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跳脱的故事，褚纠想，这真是唐笠的风格。也就只有那两个脑子跟正常人不太一样的女人，能拍出这种乍一看云里雾里的电影了。
平心而论，褚纠觉得这部电影挺不错，但门槛好像有点高，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程允瑞和唐笠想要说什么。
不过，他转念高傲地想，没有把电影做到平易近人，也侧面说明这两人的水平还不到火候。作为朋友，褚纠该夸夸，该毒舌的时候能说到程允瑞追着他打。
褚纠心情很好，一激动，就想找人分享自己此刻的喜悦。跟他一样心情激动的人绝对不少，褚纠去看徐惜阳时，发现爆米花没了。
“花呢？”思绪还沉浸在电影里，褚纠脱口而出的话真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徐惜阳听懂了。
他点一下头，说：“给了旁边的小孩——你好像也没有吃。”
那本来就是给徐惜阳买的，褚纠耸耸肩，说：“随你。”
过一会，周遭响起试探的杂音。徐惜阳说：“要散场了？我们该回去了？”
褚纠静默，他点点徐惜阳的手背，瞥一眼依旧暗着的室内，轻声说：“嗯，再等等。还没亮灯，不急——我们等人少了再慢慢出去。”
徐惜阳说：“我们不会挡住别人吧？”
褚纠哑然失笑。他掏出手机，说：“放心吧，不会影响到别人的。”说着，褚纠低头翻出聊天框，想着打不了电话可以先发文字简述他的观后感，同时趁热打铁叮嘱她们对他的小说下手别太轻——他真想看看这两个脑回路跟一般人不一样的家伙会怎么呈现他的那个故事。
观影厅亮灯后，人群像是过境蝗虫，彻底沸腾起来。在亮灯前，就已经有不少人像半夜偷吃奶酪的小老鼠一样紧张激动地说了起来，有些人甚至语无伦次。
那些或悄然或高升的语句，仿佛偷了电影里人类的翅膀给自己安上，扇动着穿梭在室内，侧耳倾听，总能捕捉到一两句失落乃至失踪的话语。
褚纠的躁动被周遭烧得更加火热，他分出心思仔细聆听身边观众的观后感，心里觉得十分有趣。开灯的那一刻，前座一个戴兜帽的年轻人跳起来，亢奋地举着手，嘴巴张得大大的，像是要喊出声。
不过他的同伴显然是脸皮薄的，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很激动——但你先别激动，在这里叫嚷也太丢人了！”褚纠想，同伴的声音没压住，这下原本没注意到他们的人也不得不侧目了。
“这部电影跟程允瑞和唐笠的前两部电影完全不一样！我看了她们上两部，都是爱情故事，很好看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是她们一直没发挥真正的实力——！妹妹没有放出来白狼，只是把翅膀留下但白狼居然真的挣脱出来了！啊，这两个该死的魅力无限的女人到底在影射什么，她们好勇啊——”
“报复吧，报复。”旁边有人吊儿郎当地说，“白狼连手都没有，一定恨人类有翅膀吧？”
“咦，我倒觉得魔法师的话不一定是对的，祂也许是真正的反派想要引导月亮毁灭呢？”
“不可能吧？魔法师看着还挺惨的。”
“永生还惨啊？”
“嘿，你小子也不看看那是什么环境，在那种要什么没什么的地方永生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小王x的玫瑰星球呢！”
“你们俩才是疯了吧，到底有没有看见电影在说什么啊。”
“这部电影居然一点爱情元素都没有，我还以为一定会有谁跟谁看对眼……哎，她们两个是不是还要合作别的作品？太棒了，我一定要看下一部！”
“下一部是小说改编吧？你知道吗我看到一半还以为她们要搞骨科让姐姐妹妹在一……”
后排有个人敏锐地捕捉到前好几排的这句话，大声反驳道：“喂你们，不允许搞真骨科啊——”
……
徐惜阳和褚纠坐着不动。他们两个倒也没有挡路，就是有人路过时好奇地瞥他们，像是不明白为什么散场了还有人坐得这么老实。
还有人推推搡搡不小心撞到徐惜阳，褚纠眼睁睁看着一个调皮的小孩把手拍到了徐惜阳的后背，他闷哼，小孩没道歉就走了，褚纠想喊住对方，却被徐惜阳制止了。
徐惜阳缩在座位上闭起眼睛，喃喃道：“没事，没事……”
当事人都这么说了，褚纠也不想多此一举。他重新把注意力挪回他的手机屏幕。
好在人们都没多逗留，周围安静下去后，徐惜阳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放松下来。
他开口说话时褚纠仍在和程允瑞讨论电影的故事，褚纠正打趣她们为什么不直接写鸟人，程允瑞则说鸟人的话就不能跟水扯上关系了。
褚纠没懂，问为什么要跟水扯上关系。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唐笠，答案非常简单：就是想而已。
褚纠：太对了，这个理由如此无懈可击。
作为实打实看下来的观众，不得不说这部作品的感情和剧情都很完整，姐姐在月光中跳着祭灵的舞蹈折断翅膀时，整个故事进展到最大的**，褚纠不知道别人如何，但他那时候下意识身体前倾，满脑子想的不是姐姐是否真的能去到月亮，他先是被姐姐坚毅的目光打动，又被她势如破竹的舞姿震撼，最后不由得深深担忧——没有了翅膀，姐姐真的能活下去吗？
最后的结果是，能。姐姐没有翅膀了，但她登上了月亮。也许她会跟魔法师一样永生，但她回到了她的故乡，决心亲手了却一切。
不知为何，看到那里时，褚纠脑海里浮现出先前与徐惜阳的对话。那时候徐惜阳告诉他，“人可以离开任何东西，都会活下去的。”
但是不是的。褚纠想，人一定要靠着什么才能活下去，因为人就是这样的生物。
姐姐无法心安理得享受妹妹拿生命换来的礼物，姐姐爱妹妹。也许这份爱在失去后才真正达到了顶峰，也许姐姐跳起祭灵舞蹈时，脑海里都是妹妹的身影。
爱就是在没有你的世界上，没日没夜地找寻你的踪迹。人不能把肚皮撑得滚圆，却让心和灵魂饥肠辘辘。
人总有不能离开的东西，人真的会死去。
故事的脑洞很大，褚纠问起是谁的主意，程允瑞说，这是唐笠的想法，被她扩展了。
程允瑞：最初，唐笠只是想写一个会飞的人失去翅膀的故事。她说一定要有水元素，因为水是万物起源。而且人一定要死在水里，完成生命的循环。
徐惜阳说话时，褚纠被程允瑞发来的这段话逗笑了。他想说唐笠真是坏心思，原来一早就是冲着悲剧去的。
不过，褚纠也能理解唐笠是个什么想法。她们的前两部作品都是真人故事改编，剧情梦幻结局美好，为了避免观众审美疲劳、对她们形成刻板印象，所以她们的第三部作品剑走偏锋，直接颠覆了前两个故事打下的一切基础。事实是，在这个没有任何爱情元素的故事里，她们再一次靠着才华成功了。
“这个导演……是不是要拍新的作品……最近。”徐惜阳的声音溜进褚纠的耳朵，很轻，但他还是听见了。他把想说的话发出去后，回头瞄徐惜阳。
徐惜阳已经睁开眼睛了，他坐得很随意，脸冲着大屏幕，慢慢戴上了墨镜——一直戴着不舒服，他之前摘下来了。
褚纠随口问：“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不知道她吗？”
“我是不知道啊。”电影结束，人散场了，徐惜阳安静地坐着，似笑非笑地喃喃道，“可我才刚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就忘记的话会很可笑吧。”
“哪里听过她吗？”褚纠反应了一下，“是刚刚坐在你身边的那个姑娘说的吗？”
“我的同事们。她们早上闲聊时我恰好听见了。”徐惜阳摇摇头。
“哦，那你不是对她的新作品感兴趣啊？”褚纠因为电影而变得躁动的心晃了晃，好像被胸腔里刮起的毛毛细雨淋得平静了许多。但他依然很亢奋，只是亢奋中多了一丝微妙的恼火。
“嗯……我不知道她要拍的作品是怎么样的，所以也谈不上感兴趣。”徐惜阳斟酌措辞，不知道他都在考虑些什么。
“是个很不错的故事。”褚纠手指快速移动在屏幕上，很快就回复了唐笠发来的消息。他面不改色地自卖自吹，“小说改编。小说很优秀，小说作者也很优秀。这次，这算是强强联手吧。”
“噢。”徐惜阳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真诚一些，“也许我会看吧。”
“到时候我给你票。”褚纠笑了笑，忽略了徐惜阳的不适，自顾自道，“你可一定要看，看完我还要追问你观后感呢。”
徐惜阳摸不准他是真心的还是在开玩笑，半晌，他撑着笑说：“你就算问也没有用……我只听见了声音。”
褚纠没吭声，低头回消息。他不说话，徐惜阳也没什么要说的，只好沉默。
过了一会，褚纠跟两个朋友道了别，他确认室内没有人后，把手机塞进口袋，牵起徐惜阳说：“人少了。我们回去吧？”
徐惜阳无声点头。
工作人员进来时看见他们，犹豫地退身出去，又迈大步进来。
进来的是个戴帽子的小姑娘，她在瞥见他们后，看着想说什么，又在目睹徐惜阳奇怪的动作后，花了一点时间反应。
她很快就意识到，徐惜阳可能有什么现实层面的问题。她快步走上前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徐惜阳什么反应都没有，倒是褚纠冲她友善地笑了笑：“谢谢。但我们不需要。”
姑娘被他的样貌和笑容迷得脸一红，不停点头，一步一回头地让出路。
“我们走吧，惜阳。”褚纠上手挽住徐惜阳的胳膊，“小心一点、慢一点。”
“先生，前面有台阶——”姑娘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明显更需要帮助的徐惜阳身上，她的手在半空中滑动，因为不明白徐惜阳需要什么帮助亦或是不需要帮助而显得不知所措。
徐惜阳差一点摔下去，但他扒住了旁边的座椅。姑娘惊呼过后，徐惜阳才后知后觉刚刚她在跟他们说话。应该是在问他吧，他对自己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于是徐惜阳停下来，他拉了拉褚纠，让褚纠也停住。
“谢谢。”徐惜阳站定，冲着刚刚发出声音的方向轻点一下头。
“嗯？不、不客气！”姑娘愣了一下，她挠挠头，憨笑着说，“先生，您慢一点，小心不要受伤。需要帮助随时喊我，我送您到门口。”
徐惜阳再次道谢，并表示他目前不需要帮助。
“同伴会帮助我的。”徐惜阳温和地徐徐道，“辛苦了，真的很感谢你。”
姑娘再次脸一红，她没再开口，只是悄悄跟了一小段，被其他同事叫去打扫卫生时才快步离开。
褚纠这回牵着他走，他没有再停下。
两人缓慢地回到车上，最开始他们只是坐着，谁都没有开口。褚纠觉得口干舌燥，夏夜的燥热点燃了周遭的空气，从电影院的冷气走出来，温差让他浑身不舒服。直到车内的冷气把他包裹进去，他才感觉自己重新开始呼吸。徐惜阳倒跟没事人一样，好像他压根就感受不到温差。不过褚纠瞥过去时，倒是看见他额头微微冒了点汗。
“回家？”不知谁先开了口。
“嗯。”另一个人搓了搓脸，打起精神说，“回家。”
褚纠发动汽车时，他瞥了眼后视镜，说：“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成年了吗？”
徐惜阳静默，他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内容。这种话一定有潜台词，或许其他时候不会有，但这个时候，徐惜阳很难相信它不会忘其他方面延伸。
“为什么不回答？”褚纠一边倒车一边催促，“快点告诉我。”
徐惜阳轻轻叹了口气：“我已经成年九年，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噢。你二十七了。”褚纠挑眉，惊讶道，“那你这张脸是真不显老。”
被恭维起外貌，徐惜阳的笑就变得不走心。他应了，慢慢把头靠上车窗，脸颊贴在窗玻璃上。
“我们才差五岁嘛。”褚纠笑道，“不过我们要是并肩走在路上，你看起来像我弟弟。”
徐惜阳说：“那你弟弟也挺年轻的。”
褚纠一怔。他好像从徐惜阳的语气中听见了讽刺的意味，那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褚纠不高兴地皱了皱眉。他好心好意带徐惜阳看电影，对方就这态度，这真是，很糟糕啊。褚纠的心还贴在电影故事的边缘，只能无助地跳着，连故事的尾巴都抓不住。他依然躁动，浑身都是热腾腾的。
他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一点，这份不知名的心情不仅没有要消退，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想跟徐惜阳聊聊电影，聊聊他脑海里翻江倒海的想法。可徐惜阳跟他聊不到一起，他们不是一路人。
徐惜阳甚至看不见他。褚纠不再言语，只把空调温度调低了两度。他想要洗个冷水澡。
与此同时，褚纠愈发期待那两个女人还能呈现出什么样的故事，一定相当精彩。褚纠的心情也在那一刻变得纠结：他既期待她们演绎他笔下的故事，又想再次看见只有她们想法的故事；他既想跟徐惜阳讨论很多话题，又想就此分道扬镳。
人真是矛盾的生物，褚纠怎么都不能免俗。
他们到了徐惜阳租住的小区。褚纠最初没有下车，可徐惜阳敲着盲杖往前走时，他忽然转了一下身子。很快又转回去了，可褚纠就像收到了什么样的消息，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褚纠飞快下了车，三两步站到徐惜阳身边，拽住了他。
“我送你回去。”褚纠的手顺着盲杖握到徐惜阳的手心，硬生生挤出一个位置。
“嗯。”徐惜阳只说，“帮我一下，把盲杖放到包里。”
他们牵着手，不暧昧，反倒有一种诡秘感。
徐惜阳猜现在一定灯火通明。他们路过路灯底下，也许影子会长长地甩出去，然后黏黏糊糊地叠到一起。路灯总是这样，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杂糅，让他们沾染暧昧的痕迹。
也许影子就是未来，也许影子在替身体行动。也许影子只是影子，每一个踩影子游戏里的影子而已。
夏夜没有风，温度不低。这条路不短，平时徐惜阳走得很随意，而今褚纠在他身边，不适的行走节奏彰显着另一个人的存在，这种感觉很微妙。
“太热了。”徐惜阳喃喃道。
褚纠仰望天空，月亮没有爆炸，弯弯的、明亮的，正自由自在地悬挂在天空中。幕布遮住了爆炸的月亮，天上的月亮或许只是小朋友手里的糖果，被偷了。
这个夜晚一如往常，反常的只有褚纠。他应该回家的，回去洗个澡，然后跟程允瑞他们畅谈电影。作为多年好友，他们有很多话要说，而不是现在走在这里，被夜幕隐藏，安静得宛如丢失了声带。
“……”褚纠只能看着徐惜阳。眼盲也不全是坏处，至少现在，不管褚纠何种神情，望向何处，作何反应，似乎都与徐惜阳无关。徐惜阳就活在褚纠身边，正呼吸着，胸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两个人，这样的氛围，实在太安静了。
而他那么无辜——他多么无辜。褚纠盯着他看了好久，直到钥匙的碰撞声把他惊醒。
咔啦——
徐惜阳的家到了。褚纠如实相告。徐惜阳点一下头，没把手抽出来。
褚纠应该转身离开的。他推了徐惜阳一下，接着徐惜阳走到门前，取出刚刚把褚纠惊醒的那串钥匙，插进去，扭动，开锁……
徐惜阳如此无辜，似乎月亮爆炸时，他就是那个吃着月亮棒棒糖的小男孩，只以为天上在放着烟火，一切都一如往常。
他如此无辜。
徐惜阳侧了一下身体，说：“你要离开了。”
徐惜阳缓慢转身。他取下墨镜，露出那双眼睛——没有光，里头漆黑一片，偏偏眼珠黑白分明。
月亮没有爆炸，它好端端高悬天上。一切一如往常。
徐惜阳面无表情站在门口。褚纠仰视着徐惜阳——月亮被墙体挡住，他只能看见徐惜阳。
“我要离开了，真的吗？”褚纠反问。
徐惜阳点一下头，他背在身后的手转动门把，推开，然后闪身，声音哑了一些：“请。”
一切一如往常。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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