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之下的青棘谷,与寻常山谷不同,寸草不生,鸟兽绝迹,四面皆为高耸的石壁,只有一条狭窄的漆黑小道通往外界。若想从别处出去,只有向上,从陡峭的岩壁上艰难地攀登,从同样狭长的山谷裂缝中找到一线生机,但从未有人成功过。
而外人只知这裂缝下有绝命谷,却不知谷内还有更深的空域,像是深渊般的黑暗地洞,伸手不见五指。
此时漆黑的夜空下起了雨,雨珠从那裂缝中沉沉地跌落,摔在谷底发出一阵阵回响。
潮湿的土壁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深色,与昏暗的光线近乎融为一体。一个戴着斗笠的人举步维艰走在地下的阶梯上,那是用破碎的石块搭成的,便于人们往地下深入。
斗笠还是有些无济于事,那人的身上早已被雨水浸湿,腿上身上除了泥水还有渗出的微微血迹,像是摔倒过。他向着最深处走着,身上背着一个木匣,里面的物件完整地被保护着,一滴雨水都未流进去。
毕竟那里面放着一件最珍贵的东西。
他的师父,桑鹤归的骨灰。
*
青棘谷,既是地名,也是一宗之名。
祖师曾说过,人迹罕至,最宜修行。于是他在此地建立门户,以这谷名为门派名号,延续三百年。只是青棘谷弟子大都只在山谷内修行,从未去过外面。三百年来,宗内弟子人数锐减,到桑鹤归做宗主的这段时间,门内弟子也不过百人,弟子的武功大都参差不齐,唯独一人算是佼佼者。
那是桑宗主在谷底捡来的弟子,一个差点死了的婴儿,桑宗主原本以为这孩子从高处坠落定是没救,但婴儿的心口处却莫名有一颗红色的石头,这石头深嵌于皮肤,像裸露在外的心脏。
是这石头救了他。
桑宗主面对着众弟子,亲自抱起了这孩子,还给他取名“桑无心”。
据宗主所说,他自己没多么有文采,这名字没什么意义,石头占了他的心脏,可不就“无心”了嘛。
虽然起名随意,但桑宗主对这个最小的弟子甚是喜爱,不仅倾囊相授,还视如己出,像是捧在掌中的宝物。
桑无心也没有辜负桑宗主的偏爱,年纪轻轻就成了宗门中最出色的弟子。
原本桑无心以为自己能在这谷中与师尊安稳过完一生,可没想到竟突生变故。
他的师尊桑鹤归毫无征兆地倒在弟子们面前,寻因未果,最后只硬撑了一段时间,无药可医,一命呜呼。
而在谷内的弟子们只能看着自己师尊的病日益严重却束手无策。直到最后师尊临终时,桑无心也是一头雾水,眼前的事物都不似真切,连最后自己是否和师尊道别都忘了。
按照宗内规矩,宗主去世之后,将被葬在山谷的最下层,也就是那极为阴冷的地下,破碎的石阶之下有一片极小的空地,那里放着的是历代宗主的牌位。
“我要送师尊最后一程,”桑无心面对着一众长老和师兄弟,平静开口。
“就我一人去。”
后来也不知众人是否同意,桑无心只记得师姐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让他去吧,他才是师尊最疼爱的弟子。”
桑无心知道,同宗师兄弟们有那么一瞬间心中充满了怨念。不仅是因为师父的过分偏爱,或许是因为自己虽年纪轻轻但却极有习武的天赋,又或是从未与宗门内任何一个师兄弟关系亲密,但理所应当地独占着这位一宗之主。
后来他一个人带着段宗主的骨灰和牌位走下了通往地下的石阶。
不巧,这天下起了暴雨。
等桑无心把石牌放到桌上时,他已经筋疲力尽。身上摔破的地方还不停地淌着血,他也无力再管。
背上的东西太重,石阶有几百阶,还十分陡峭,走下来根本不是件容易的事。
又恰好下了雨,他便直接摔下了十几级台阶。
桑无心此时躺在这个黑暗潮湿的地洞,一旁便是历任宗主的牌位。他感觉自己身上又热又冷又疼,看着漆黑的洞顶天旋地转。
他突然想到师尊已经死了,自己在宗内该如何。
似乎除了师尊,对于其他人他都没什么兴趣,无趣的师兄弟,过分古板的长老。
桑无心盯着不见天日的洞顶,想到了师尊生前的话。
“阿无,你怎么不去找你师兄师姐。”
“你又无事可做了。”
从幼时就是这样,自己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就看向那道狭窄的天空,无所事事地可以望着它一整天。每当这时,师尊总是忍不住提醒他。
“师尊,好没意思。”
“是吗?”桑鹤归在这时总会故作玄虚地笑道,“我在你包袱里放了一个东西,你打开看看吧。”
那东西便是桑宗主亲自写下的话本。
桑无心最爱跟在师尊身后,但他师尊毕竟是宗主,事务繁忙断不可能整日陪着他,所以在宗门的日子似乎是被这话本填满的。在这故事里,记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天山的矿石,阴暗山洞的珍稀药草,甚至还有许多称不上来名字的古怪物件。无一例外,故事中所写皆是青棘谷之外的地界,桑无心虽然对师尊的话本极为感兴趣,但他从未想过出谷,毕竟师尊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桑宗主不求他最小的徒弟拼命练武,只希望他能健康长大,即使桑无心什么也不干看一整天话本,桑宗主也不会责骂他,反倒还会轻声问道:
“阿无,喜欢吗?”
那时的一切如今早已无法复现,烟消云散。
若是师尊还在就好了。
桑无心想到这里,胸口一阵翻涌,心口的石头似乎在奇异地跳动,身上的伤口似乎也愈来愈疼,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吐血身亡了。
在他心里有一种念头悄然出现。
“要不,干脆躺在这里等死吧。”
他缓缓闭上双眼,随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不知为何,他恍然间看见了自己的师尊就站在面前,面无表情,师尊的背后,则是历代宗主的牌位。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宗主的牌位前。
他强撑这身体站起来,缓步走到百级石阶前,外面的亮光告诉他,雨已经停了。
桑无心叹了口气,背上那木匣,便往外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从来没有这么疲倦过,心里的那个念头不停地说着:出去就躺在地上,再不会站起来。
这个念头伴着他硬生生地爬完这石阶。
等看到那洞口处狭窄的天空,桑无心终于忍不住,向前倒下了。
“咚——”
伴随这一声,一同摔在地上的除了疲惫不堪,浑身疼痛的他自己,还有身上的竹篓。
里面的东西就这样散了一地。
微弱的月光透过谷上的一条落在地上。似几道细密的线连接天地,桑无心呆滞地看着眼前散落的物件,它们好像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纱衣。
哦,这不是师尊给我的话本子吗?
而现在这些东西就这样散落在地上,桑无心看着这些纸呆怔着。
我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带出来的。
师尊已经不在了,除此之外,在青棘谷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交心的人,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桑无心眼睛突然变得有些酸涩,他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再张开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一个东西。
地上那些话本之中有一物格外显眼,桑无心眨眨眼,总觉得这东西还散发着光。
那是个四角尖尖的东西。
像是一封信。
桑无心心里打着颤,他从来没收到过什么信。他看看那信的旁边,那些话本,所以这信原本是夹在话本子里的。
桑无心感觉他胸口的石头又开始躁动了,身上的血液也开始涌动,凭着这股劲,他挺起了身子站定,一步一步走向那里,他心里期盼着一个不可思议的结果。
待他走近,他看到那信就完好地躺在那里。
用满是泥水与血水的手拿起那信,桑无心强压着心里的震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打开了它。
师父的字迹还是那么苍劲有力,像是见到了他本人一样:
“阿无,找到我的信了。
我知你性格孤僻,对周遭人事也无心关切,难免致使同宗弟子不悦。若你迷惘难行,我这信倒也还有一丝用处。
在你还于襁褓中时我偶然发现了你。当时魔门作乱,无数尸骨被扔在青棘谷这个罕至之所,我本意清扫谷底,没成想竟发现一个活物。落下千丈还有一丝气的婴儿,我此生闻所未闻,更何况一见。
但看到你胸前那红色的石头我便明了,名为血魄的续命之物。这是只有魔门功法高强者才能运用的功法。
血魄是经年累月凝聚而成的珍稀之物,所炼之人定是耗费了数十年的寿命,我从未想过有魔门之人愿为一幼婴消耗此物。
我知你命不该绝,便把你带回宗内。
那救你之人虽身居魔门,但对你有救命之恩。
若你愿意,便出谷报他救命之恩吧……”
桑无心像是读天书一般读完了这里。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师父最后写出的那个名字:
尧誓尘。
那个恶贯满盈,臭名远扬的魔头。
师父信中说到,当年唯一一个修为高到可凝成此起身回生之血魄的魔门中人,只有这位不可一世的魔头。
而这尧誓尘的恶名就连一向不问世事的青棘谷也流传着。
一个魔头怎会救人命?
这让桑无心很怀疑这信的真假。
但字迹确是师父的字迹。
“尧誓尘……救命恩人?”桑无心喃喃自语,接着往下读:
“尧誓尘武功已冠绝天下,修为甚高致使他活在世上也已有五百余年,他什么也不缺。
但功力再高强之人也难逃一死。江湖上流传那仙家往凡间留下一秘典,秘典中详记了能使死去之人复生的方法,这秘闻在各门派已流传数百年,但无人寻到真正的秘典。我虽身在谷内,但一次游历偶然得知那秘典兴许就在东南方向明台宗的藏宝阁内。你前去探究一番也未必不能找到。
阿无,你不必多想,寻这秘典不是为师想重生,我已活了八十余年,已算是满足,你若能寻到那秘典,寻到那魔头,便把秘典交于他,就当报恩吧。
你也不必把这事太过放在心上,青棘谷的传统在我看来过于守旧,你不该被埋没在阴暗的裂缝中。我告诉你的身世,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不论是否报恩,你都要走出青棘谷,看看外面的世界。
若是不知那魔头的踪迹,便在明台宗之时就向宗主递交我这香囊,那位宗主定能明白其中深意。
阿无,这是我留给你的最后的信,带上信,带上那香囊,便出去看看吧。说不定,你会有意外的收获,会有志同道合的人与你一路,切勿蹉跎岁月。
阿无,祝你前程似锦。”
……
这是桑鹤归最后的嘱托,他即使身患重病也要给自己最挂念的徒弟留下一封信。
那信旁还有一金丝布所制的香囊,气味淡雅,桑无心知道这是师尊平日随身带着的东西,不知为何,师尊极为珍惜这香囊,此前从未给任何人看过。
桑无心看着信和香囊,胸口血魄的位置一刻不停地绞痛,他双手颤抖着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信中是否有师尊的其他意思他也无心去想,心中只想着师尊那最后的遗愿。
折起信件,把它和那香囊小心地放在自己的包袱里,他带上了这珍贵的物件走出了山谷,往东南方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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