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纠看他动作熟练地用盲杖敲了敲身前的地面，接着催促道：“不是说看电影吗？我们快走吧。”
“急什么。”褚纠好笑道，“刚刚答应的时候不是不情不愿的？”
徐惜阳不辩驳，只安静地站着。
褚纠自觉无趣，耸耸肩。电影院离褚纠家近，从这里过去还得花点时间。
也是。褚纠摸出手机看时间，边计算路程边想，程允瑞跟他住在同一个小区，她给的票肯定是离他们小区近的影院。
“坐我的车过去吧。”褚纠说，“这样更快。”
徐惜阳没异议，于是褚纠握住他的手，领着他往停车的地方走。
这样有些不舒服。徐惜阳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吃力地跟着褚纠。
八点半的电影，他们八点二十八才到影院。压线到场并没有上紧褚纠的发条，他依然从容。
“电影名字是，《水里的女人》。”褚纠笑着说，“这名字很文艺吧？程允瑞和唐笠就是这么文艺。她们以前也这样，一点没变过。”
程允瑞。徐惜阳确实听过这个名字，他还没有忘记。
“我知道这个人。”进场前，徐惜阳突然说。
褚纠没反应过来：“嗯？知道什么？”接着，他们走进关了灯的观影厅。房间里只有最前面的大荧幕是亮的，刚从外头亮堂的灯光里走出来，褚纠还有些不适应黑暗。影院的阶梯座椅不太好走，褚纠总算绅士了一把，他凑近徐惜阳，仔细地搀扶着他。好在两人的座位很靠前，位置也很好。褚纠到处看了看，发现影院里人满当当的。
不愧是程允瑞和唐笠这种王炸组合，褚纠一点不意外——不叫座才奇怪。
进场后徐惜阳便不再言语。他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两只手扒住褚纠买来的大爆米花桶，看着很乖。他们两个坐在一起，像哥哥领着正在读书的弟弟出来看电影放松。
电影的音乐很舒缓，故事也很简单。但褚纠不觉得这个故事轻松，看完后，他不由得笑了出声。
不愧是她们，这两个从大学时就才华横溢的女人。
这两个不简单的女人编造的故事很精彩，褚纠全神贯注地看下来，直到片尾曲响起来时才回神。他们带来的爆米花给了邻座小孩——小朋友见徐惜阳不吃，询问过徐惜阳后惊喜地得到了一整桶爆米花。
刚认识程允瑞时褚纠就注意到了，这个姑娘对色彩很敏锐，她的作品乍一看几乎都是铺开的大面积色彩，她总能用别出心裁的色彩搭配让人眼前一亮。这一次也不例外。
故事的主色调以暖色为主，甚至连较冷的蓝色都被调成了柔和的青蓝色。当那样的大海出现时，褚纠哑然失笑。这大海看起来像是被某种藻类入侵了，怎么看怎么好笑。
人类拥有翅膀。他们仿佛造物主珍贵的宠儿。在得到可以走遍天下的双脚、可以创造万物的双手后，他们还拥有了漂亮的、宽阔又健壮的翅膀。
人类会飞。电影一开始，在暖色调的海域上，密密麻麻的黑点掠过海面往延伸到镜头外的光点飞翔着——褚纠还以为那是一群鸟，某种以跨越海洋为道理的鸟。
而当镜头拉近，把主人公呈现出来时，褚纠又是一笑。真是别出心裁，唐笠的剧本总是那样奇特，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叫人摸不透。
人类什么都有。人类可以追寻、可以创造，还可以自由。
主人公是个姑娘，十来岁的模样。姑娘出场时，她明亮的面孔放大在这昏暗的电影院中，不禁叫人眼前一亮。
在她出现时，褚纠下意识地、条件反射地瞥了眼身边的徐惜阳。他觉得他们很像——他们都很年轻。紧接着，目光触及徐惜阳脸上的墨镜，一种淡淡的遗憾便涌上心头。
这么漂亮的东西，徐惜阳却什么都看不见，真是太可惜了。
不过这微妙的遗憾转瞬即逝，褚纠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主人公的名字已经出现了。
主人公是在海里出生的孩子，她有一个小几岁的妹妹。她的名字叫池渡，她的梦想是上到月亮去看一看。她痴狂地怀抱着梦想，已然到了着魔的程度——没有人能打扰到她，她无时不刻不思念她的月亮。
她是大海的孩子，她只想要月亮。他们的村子是海中央的海上中转站：这里相当繁荣，空中商队总会经过这里。
在池渡还是个小姑娘、妹妹还没有出生时，她就对月亮拥有了热切的渴望。
但没有人可以拥有月亮。来往的空中商队里，所有面善的人都被这个有趣的小姑娘缠着询问月亮的故事。
而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好奇地反问她，“你们不就是离月亮最近的人吗？你们一直、一直会举行祭祀月亮的舞会。”
池渡当然知道。每次舞会举办时——舞会只有年长者才可以参加，她总会趴在家里的窗户边翘首以盼。
据说，对月亮的信仰是长久存在的。他们的祖先在大地上立足时获得了可以追寻的双腿，仰望天空时高举起了可以创造的双手，而当太阳照耀到他们时，他们拥有了生命。那时候他们没有翅膀——世界上没有那种东西。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月亮是出现在黑夜的、摄取生命力的存在。人类厌恶它，盼望着它碎裂、炸开，好让太阳永久地存在下去——他们爱他们旺盛的生命力，尽管死亡是谁都逃不开的自然定律。
黑夜攫取了他们的时间和生命，让他们被迫陷入沉睡。
那时候人类拥有无限可能，他们只厌恶两种东西：月亮和死亡。
月亮代表着死亡。
一位深海里出生、满身散发着水腥味的占卜师出现在某个时代，这个不知性别的黑袍人指着月亮，发出了永生的宣言：
在大海的中央、满月时月光倾泻而下的那一片区域，藏着永生的秘诀。
人类趋之若鹜。不再有人从事生产，不再有人祭拜太阳。人人追寻，人人创造，人人渴望永生。
最后，一个同样散发着水腥味的魔法师游到了满月照耀的海中央。在那里，魔法师得到了一双自由的翅膀。拥抱天空的那一刹那，魔法师顿悟到，原来得到自由的代价是失去永生。
那是个骗局，月亮不会带来永生。但魔法师高调向世人宣布，祂得到了比自由更珍贵、更迷人的东西——那就是月亮馈赠的自由。
是的，自由比永生更重要。飞起来的那一刻，魔法师再不渴求永生。
于是人类得到了自由。但他们不满足，他们不是那个始祖般的魔法师，他们依然渴望永生，却没有人敢光明正大说出对永生的渴望，人人都把这古老而纯粹的野性追求按捺心底，在深夜讲述给他们熟睡的孩子。
人类拥有了翅膀。人类无所不能。人们发现，自由的翅膀可以把他们带到想要去到的任何地方。
永生是个谎言，被自由彻底打败的谎言。
月亮赐予人类一双翅膀，让他们可以在夜色里漫游。魔法师在月光的中心建造了村落，这里成为了翅膀诞生的地方。
他们祭祀月亮，感谢他们得到的翅膀。每当满月降临，村里的老人们就会在月光下起舞，感谢他们得到的一切。
那一 夜人类不眠不休直到天亮，再伴随着晨曦沉沉睡去。如果说真的有什么得到了永生，那只可能是祭祀月亮的祭祀之舞了。
池渡想去月亮上。她也说不清去那里做什么，只是，从小时候开始，月亮对她，就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
“去吧去吧。”她的父母笑着打趣她，“没准哪里有永生的秘诀呢。”
“世界上才没有永生呢。”人小鬼大的池渡甩了甩扎着麻花辫的脑袋，“那都是假的，只有月亮是真的。”
“假的？”打小憧憬、深爱姐姐的妹妹探出头说，“姐姐，什么是假的？”
“你姐姐在说，没有翅膀的人类是不存在的。”妈妈窃笑，道，“世界上不会有不会飞的人类——永远不会。”
姐姐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牵着妹妹出去玩了。她们的父母无奈地摇头，叮嘱姐妹俩注意安全。
姐妹俩天真无邪，在村里无忧无虑地长大着。姐姐的“登月梦想”总是会被村里人嘲笑，但她从不气馁，依旧高喊着她要登上月亮。妹妹喜欢姐姐身上勇往直前的劲头，姐姐也爱着妹妹——除了她的梦想，她最爱她纯洁如月亮般的妹妹。她爱她，那是她唯一的妹妹。
人们无法理解，觉得姐姐为了个莫名其妙的月亮如此疯狂显得很奇怪。姐姐依旧我行我素，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妹妹替她愤愤不平时，她会温柔地擦去妹妹的眼泪，告诉妹妹，如果把月亮换算成永生……我想他们每一个人都拒绝不了。哪怕妹妹不懂，却也学会了拿姐姐的这句话反驳那些人——事实证明，这招很有效。
姐姐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她只知道她是被全家人鼎力支持的。
转眼间，姐妹俩长大成人，依次进入了最好的学校。池渡刻苦学习，整天为了她的梦想而努力。但文献实在太少，哪怕她们去了最好的学校，也依然无法搭建起通往梦想的台阶。
直到某一天，一直注视着姐姐的妹妹在学校里找到了隐蔽的一条小径。以大胆且好奇心强而出名的妹妹谨慎地走过去，她在路的尽头发现了一个木板盖子，上面挂着一把半个成年人脑袋那么大的锁。
妹妹敲了敲木板，觉得没意思。她虽然好奇心重，但她懂分寸明事理。学校历史悠久禁 区众多，妹妹可不想惹事。正当妹妹打算离开时，忽然的，从木板下飘出来一道苍老低沉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相当温和，让妹妹想起来她们的祖父。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声音诱哄妹妹，“我知道怎么样才能上到月亮上。”
正打算离开的妹妹一下子停住脚步，宛如被施了定身术般僵住身体。
声音继续说：“孩子，除了我，世界上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如何登月了。”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妹妹抿起嘴巴，她的牙齿打着哆嗦，她很害怕。
那声音笑起来。笑声不刺耳，带着高人一等的嘲讽。
“真的吗？那你们现在进展到哪里呢？”
没有进展。她们没有找到任何登月的办法。她们的翅膀很强，可以给他们自由，却无法让她们冲出生长的海洋和这个世界。
爸爸妈妈总告诉姐妹俩，说她们是大海的孩子。大海给了我们血肉，传说是这么描述的。
翅膀是月亮的恩赐，从没有人如此大逆不道。
妹妹内心猛烈挣扎着，她知道她已经动摇了。
“你不想让你的姐姐实现梦想吗？”
转过身企图逃跑的妹妹偏过头，凝视着那块老旧但并未腐坏的木板。她彻底动摇了，她也知道所有考虑迟疑和犹豫都是假的，她早有了答案。
半晌，妹妹朱唇轻启：“我爱我姐姐。”
苍老的声音欣慰地回复她：“我知道。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感情，她能实现一切。”
妹妹沉默着，她往前一步，低声道：“……是爱让我来到这里的……对吗？”
“是的。孩子。”声音因为压抑着兴奋而颤抖，“是你的爱让你见到了我。”
“我要怎么办，你才会告诉我登月的方法？”妹妹问出了彼此心知肚明的那个问题。
声音透出一种痴狂的灼热，烧沸了四周的空气。妹妹不适地后退一步，心情压抑。
“翅膀……翅膀，给我你的翅膀……”声音魔怔地念叨着，贪婪几乎要冲破那块掩盖的木板，“给我那象征自由的翅膀……”
木板发出巨响，却纹丝未动。
“……我给你翅膀。”妹妹看了看身后两只漂亮的大翅膀，她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某种英勇的决定，“……失去翅膀，不会有事吧？”
“不会，不会的，不会有事的……给我你的翅膀，我告诉你登上月亮的方法……”
“成交。”
一周后的假期，妹妹用身体压开了自己的家门。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浑身都是鲜血和污垢，看上去奄奄一息。
她没有了翅膀，却满面笑容。
惊慌失措的家人把她围住，父亲当场哭了起来，不明白小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母亲愤恨地抄起一把菜刀，想要给自己的孩子讨个公道。姐姐更是哭得撕心裂肺，不停地用颤抖的双手抚摸妹妹……
妹妹却说，她可以帮助姐姐实现梦想了，这是她自愿的。
所有观众都明白，那是姐姐最痛恨自己梦想的一刻。
“在满月时……在海中央……把代表自由的翅膀撕碎……就会有一架只为失落者呈现的云梯……到那时候，月亮会给你开门。”妹妹说着，紧紧攥住姐姐冰凉的手，“但是姐姐……没有人说过，从没有人说过……自由的翅膀绑定着……我们的生命……”
她咽气了。在姐姐的怀里。
妹妹的死亡揭露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人类已然成为自由的奴隶。自由为他们上了枷锁，有枷锁的自由还叫自由吗？
他们的翅膀那么美丽那么优雅，他们可以凭借翅膀飞到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但是他们去不了海、天空和地面的最深处，去不了任何一颗星星，也去不了爱人的眼睛里。
千百年前魔法师沐浴在月光中生出翅膀的那一刻，自由和永生，容纳了生命的交易就已经写下了每个人的名字。
他们不能永生，他们的自由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想要覆灭他们，只需要折断翅膀，他们就会死亡。
从没有人考虑过这些，那些失去翅膀死去的人，死因千奇百怪，却从没有人怪罪到那光辉灿烂的翅膀。
他们璀璨如明珠的自由，用月光铸就的自由！自由锁住了生命，把生命变成了翅膀的层叠羽毛。失去翅膀的人会失去生命。
妹妹的葬礼草草结束，父母实在没心思应付那纷至沓来的采访。小女儿把翅膀出卖给学校关押的魔鬼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世界，而起因，紧紧是她的姐姐有个荒唐的梦想。
没有人可以登上月亮，月亮神秘而圣洁。亵渎的人必死无疑。
妹妹的死带来了无法估量的打击，这家人整日闭门不出，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悲伤到哪种程度。
姐姐整日念着妹妹的名字和妹妹说过的话，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劈开了。一半念叨梦想，一半思念妹妹。
父母不理她，他们喝酒买醉，醉生梦死。
某天，在他们清醒时，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错了、受够这一切的姐姐抓住他们的手，泪流满面哽咽着说：“我……我错了吗？”
满身酒气的父母顿时瞪大双眼。他们彼此看看，再看看眼眶红肿的大女儿，一家三口突然抱在一起，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嚎。
“不，不，不……孩子，孩子……你没有错，你没有错……！”父亲的眼泪打湿了姐姐的胳膊，父亲攥着她的手，把她的掌心贴在他的额头，“孩子……不牵连他人、勇敢追梦从没有错，你知道、你知道吗？爸爸妈妈从不曾嘲笑你的梦想……我们……我们……”
“我们以你为傲。”母亲哽咽着接上了话，“我们以你们为傲……我们深深地爱着你们，所以我们，想要尊重你们的所有想法……”
“可、可是妹妹……”姐姐号啕大哭，像个刚出生的脆弱婴儿，“妹妹为什么死掉了……”
“因为……因为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勇敢而莽撞。她爱你，她是你的家人。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是如此地爱你。”父亲吻了吻女儿的手背，泪流满面，“孩子，去看看吧，看看你妹妹用生命给你换来的礼物……孩子，请记得永远爱你的妹妹，因为她如此地爱你。”
当姐姐问起你们是否怪我的梦想害死了妹妹时，父母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
“不曾……不曾。”妈妈说，“我们爱你们。”
愚蠢的、不顾一切的爱。
满月下，海面上，女人跳起了祭灵的舞蹈。
惨白的、金黄的、弯的亦或是圆的月亮啊，哭着，叫着，撕裂了自己，摧毁了天空……美丽，迷人，魅力无限……
月亮啊，深夜是你的舞台，大海是你的观众，我是海的孩子，我为你歌唱，给你伴舞，我牵住你的手，我给你我心的永生……
砰——
轰隆、轰隆——
月光给姐姐轻柔地披上了一身银袍。姐姐眼眶溢出泪水，她掰住自己的翅膀，发出绝望的嘶吼。
痛，太痛了。她无比思念她的妹妹。
月光凝聚成了闪亮的云梯，在她面前缓缓铺开。世界寂静，她的后背鲜血淋漓。
掉落海面的翅膀沉入海底，溅起了杀人的水花。
姐姐爬上云梯。
月亮很荒芜。没有人，没有生灵，没有太阳也没有海洋。
什么都没有。
“孩子。”魔法师年轻的面貌出现在她面前，姐姐泪眼朦胧的双眼甚至看不清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魔法师，是世界上第一个得到翅膀的人。”魔法师住在月亮上，声音听起来非常年轻。
姐姐瞪大眼睛，她仓惶地看向来路，发现云梯早已消失无踪。
面前的人雌雄莫辨，穿着黑袍，没有翅膀。
月亮很荒凉，却有生命。
姐姐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没有听过我的故事吗？”魔法师冲她友善地微笑，“年轻的孩子……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的翅膀呢？”
姐姐愣了好久，才慢慢地、哽咽着把事情的经过讲述出来。来到了月亮，翅膀的断处反而不痛了。她宁可它继续痛，也好过那铺天盖地的愧疚。
她的妹妹，她深爱的妹妹。她再也见不到她了，就为了这荒凉的月亮。
魔法师听罢，流露出悲悯的神色，淡淡道：“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姐姐擦着源源不断的眼泪，沉重地点头，喃喃道：“她为什么要为我的梦想献出生命？就因为我是她姐姐吗？”
魔法师想了想，说：“可能因为她被你的执着感动了吧……也许更因为她爱你。”
“爱是毒药。”姐姐痛苦地流下两行血泪，“我的妹妹因为爱我失去了生命，我的父母因为爱我无法恨我……他们毕生在两个女儿中煎熬。
“而我自己……而我自己，无可救药地深爱着他们……”
“这不是好事吗？”魔法师说。
“不是、不是！从不是好事啊！”姐姐哭着吼叫道，“我从不想、让别人为我的梦想买单……”
“明白了。”魔法师点点头，祂宽厚的大手落在姐姐的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祂说，“那你去做你该做的吧。”
姐姐不明白什么才是她应该做的。魔法师让她找个地方先坐下，慢慢聊。
魔法师说，翅膀是人类应得的……是那时候辛勤劳作的人类的奖赏品。
“但我们变得太依赖翅膀。”魔法师怅然道，“以后你们会发现，月亮只是月亮——瞧，她如此荒凉。”
魔法师的声音变得低沉，像是从遥远记忆深处刨出来的。
“月亮什么都不代表……是我们坚毅的追寻和勇敢的创造，让我们获得了自由，获得了翅膀。”魔法师看向姐姐，“是勇气塑造了自由。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饱含勇气的死亡，让灵魂脱离了线性的时间。那也许才是真正的自由。”
“虚假的、膨胀的自由会侵蚀生命。你们总有一天会明白，自由只是自由，和世界上的任何事都没有区别。就像人类不可能永生一样，我们会为过度索取的自由付出代价。”魔法师说，“永生和自由……没有什么是值得如此追逐的。”
“……那什么才值得。”
魔法师神秘地笑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当初占卜永生的人却从没有哪怕一天为永生狂热过？”
姐姐不明所以地看着魔法师，没有懂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一个提出永生的占卜家说过，人类是永生的。”魔法师点点自己的心，“人类无穷尽。我们的生命力、我们的双手和双脚会让我们顽强地活下去。最重要的是，我们有一颗心。她跳动着，让我们活着。
“但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灰飞烟灭。于是生命完成了一个轮回，就像宇宙又过了一个四季。”
“满身水腥味的孩子，”魔法师慈祥地笑着，年轻的外表与那苍老的笑容搭配在一起显得相当诡异，“我等待你赐予我死亡。”
占卜家是对的。在海的中央、满月的照耀下，魔法师得到了一双翅膀和真正的礼物，即永恒的生命。
当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而自己未曾衰老时，魔法师就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出错了。
占卜家从没有追逐过永生。占卜家或许早就明白，永生绑定了孤独。就像生命绑定着勇气和自由，永生也带来了无尽的别离和孤独。
占卜师早就明白了，世界上永远有最重要的东西——而永生从不曾排上名号。一个人的永生意味着惩罚，时间和世界共同施予的惩罚。
“去吧，孩子。”魔法师说，“人类依然渴望永生……自那渴望中诞生了一头白狼，它是人类所追求的永生的化身……它是世界上的另一种永生。它杀死了你的妹妹。”
“白……狼？”
“是的。一头作恶多年的白狼。”魔法师指向某个方向，“去世界上最高山峰的地心中，取出悲悯的狼牙。带着狼牙和白狼，用你的生命把它们带到海的最深处。那是天然的幽宫……历史在海的波涛中诞生，亦将在海的波涛中重获新生。”
姐姐瞪大了眼睛：“如果，如果我那样做了……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
魔法师笑笑，随意轻松道：“月亮会死亡，自由和**，罪恶和悲悯……像我所说，结束一个轮回……一切都会从头开始。”
魔法师望着姐姐，温柔的黑色眼睛倒映了一张年轻的面孔。
“记住，死亡不是扼杀了生命，死亡是抽离了生命的时间。死亡是桥，走上去，到达新生。
“孩子。擦一擦身上的水腥味，上路吧。
“永生翅膀或是自由，都去他的吧。
“我只想要最普通而幸福的一生。
“我觉得……那就是最值得的事情。”
姐姐一路跌跌撞撞，忍受着双重剧痛拿到了代表悲悯的狼牙。奄奄一息的她找到白狼时，被眼前这头四脚着地的野兽吓了一跳。
姐姐不可置信地看着，不敢相信就是这样一头丑陋的四脚生物、连翅膀都没有的四脚生物，搅碎了高贵美丽的翅膀，杀死了她的妹妹。
“自由造成了你们的灾难。从今往后，你们不会有任何人可以靠翅膀飞起来。”代表永生**的白狼狠狠地冲她吼叫，“世界上从没有永生，那只是贪婪！只是贪婪！”
白狼磨着牙齿，轻蔑地看着姐姐，说：“傲慢会将你们残杀殆尽。”
当姐姐用尽全力将狼牙塞入白狼缺失犬齿的位置时，白狼鲜血淋漓的身躯爆发出刺眼的白光——它化成两颗狼牙，乖顺地落在姐姐手中。一颗洁白如婴儿的肌肤，一颗苍老如老者的皮肤。一颗是悲悯，一颗是恶意。人类想要自由，人类得到自由，人类失去翅膀。
那一刻，姐姐长舒一口气。她感到安心，她想，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自由吧。
为妹妹报仇雪恨后，姐姐带着两颗狼牙来到海的正中心。她睡着了，脸上露出恬静的微笑。
天真，散漫，无邪又纯粹。她沉入了海底。作为赎罪，她永生于梦中，搏斗那只白狼。
史书 记载，某一天，月亮爆炸了。天地陷入永恒的光明，永恒的炽热炙烤着永恒的大地。
世界上没有了黑夜，也没有了海洋正中心那幸福的四口人。
人们愤恨地杀死姐妹俩的父母时，父母依然坚称自己的孩子无辜无罪。
她们都没有错。她们勇敢追梦，她们已经长大，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她们没有错。
“我的女儿没有错！她们都没有错！追求梦想和为亲人付出都没有错！”
“我的孩子们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那选择的代价太大……但我们相信她们不会后悔，她们不是那么懦弱、不敢承担责任的孩子！她们都是好孩子！我永远爱她们，我相信我的孩子们都是好孩子。”
父母的嘶吼传到了海平面，荡起波纹。海底的姐姐似乎听见了些许声音，她露出满足的笑容，怀里抱着两颗狼牙，像婴儿般沉沉睡去。
她笑了，脸上露出了天真的、单纯的微笑。她仿佛回到了出生的那一刻，她就是在海里出生的。她看见了家人，她得到了另一种永生，她永远都是自由的。
月亮爆炸了。魔法师坦然迎来了解脱，潸然泪下时，祂眺望故乡，目光温柔又怀念。
“一切都有意义……我终于，解脱了。”
月亮失踪了。太阳永远悬挂在天上，炙烤着辽阔的大地。高温让人们迫不得已终日泡在海里，他们失去了翅膀，飞翔早已不再是令人愉悦的事情。
海水总有一天会彻底蒸发，因为太阳永恒。
多少年后，古书 记载说，海里出生的女孩引爆了月亮，抱着两颗狼牙沉睡在海底最深处。
耐热、对水几乎没有需求的人类赤着脚在蒸腾着白烟的土地上追逐打闹，没有人相信如此古老的传说。
这里没有海，他们永远不会见到海。
电影片尾曲结束时，漆黑的荧幕上缓缓打出一行白底的大字：爱就是在没有你的世界上，找寻你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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