褚纠意识到徐惜阳的后脑勺真的没什么意思。
他仰起头盯着头顶冷白的灯,随口道:“是啊,有小半个月了。”
褚纠很少跟踪一个人超过半个月,时间一长他就觉得无趣。人只有第一面才是最美好的,往后随着见面次数增多,所有人都会在心里慢慢褪色。在这期间,会有许多人再也不见,哪怕曾经聊过很多、做过很多,也会像灭了的灯泡一样变得无用。寡淡,单薄,毫无新鲜感和吸引力。每到那时,褚纠就会陷入贤者状态。遇见下一个有趣的人之前,他都会寡淡地活着,仿佛他的灵魂已然失踪,或是离家出走还未归来。
按理说,以往这种时候,他都要收网,把这期间得到的信息做个完整的整合,然后跟被跟踪者say goodbye。
但徐惜阳太特殊了。他是褚纠跟踪的第一个残疾人,还偏偏是眼睛。褚纠无法靠外表和迷人的青蓝色眼眸吸引徐惜阳的注意力,攻略的难度不免高了很多。
平时,他只会花三四天确定一个人是否有价值让他跟下去,决定继续,就制造见面的机会,拉近距离。然后不着痕迹把他好奇的信息套到手,再完美退场。每到退场之时,褚纠都要赞美自己——没有好奇心,才能活得久,活得自在。
“你还知道什么?”褚纠目光下移,落在徐惜阳身上。徐惜阳真特别,褚纠意识到自己愿意为他花费更多时间。到这种程度,徐惜阳值不值得已然不再重要。
徐惜阳眯了眯那双漆黑无神的眼睛,发出一声似惋惜似怅然的喟叹。
“我都知道。”徐惜阳轻声说,“你有帮我挪过路上的车——对吧?还有其他的障碍……”
“那天,我在公园里碰上了小意外……我知道你也在场。就,挺感谢的……”徐惜阳的手不安地动了动,他缓慢但清晰地说,“我,我当时,闻到你身上的柑橘香了——闻起来很舒适,你品味不错。”
为表礼貌,徐惜阳寻着褚纠可能在的方向看过去。褚纠看见他廉价装饰品般的眼珠被头顶冷白的灯光照得白了三分,粗暴闯入的灯光强硬地给那黑压压的两个圆珠子点了高光,以至于徐惜阳真的往他这边侧头时,某一刻,褚纠恍惚间幻视了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只一刹那,褚纠似乎看见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光明而永恒的世界,干净温柔,像是午间轻柔的微风,夹杂着草坪清爽的香气。
这是幻觉,褚纠明白。只是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引发了他的联想,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样恬静温馨的画面。
“谢谢你。”待画面慢慢散去后,声音还回荡在这间小房子里。
他说,谢谢你。
徐惜阳在道谢。什么?道什么谢?对谁?对他吗?
“你……冲我道谢?”褚纠站直了身体,指着自己,再指指徐惜阳,看起来有些语无伦次。
这还是第一回,生平第一次,跟踪别人反而收到了受害者的道谢。
“嗯……”徐惜阳说,“嗯。”
“为什么?”褚纠无赖地摊手,“你为什么笃定是我?”
“因为,你是变数。”徐惜阳皱了下眉。解释原因让他不怎么自在。
哪怕褚纠明白徐惜阳什么都看不见,他根本不能把他放进眼睛里。可这一刻,他依然下意识缩了缩身体,想要逃开徐惜阳的“注视”。
是的。徐惜阳说得对。他是变数,他是徐惜阳平静生活里唯一的变数。
褚纠放松地靠在墙上,再一次,第无数次细致地观察这间小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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