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狭窄但不低矮，好像很高，有好几个徐惜阳那样高。可在某些时候，徐惜阳又觉得他举一下手，就能摸到同样质感的天花板。
哗啦啦的水流声在他耳边响起，似乎这附近有什么源头，正源源不断地涌出水。水声无法掩盖突然出现的高大黑影，徐惜阳停了一下，才犹疑地往前一步。
那身影很高，很大，徐惜阳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完整地录入眼底。
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徐惜阳的手臂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上半身是**的……不，不止上半身。
被砸中的地方传来一种难闻的味道，还有刺痛，琐碎的、钻心的刺痛。
徐惜阳意识到那个东西是烟蒂，还在燃烧的烟蒂——他闻到烟的味道了。
他正光着身子被烟熏。
徐惜阳的心焦灼起来，好像那点在皮肤上的烟头透过□□点到了他的灵魂。随着他心境的转变，周围变得更加热烈，他咽下唾沫，感受着心不安的躁动。
他依然向前。前方的黑影弯下腰，人为地在这漆黑一片却视野清晰的地方制造了一个隧道。那张开的双手悬在他的头顶，徐惜阳头皮发麻。
徐惜阳闷头走，经过那黑影塌着身子制造的隧道时，他的身体感受到一种剧烈的疼痛，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撕开了，他的鼻尖弥漫着血腥的铁锈味。徐惜阳嘴里不停分泌着唾液，他咽一些吐一些，嘴里空了，胃里却不停翻涌，有些恶心。
走过那隧道后，徐惜阳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笼子。
一格又一格，像是强迫症切出来的蛋糕，也像是程序员标配的格子衬衫。
嗡嗡的耳鸣声浪潮般铺天盖地，徐惜阳木然承受着压力，腿脚机械地转动，他幻视了一栋房子。
一个男孩在阳台上，紧接着消失不见。一扇门被关上，有什么拍打在上面，待徐惜阳后知后觉看过去时，没有了声音，只门上空空荡荡的两个手掌印。
血红血红的，诅咒般融入徐惜阳的血液。
烟蒂不停地打在他身上，有时候会有藤蔓从墙壁里伸出来，舔一口徐惜阳，留下一身口水和牙印，再咯咯笑着躲回去，它们很开心，徐惜阳却麻了半边身子。
高大黑影在徐惜阳面前跺着脚，于是脚下的路开始晃动。他的大地在动摇，他的天空出现了裂痕。他的心碎纹清晰，又被人糊上了一把腥臭的、粘腻的子孙液。
精斑爬上他的脸，替他化了最美丽的妆。
藤蔓留下的口水从他的嘴和耳朵灌进身体，他开始旋转，像今早被放到洗衣机里的衣服。
尖锐的声音刺痛了他的耳膜，他花了好久才分辨出来，原来那是一声尖叫。
绝望、锋利、拥有咝咝沙哑的前奏。它们只响起在梦里，因为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把那张孩子的小嘴紧紧地捂住。于是那些嘶吼，那些嚎啕，那些竭斯底里，都被关在了未成熟的豆荚里，膨胀的豆子在其中凶狠地拥挤、搏斗。
徐惜阳听见自己的心在尖叫，他被他的心丢了出来。他的心涂满了腥臭的液体，他眼睁睁看着那颗火红的、热情又恪尽职守的心长出两条纤细的短腿，从他的嘴里跳出来，往前跑、跑——
吧唧。他看见那颗心被踩死了，一双昂贵的、锃亮的皮鞋鞋尖蹭了蹭地面，把灰尘蹭在了那颗心上。
那颗心就那么死了，变成了一滩肉泥。眨眼间消失不见。
啊——徐惜阳张着嘴无声呐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
他不转了，他停止了。他变得干净、喷香，他变成了一条冒着热气的、新鲜出炉的长条面包。刮刀抹在他身上，留下了浓白的酱料。
他一 丝不挂地走在地上。地面裂开了，于是地板铺了上去。
轰隆、轰隆——
徐惜阳试图抬头，但他不抬头也明白，天在塌下来。
他听过女娲补天的故事，于是他问，我可以去找女娲吗？
一双手捂住他的眼睛，成熟儒雅的声音带着笑意，听上去十分悦耳。
“为什么要去找女娲，她早就死了。”
“死了……”孩子遗憾地留下眼泪，“她不会补天了吗？”
“傻瓜。”大手从嘴上挪到头上，粗暴地摇晃着，好像抓着汽车的换挡杆，正急迫地希望车辆快速地飞起来。声音不再悦耳，像踢开一只狗一样厌烦着他。
“世界上没有女娲，天也不会裂开。”
天不会裂开的。孩子不敢出声了。他缩在被窝里，浑身发热。
如果天不会裂开，地也不会塌陷，那他听见的轰隆声是什么？又是什么割开他的皮肤，压 在他的身上，把他撕开，把他变成两片热狗，夹住了一条冒着热气的香肠。
他的心又如何会变成一滩肉泥——啊——
世界上除了天塌地陷，还有什么会爆发出这样的力量？
“所以说你是傻瓜，那是——”
噢。黑夜里，徐惜阳脸上只余两条明晃晃的泪痕。他轻轻点头，喃喃道，原来这就是绝望的声音。
扑棱、扑棱、扑棱棱——
断续无声的尖叫化作和平的白鸽，飞出魔术师的帽子，飞出格子笼——它们挡住一片天空，肆意降临着暴乱的黑夜。
有人把他的灵魂放进了绞肉机。于是他的心死了，他的灵魂也死了。他失踪了，世界上没有人再能找到他。
它有锃亮的刀片，被徐惜阳仔细地擦拭保养；它有浑圆且密不透风的躯体，能隔绝一切声音，包括绝望和死亡的呼唤、低语，甚至驱逐；它的功率十分高，只需要放进材料轻轻一按，就会发出美妙的声音，令人陶醉，令人不舍。
他的眼镜很明亮，徐惜阳曾经握在手里擦拭；他的大腿结实得像两个匀称的圆柱体，sheng、zhi、qi能堵得密不透风；他的大脑灵活聪明，连声音都像掺了蜜。
梦里的黑影钳住他的四肢，五指穿透他的蝴蝶骨，迷人的声音钉进他的耳朵，化作荆棘包裹着他，szq从身后托着他的臀 部将他高高举起。
“你天生缺少一双翅膀，但没关系——
“我做你的跳板，让你飞。”
徐惜阳吐了一整个早上。
他做了一整晚噩梦，梦中场面混乱不堪，徐惜阳甚至找不到合适的插入点来回忆这荒唐的梦。甚至带着一身黏糊糊的汗起身梳洗时，水龙头和花洒放水的哗啦声都让他吓了一跳。他宛如惊弓之鸟，直到热水烫得他瑟缩，才不得不回过神来。
徐惜阳梦游般洗漱完出了门。今天可以请假的，今天应该请假的。但他没有。
他怕一个人留在家里会想更多，想多了，心情就遭了。噩梦让他精神萎靡，不过没关系，上班就好了，忙起来就好了。
徐惜阳没有胃口，什么都不想吃，却还是买了一杯甜到齁的豆浆，喝的时候还能吃到咯吱咯吱的白糖。
满嘴苦涩的甜味，徐惜阳握紧盲杖，他冷得厉害。
清晨，路人都比较赶。徐惜阳在那条经过学校的盲道上摔了两次，磕碰无数次，每次走这里他都哭笑不得——小电驴的海洋差点把他交代了。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他还活着。
这会正是初中的孩子们上学的时候，每次路过，徐惜阳都觉得自己好像在吸食他们的活力——怪不好意思的。他跟身边的小电驴道了谢，轻轻揉了揉被撞得发疼的膝盖。
今天，那些将要进入青春期的孩子们兴致勃勃地聊着什么东西，徐惜阳虽然没兴趣，但架不住他总是听见。
到了他工作的盲人按摩店时，徐惜阳在脑海中把那些杂音理了个大概。
简单来说就是，有一个作者，叫1935，他的小说要影视化了。主演还没定下来，但已经在选角了。
有人说消息之所以传得这么广，大概是因为这次的电影制作是强强联手。除了那个不知名的导演，副导和编剧都是大众的老熟人，作者和作品又是近年来的热门作品，可谓一出生就在罗马，想不关注都不行。
徐惜阳对文艺作品没什么兴趣，他听了两耳朵，大致听了个全就不想再听了。
店里员工不算多，满打满算也才十多个人，男少女多，男生才六个人。
除了清洁工阿姨和前台妹妹，其他的不是盲人就是聋人。
今天是工作日，清晨还算清闲。徐惜阳在休息室里坐着发呆，没上工的员工都聚在这里休息。
小姑娘们在聊什么东西，平时徐惜阳都是自动忽略的。他们大男人个个爱好不同，不像小姑娘那样容易聊到一起，徐惜阳也不爱交朋友，所以平时他就坐在角落里听音乐，或者睡一会，再不济就是找黎澍聊天——前提是黎澍醒着。
今天，可能做了噩梦，他没什么听音乐的兴致。徐惜阳木愣愣地窝在角落，他快要睡着时，一旁忽然爆发一声惊呼，又急促地衰减下去。
徐惜阳被吓到了，浑身明显地抖了一下。
紧接着，他听见有个小姑娘用高亢的语气说：“听说作者1935是蓝眼睛，不过好像不是外国人欸。”
旁边有同事接话道：“读起来感觉闻溪精神好不正常，这个蓝眼睛作者真的没有参考什么人吗？”
“怎么，你要建议人家去看医生啊？哈哈哈……肯定不是现实里的人啦，就算有，我们也不会遇到。”
“是啊。世界上这么多人，难免会有真的喜欢痛苦的……要影视化了，我好期待的——要是我们也能去看电影就好了……”
看电影。徐惜阳想，好遥远的词汇。他敲了敲脑袋，有些头疼。
蓝眼睛。他曾经也遇到过蓝眼睛的国人。
徐惜阳还记得那双眼睛——不是湛蓝，而是偏水彩样式的青蓝，隐约有些发绿，但整体是蓝色的，远看感觉像是蒙了水雾。
很朦胧的感觉，像徐惜阳童年盛夏午睡时梦到的炊烟。
那双眼睛的主人，徐惜阳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青少年，身量高挑，看着很瘦，那个人当时还在变声期，声音有种模糊的嘶哑。
这是太久之前的记忆，有多久呢，那时候的徐惜阳还不能被称为青少年，他还是个小孩子。
他太年轻也太狼狈，而那个蓝眼睛男孩来去匆匆，以至于徐惜阳只记住了他的眼睛，就像身后水波粼粼的小河。阳光照耀下如此耀眼。
他睁开眼时，其他的同事还在聊书和作家，徐惜阳没什么兴趣听下去了。正好来了工作，店长过来喊他，他就跟着走了。
这天不忙，徐惜阳也不累。他们店是排班制，徐惜阳有时候七点下班，更清闲的时候会更早结束工作。他也有时留在店里忙碌到深夜，最晚能到十一点。
他能早点回去，可早上的梦总在空闲下来时见缝插针，再加上这会和学生们的放学时间重叠了，他回家一定会经过学校，那里总停着接孩子的小电驴。徐惜阳不想再跌跌撞撞地过去，干脆留在店里帮忙。
说是帮忙，无非留下来发呆，被叫到时才有活干。再说了，他这样，也干不了多少活，不碍事就是最大的贡献。
徐惜阳那年轻的脸庞显出几分疲倦，他长得太精致，童颜让他看起来就像学校里正值青春的小男生。但徐惜阳已经二十七岁了，他离开学校好多年，偶尔遇到客人调侃他，说他工作时像是雇了童工。徐惜阳只能一笑置之，再补一句“我27了”。接着，有的人会啧啧称奇，有的人会顺着聊下去问他有没有对象或者已经结婚，有的人则跟他道歉——徐惜阳最怕应付第三种。
“惜阳。”耳边响起人声，离得有些远，又渐渐近了。徐惜阳应了，说：“店长。”
这家店的店长是个中年男人，半盲，他的左眼前些年做过手术，折腾多年还是瞎了，连带着右眼都看不利索了。他已经结婚，年过半百，据说两个孩子早已成人，大儿子已经参加工作，是个优秀认真的好员工；小女儿在读大学，年年拿奖学金。
店长的孩子们有时候会来店里，徐惜阳能听见他们聊起学校——都是关心小女儿的。他没读过大学，不懂那是什么感觉。有一回被问到时，他如实回答后，原本热闹的休息室寂静下去。徐惜阳不明所以，他心里变得慌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还是店长出来打圆场，把他打发去做别的杂事了。
徐惜阳不懂那句话到底怎么了，但他那天下班时，好几个人来找他道歉。徐惜阳于是抿起嘴巴，别人道一句歉，他就用力咬一下嘴唇。
那天离开时，他的下嘴唇内侧出了血，被黎澍逮着好一顿盘问。
后来店长找到他，问他高中毕业了没有。
徐惜阳犹豫片刻，诚实地告诉店长，他只念到高二，就因为意外退学了。
“意外？”店长说，“什么意外？”
徐惜阳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看不见了。”
于是店长噤声片刻，问他还想不想念书。
这个问题离徐惜阳太遥远，他甚至没有听懂店长在说什么。
店长沉声说：“如果你还想念书的话——我可以借钱给你。惜阳，你知道吗？读大学不仅是为了那份文凭，它也是一种阅历。有过或没有，那是两种概念。”
徐惜阳婉拒，店长让他再考虑。他拒绝了三次，店长才不再提起这件事。
他明白店长是可怜他。几年前，回到这座城市的徐惜阳不知道该去哪里，他戏剧般地晕倒在这家店门口，被店长捡了回来。从那以后，他就留在这里工作，一干就是多年。徐惜阳尤其敬重店长，不仅因为那是他的恩人，更因为店长让他看见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有尊严地活着的可能。
对于店长的提议，徐惜阳根本不用考虑。他不需要这个机会，他也不需要重新回去读书。他只需要老老实实打工赚钱，然后就这样活着，这样就好。
好在那以后，没有人再跟他提过类似的话，这让徐惜阳很庆幸。
“惜阳啊。”店长说，“外面有个男人自称褚纠，说是你的朋友。”他瞥了眼门外，“你认识他吗？”
店长担心徐惜阳，这孩子一向没什么朋友，突然有人来找他……反常得让人不安。徐惜阳往前一步，说：“我认识他——怎么了吗？”
“认识？是朋友吗？”店长说，“是的话让他进来说话就好。”
短短几秒徐惜阳想了很多，最后他轻点一下头，面不改色：“是朋友。”
“哦好，那我叫他进来找你。”店长出去了，过了一会，另一阵脚步声轻快地由远及近。
“嗨，惜阳。好久不见啊。”褚纠笑眯眯地冲他打招呼。
徐惜阳尽可能表现得自然，他不想让店长担心他：“怎么了？你找我有事吗？”
褚纠的再次出现于他而言不是什么好兆头，徐惜阳不太想应付他。
“也没什么。”褚纠晃了晃手里的两张电影票，“就是，想邀请你一起看个电影。”
他说完后，空荡的休息室里一阵死寂。徐惜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褚纠却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他弹了弹手里的票，说：“就在今晚八点半——喔，这都七点多了。我来邀请你，”他抬头看着徐惜阳，“答应我吗，惜阳？”
徐惜阳不太想答应。他没直白地拒绝，只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地说：“褚纠先生，我是个盲人。”
“我知道。”褚纠神色自若，“你耳朵没问题吧？听声音也可以嘛。”
徐惜阳叹了口气，没吭声。
褚纠锲而不舍，大有他不答应他就不罢休的感觉。
实在无法，徐惜阳只得投降。“好，我和你去。”徐惜阳说，“只是看电影吧？”
他随口一问，褚纠却顺杆爬，调侃道：“你难道希望我们发生点什么吗？我们两个大男人，嗯？”
徐惜阳摇摇头，没搭这句话。
“放心，我不喜欢男的。”褚纠笑着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电影——这是我朋友的电影，她是导演，叫程允瑞——哎你听说过没？她还挺出名的。”
徐惜阳说他没听说过。褚纠表示遗憾，但他语气依然愉悦地上扬着：“没关系。你看了这场电影就会明白，她是个多么有才华的家伙了。”
徐惜阳心说，那很可惜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明白这位程导演多么有才华。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休息室，外头的吸烟区里，店长正在抽烟。
“哦，惜阳。”看见徐惜阳，店长喊住他，“要下班了吗？”
徐惜阳点一下头，说：“辛苦了，店长。”
“你也是，你也是。”店长走到门边，瞥见褚纠手里的电影票，稀奇道，“哦，你们两个要去看电影吗？”
“对。”褚纠摇了摇票子，笑着说，“我来邀请他。”
店长先是打量徐惜阳，见他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倒是不抗拒，于是露出满意的笑容，说：“好啊，这好。你们快去吧——难得看见惜阳有朋友来找呢，好好玩，玩得开心。”
“哎。再见，店长。”褚纠含笑着摆摆手，店长则用一边的牙咬着烟，慈祥地笑着目送他们。
出了店面，褚纠打趣他：“哎，没有朋友吗，惜阳先生？”
“一个人挺好的。”徐惜阳说着，拿出了盲杖，戴上了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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