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整洁,仅有一个人的生活痕迹。褚纠能看见床单上的痕迹,厨房台面有几处实在擦不干净的油污,以及头顶开得很不习惯的灯。
徐惜阳就在这里面,在这有序的凌乱里,安静地坐着。他无辜而单纯,周身萦绕着一种吸引人的满足。
那大概是幸福的痕迹,也许。
只是某个回眸间,褚纠依然感受到了人类灵魂最深处的寒凉——孤独。
徐惜阳看起来幸福而孤独。如此矛盾,如此富有吸引力。
“现在是首都时间,七点整——”
机械音打断了褚纠的思绪,接着他听见徐惜阳说∶“已经这个点了。”
“还很早。”褚纠皱了皱眉,说,“才七点。”
七点,夜生活还没有开始。
褚纠站得有些累,他边走边问:“介意我在床上坐一下吗?我看这里没有别的地方能坐下了。”
说着,他坐在了徐惜阳身边。
床垫被他的体重压下去一块,徐惜阳假装没有感受到身侧传来的重量,面不改色道:“请。”
两人并排坐着,谁都没有说话。时间在他们之间缓慢流逝着——时间在哪里都走得很慢,只有人心的速度快了,才会以为时间也变得那样快。
“半个月之前,你那时候在想什么?”蓦地,褚纠心中调皮的小人悄悄撕开安宁的一角——他开始为自己的沉没成本索取回报了。
过了好一会,徐惜阳才眨了眨眼睛,说:“什么?”
褚纠觉得并排坐着也有好处,这样他就不必看徐惜阳的神情,也不用特意避开他的眼睛了。
褚纠余光里有徐惜阳的侧脸,那张侧颜很乖,很安静,岁月静好的样子。
徐惜阳的童颜让他看起来有些软,就算面无表情也很容易惹人接近——也许看起来像是装大人的小孩子?讲真,看着有点好笑。
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个极大的败笔。好像造物主在创造这个人时,本意想要把眼睛作为压台之笔,可这一笔却点歪了,从神来之笔变成了最烂最多余的一道痕迹。
等待回答期间,褚纠幼稚地抬手挡在自己眼前,透过指缝去看徐惜阳的剪影。
看着傻乎乎的,那剪影。于是褚纠后知后觉,徐惜阳可能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半个月前,公园,湖边,小孩。”褚纠恩慈地慢慢抛出几个关键词,他每说出一个,指缝中徐惜阳的剪影就变小一点,等他把所有条件都列出来时,徐惜阳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下去了。
他真的弯下了腰,宛如折断的竹。
“这是怎么了?”褚纠放下了手。
“……”徐惜阳忽然叹息,说,“你那时候还在啊。”
墨镜那一次萍水相逢,褚纠约了堂弟吃饭,吃饭前随意地在城市里转。他看见了徐惜阳,心中一动,随手帮了小忙。徐惜阳道了谢,于是这事了了。
那一回,褚纠只是觉得徐惜阳有点意思,却没有生出想要凑近仔细端详他的想法。褚纠对童颜的人没兴趣,跟那样的成年人打交道看起来像是在犯罪。
但架不住缘分是个圈,他到底要“犯这个罪”。
他们口中暗号般的那一天,褚纠和徐惜阳都印象深刻。褚纠刚因为一些事情见了他的堂弟,离开公司时天还早,他回家睡了个觉,下午开着车出来乱转,于傍晚时逛到了徐惜阳租住小区附近的老公园。
说不清为什么要来这里,可能,这里是整座城市最安静的角落吧。老城区,老公园,老人和被父母放在老人身边的小孩,连树都是老的,垂下的影子更是苍苍……怎么看怎么落寞。
褚纠站在河边看日落时,他惊奇地发现日落也老了。远处河的对面,火红的日落燃烧了半片天空,倒影在火光下的城市安然无恙。有几片云像舌头,从天上的火海里甩出来,盯着脚下的城市垂涎三尺。
这一幕挺美的,褚纠想。他觉得这时候应该配一根烟——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可惜他不抽烟。于是他被自己逗笑了。
这里很安静,孩子们放学前,只能听见树叶婆娑和风呜呜的呢喃。
太安静了,反而叫人难以适应。就在这要把人窒息掉的安逸中,“笃、笃、笃”如此规律的敲击声突兀响起在一旁,引得褚纠追随而去。
在徐惜阳出现前,褚纠脑海里幻想了一只啄木鸟。或者某种类似的鸟类,正辛勤地吃着晚饭。正幻想着,一个人从河边步道树影的遮盖下走了出来。
来人穿着灰色连帽衫,同色长裤,手里拄着银白色的盲杖,脸上戴着墨镜,正顺着步道缓慢走着。
走过这段树木茂盛的步道,就是公园深处了。褚纠的第一反应是,这个盲人跟他一样,都是从公园更远的门进来的。接着,他在心中默念了那时取给徐惜阳的昵称:倒霉蛋。
褚纠在他的行进路线上,于是礼貌地后退,给倒霉蛋让出了路。
徐惜阳走过他身边时,他的目光钉住对方。徐惜阳走,褚纠也走。
但褚纠很快就停止了,因为迎面来了一群小孩子。
他不太想去人多的地方。小孩子身边一定跟着大人,褚纠的外表和眼睛总让他被老人们拦下来问东问西,尤其在公园,这种本身就是慢节奏的地方。
于是褚纠站在原地,看着前面的徐惜阳敲着盲杖拐弯——他应该也想避让那些孩子。
褚纠转了个身,只一刹那,徐惜阳那边就发生了意外。
听见声响回头时,褚纠结结实实愣在原地。
不远处,徐惜阳坐在地上呆若木鸡,盲杖和眼镜都掉在他手边不远处。他的面前摔倒了一个小孩,正哇哇大哭着。而在离他们没有半米的河里,另一个小男孩正不停地扑腾着。远处跟来的爷爷奶奶个个腿脚利索健步如飞,在褚纠看来,他们几乎一眨眼就来到了徐惜阳的面前。
这一幕太骇人,尤其那些老年人的动作再怎么利索都带着一种怪异感,乍一看仿佛丧尸围城三次元上演了。
一群打闹的小孩都被吓懵了,一时间哭闹声此起彼伏。
徐惜阳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后,要起不起的样子。褚纠眼睁睁看着一个老爷爷一脚踩断了徐惜阳的盲杖,看见水里扑腾的小孩后,喉咙里发出一声哀嚎,大喊着孙子的小名就要往下跳。好在身边几个老人拉着他,他哭着喊着要救小孙子,一旁的爷爷奶奶各自安抚着自家的孩子,其中一个老太太护着自家的小孙子还不忘冲着徐惜阳吼道:“大小伙子恁这是做什么,快去把孩子捞上来哇!自己惹出的乱子自己收拾哇!”
徐惜阳呆呆地坐着,无神的眼眸抬起,怔怔地望着某个方向。大抵他的眼神太瘆人,老人家吼了两句,居然被他唬住一会儿。
褚纠只看了两眼就知道,徐惜阳肯定是被撞到的那个。盲人要敲着盲杖走路,碰一下不可能直接把小孩碰到水里去。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分明是这些小孩子平时在这里跑习惯了力道没收住,不小心撞到了在河边散步的徐惜阳。
这条河流经老城区,河边没有护栏,只在几米开外放了救生用的游泳圈。这会功夫孩子眼看着要不行了,老头老太太急得不行。有人想把徐惜阳扔下去,被边上的人及时拦住了。
一对情侣赶了过来,男生奋不顾身跳下去捞孩子,女生则拦住要对徐惜阳动手的老爷爷,连忙说:“等等,等等!这是个盲人!”
“盲人”二字一出,躁动的老年人们瞬间安静了。女孩来得还是晚了,徐惜阳被踹了两脚,瑟缩着把腿往回收。
褚纠眯着眼看,他不去帮忙,也没有人敢过来拜托他。光是被他那冷冰冰的蓝色眼眸一扫,那边本想冲他喊话的老人立刻歇了心思。估计人家也没出全力,本来就不是自家孩子。
掉下去的是个小胖子,扑腾得太厉害,年轻人差点没抓住他。褚纠看得闹心,他取下救生圈往前走了一段路,冲着水里的年轻人扔了过去。
很快,救人的年轻人和小孩都被路人七手八脚从水里拽了出来。
小孩呛了不少水,看着要昏迷了。赶来的女孩子给他做心肺复苏,围观的人群则冲着徐惜阳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在这片混乱中,徐惜阳是唯一的僻静。他的五感好像都被关上了,周围杂七杂八的话一点没收音,连褚纠都能听个一清二楚,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再赶来的路人没搞清楚状况,有人上来就骂徐惜阳是个懦夫,被旁人拉了拉,说那是个盲人。待看清楚后,气焰一下子消了不少,却还绷着脸觉得面子损了,于是为了找场子,刚刚骂徐惜阳很大声的一个中年男人冷哼,说:“死瞎子,你就该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出来只会祸害社会!人孩子没了你赔的起吗?你怎么不去死?”
褚纠一哂,觉得碰上这种事很晦气。
天的那边,日落渐渐失踪了,只剩下火球拖着的火焰尾巴,扫开一 大块云层,慵懒地往回缩着。
光要没了,夜幕降临。褚纠曾经也救过落水的孩子,他看着这一幕,内心却没什么触动。熊孩子掉下去难道不是活该吗?褚纠冷冰冰地往那边看,有点好奇徐惜阳会对这句嘲讽做出什么反应。
也许徐惜阳还是不会说什么,这也正常。
“呼——”徐惜阳缓慢地喘着气,他摸索着眼镜想要戴上,好在眼镜离得近,有个好心的女孩推了一把,眼镜就滚到了徐惜阳的手里。徐惜阳低声道了谢,接着戴上眼镜。
刚刚推眼镜的小女孩担忧道:“小哥哥,你的棍……好像断了。”
徐惜阳一怔,他笑了笑,说:“是吗?可以帮我拿过来吗?”
“全部吗?”
“嗯。”
藕断丝连的盲杖到了他的手里,徐惜阳摸索着叹了口气,他再次郑重地向小姑娘道谢,接着坐在地上往刚刚传来声音的方向歪头。他声音不大,褚纠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我没偷没抢,走公家的地,碍着你了真不好意思。”他毫不畏惧地讽刺道,“我应该会活得比你久,说不定比你儿子都久。”
褚纠真想看看徐惜阳说这话时的表情,只不过徐惜阳背对着他,他只能看见徐惜阳的后脑勺。
不过那个骂人的中年男人脸色倒是很精彩。
小孩很快就醒了,哭着喊着往自家爷爷怀里钻。救人的年轻情侣让孩子爷爷带孩子去医院检查检查,他们疏散了围观人群,还友好地询问徐惜阳需不需要帮助。
期间,徐惜阳只安静地坐着,他不再言语,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弯折得快要断开的盲杖。被问到时,他也冲着情侣笑了笑,说他不需要帮助。
女孩子好像很懂,还问他没有盲杖要怎么回家。徐惜阳撒谎说,朋友会接我。
于是情侣担忧地看看他,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褚纠不打算插手,倒是对徐惜阳的反击很看好。
情侣走了,热闹看完了,褚纠想看看徐惜阳叫了什么朋友,他的朋友一到他就走,也算是让今天有始有终。
很久,徐惜阳只是坐着,压根没有要叫人的动作。过了有半个多小时,徐惜阳才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来。
他说谎了,褚纠想。他按兵不动,想看看徐惜阳还有什么本事。
站起来的徐惜阳没急着离开,他只是转了个面,正对着河水。
路灯打着强光,月亮补了弱光,河水粼粼波光,看着很漂亮。褚纠往天的远处看去,月亮早就出来了。天上全都是星星,像是无数只监视的眼睛,仔细看还有些瘆人。
今晚月色真美。褚纠在心中感叹。
“……不能因为我是盲人,就忽视我的人权。”
与赞美一同响起来的,还有一句空茫的、机械的辩驳。
褚纠意外地看向徐惜阳。后者绷着身体,缓慢地朝河面鞠了一躬。
“对不起,还好你没事。”
褚纠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这是做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怜悯吗?为什么要道歉?他刚刚不是被骂了,还是说被骂的人其实不是他?
褚纠茫然地看着徐惜阳。不,就是他。这里只有徐惜阳和褚纠,不是褚纠就只能是徐惜阳。
徐惜阳垂怜那个孩子,他居然在垂怜别人家的小孩。有什么必要呢?褚纠万分不能理解。
道完歉后,徐惜阳看着放松多了。他由衷微笑,轻声说:“下次要更小心……才行啊。”
直觉告诉褚纠,徐惜阳身上有什么明亮的、耀眼的东西,比今晚河对岸那一城璀璨的灯火还要闪亮。那就是幸福吗?褚纠想着,情不自禁跟上了徐惜阳的脚步。
公园不远,徐惜阳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家。期间,褚纠一直跟在他身边,有时候走在后面,如果前面有障碍,他就会跑到前面去移开,移不开的话,他会故意被徐惜阳撞一下,然后牵引他到正确的道路上。
一路上,徐惜阳无数次冲他道歉,每一次都无比认真。褚纠听着,总想靠他更近。
那天以后,褚纠开启了长达半个月的跟踪历程。
他倒也没有刻意隐瞒,为了减小徐惜阳的恐惧(可能吧),褚纠会时不时制造点细微的声响,或是让自己的声音在徐惜阳耳边响起,以此来加强徐惜阳对他的记忆。只是周围杂音总是很多,褚纠不觉得徐惜阳会记住关于他的声音。
所以褚纠很意外,徐惜阳居然靠他喷惯了的香水认出了他,钥匙碰撞声反而是次要的。要不是徐惜阳提起,褚纠自己都不知道这香水已经把他腌入味了。
“所以呢?”褚纠依然怀念那一晚的徐惜阳,他在回忆中得到满足,喟叹,道,“你那时候在想什么?为什么要道歉呢?”
徐惜阳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低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生命不应该泡在水里。”
“那什么应该?”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褚纠好奇地挑了下眉,随意地应答道,“难道火应该泡在水里吗?还是夜晚的月光和城市的灯光?或者白天的大太阳?”说着,不知道哪句话戳中他的笑点,褚纠还爽朗地笑了两声。
他毫无逻辑的话也逗笑了徐惜阳,尽管只有一瞬间。
“也许吧。”徐惜阳说,“也许都不应该。”
“可是人离开了水会死的。”褚纠跟他抬杠,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但徐惜阳却把他的玩笑当真了。徐惜阳空茫的神情严肃了一瞬,他稍稍侧过脸,也许是想看着褚纠,又突然想起来自己看不见,才会让角度变得这么诡异。
徐惜阳说:“人可以离开任何东西,都会活下去的。”
……
褚纠想抽根烟,试试那是什么感觉。
天黑得很浓,但路灯太亮,他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五根手指根根分明。
褚纠慢吞吞走着,离开了徐惜阳居住的小区。他的车在很少有人走的路边停了几个小时,褚纠回到车子边上时,看见他的车窗玻璃被黑色记号笔写了几句脏话,下面的车门上有几道划痕。褚纠摸了摸那黑色的笔记,他力道大了些,蹭下来的颜料糊在他的指腹。褚纠笑了笑,没管这无聊的恶意玩笑,推开车门跨上车。
他没急着开走,打开车内的灯,徐惜阳的面目在他脑海中慢慢浮现。
黑夜里飞过去一抹白色的身影,看着像是鸽子。褚纠只瞥了一眼,那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也许是信鸽吧,褚纠想,这年头还有这么原始的东西。
徐惜阳也会反问。徐惜阳不反抗,但他反问。
他问褚纠,你跟踪我,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褚纠笑了笑,说,你能给我什么?
不知是无心还是认真,徐惜阳说,他有的都可以给。
褚纠只当他在开玩笑,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能把自己的一切拱手送给一个陌生人呢?更何况,褚纠什么都不缺。
他什么都不缺。
家境殷实财富自由,游手好闲一辈子死了还能把钱财捐出去造福社会;更别说他有自己的爱好,姑且能用“事业”称呼;他的父母很恩爱,他这个儿子沾了双方的光,也被粗略地怜爱着。
他有朋友,有堂兄弟,虽然没有恋人,但褚纠想要也不是没有。
他什么都不缺,钱财、名望、欢呼和爱,褚纠想要就能得到,他什么都不缺。
或许正因为什么都不缺,生活才会如此无聊吧?可是今天,这个凉风习习的夜晚,这个路灯啪滋啪滋故障着的深夜,他却在回想,有一个人大言不惭,说他可以给褚纠想要的任何东西——只要他有。
褚纠笑了起来,很欢快,夹杂着微妙的讽刺。
徐惜阳问他想要什么,显得那么困惑,这浓重的神采放在那张平日里反应平淡的脸上,看着真不协调。
世界上没有人能给褚纠他想要的东西。他根本没有想要的东西。
但徐惜阳说得那么认真,搞得褚纠真想跟他索要,徐惜阳本人都不知道来处的那缕幸福感。
他心情愉悦地发动汽车,瞥到一旁呲呲啦啦时不时闪一下的路灯时,情不自禁想到了徐惜阳那双瘆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如果那是一颗玻璃珠的话,褚纠会觉得那很漂亮;如果那是人的眼睛,褚纠会觉得有这种眼睛的人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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