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从空向来说一不二,当即派人去将照时留的佩剑取来,又命门中弟子取来最基础的云衔山剑谱,丢给照时留誊抄。
照时留便跪在堂中,一字一句誊抄剑诀,他怕扰着师尊清净,用长袖将腕上的铃铛仔细包裹起来,防止发出声响。
日暮之时,云衔山下起急雨,明光堂中空气潮闷,照时留脖颈闷出了细细的汗液,他掀了掀眼帘,瞧见厉从空整端坐在堂前处理政务,头也没抬,只是冷冷地问他:“抄完了?”
照时留收了狼毫笔,仔细检查了一遍卷轴,才缓慢地点点头。平心而论,他其实不想触怒厉从空,也不是故意不学无术,在云衔山这些年,花玉楼也教授了他不少东西,可照时留最终什么也没学会,他的确是厉从空说的那般愚笨,所以自己师尊要罚他时,照时留坦然受之。
厉从空一只手捧着政务,一手摆在新的座椅扶手上:“拿过来。”
照时留这才撑着地起身,只是罚跪几个时辰,腿脚酥软,一动弹就跟有千根针扎在上面,照时留一踉跄,又跌在地上,手腕上的铃铛也磕到了地上,发出一阵凌乱的声响,他小心翼翼地抬头,见厉从空半分眼神都没分给自己,暗自松了口气,等麻意消失,才站起身,捧着卷轴与入门剑招走到厉从空的案桌前,恭敬地摆在上面。
因为他态度还算端正,厉从空已不像早先那般盛怒,只是伸手取了卷轴过目,不多时已经拧起眉,沉沉地扫了一眼照时留,又取了那本云衔山入门典籍,逐页翻阅,一一对照。
照时留不明白他是什么的意思,只望见厉从空将卷轴与典籍都翻阅完,最后合上,手按在典籍上,似在思量。
“将手腕递给我。”
照时留听话地递过去,厉从空两指捏住他的手腕,一股霸道的仙气顿时从两指间传来,如同钉子一般扎入照时留的血肉中。
厉从空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眼下我问你什么,你便回答。无须开口,心里想着,我便能听见。记得如实回答,我不喜欢有人骗我。”
照时留点头。
厉从空将那本典籍随手翻开,推到他面前:“上面写的什么,在心里默念给我听。”
照时留依照典籍上的内容默念给他听,随后抬起眸,眼巴巴地望着他。
听心总归不会出错,可厉从空没想到他心中默念出来的东西还是与自己所见的不同。
“你可知这本典籍上写的都是云衔山的入门剑招,可你写的全是:大石如刀剑,小石如牙齿。一步不可行,况千三百里,一共三千遍,我想你也不可能自作聪明到如此地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你看到的典籍与我看到的不同。我说的对吗?”
照时留在心中回答他,是的,师尊。
或许是那声师尊叫厉从空怔忪,他顿了片刻:“只是这一本不同,还是所有都不同?”
照时留:回师尊,弟子见的所有典籍,都是这句话。
厉从空打量着他:“即然如此,你为何不同我解释。”
照时留的心中许久未回应,厉从空眉头一皱,听见他的心声。
弟子想同你解释的,但弟子呈给你的鹤纸,您没来得及看。
厉从空一愣,想起对方被领到明光堂时,一脸茫然,被自己要求练剑招,焦急抽出鹤纸想写东西给他,厉从空当时一心只想求证照时留是否不学无术,收到鹤纸后看也没看。所以眼下这样的局面,不过是他太过心急的造成的,他看着自己不会说话的弟子,难得沉默,最后收回了手。
沉默在明光堂弥漫开,好在取剑的修士及时回来。
“门主,小师弟的佩剑取来了。”
门内弟子呈上一柄剑器,照时留认出那是花玉楼送他的礼物,有些欣喜,正要去接,厉从空却快他一步,取过剑器,左右端详着剑器剑鞘,最后拔剑出鞘。
剑器出鞘时,明光堂中火光猛的一窜,堂中似乎陷入黑夜,大河无风白浪惊天。
毫无疑问,这是一把不遑多让的宝剑。
可厉从空嗤之以鼻:“这种破烂,花玉楼敢拿来送自己弟子?”
照时留可以忍受他罚自己,却听不得厉从空说花玉楼送自己的礼物,当即头脑一热,扑过去,从厉从空怀里夺过自己的佩剑,也不看他,只是垂着头,抱着剑。
厉从空正要发怒,呈剑的弟子连忙道:“门主,金仙留音,住山不计年论剑明日就要召开,这次请你代云衔山出席。”
“花玉楼自诩剑道魁首,这种大出风头的场合,他不自己去?”
“弟子不知。”
“罢了,我知道了。”
有了弟子打岔,厉从空再见照时留也没有多少怒意,他用关节叩了叩案桌:“修士此生只有一把佩剑,所以选择适合自己的剑器至关重要。”
照时留不动如钟。
“我说花玉楼送你的剑器是破烂,是因为那把剑不适合你,既然不适合,约等于废铜烂铁。”
这是在和他解释?
照时留微微抬头,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佩剑剑鞘,花玉楼一贯喜爱风流奢华的器物,这把剑器也如花玉楼本人喜好一般,镂空雕花,镶金嵌玉,看上去富丽堂皇,却不适合用来练剑,对于入门剑招都不会的照时留来说,就是一柄华而不实的玩具。
厉从空一眼就看出不妥。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花玉楼不带你观剑,你如何知道什么是名剑器?又有哪把剑器适合自己?”厉从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明日我会去住山不计年,那里名剑千万,你同我一道去,挑选一把自己的本命佩剑。”
云衔山作为金仙居所,与其余宗门不同,旁的宗门出行总是需要乘风御剑或是凭借各类法器,但云衔山有花玉楼打造的一处宫殿,名为过重山,只要在心中默念想要去的地方,再推门时,便身处千里之外。
不过抵达过重山,需要经过一处百丈飞瀑。
百丈瀑布,悬水如练。一线长桥连接着两处山崖,在轰隆的水声中,铁锁长桥随风摇摆。厉从空在照时留的斜前方,行走在摇晃的长桥中时,长身不动如松,倒是照时留紧紧抓着铁锁桥的铁锁,望着桥下百丈深渊心中发怵。
他总觉得自己曾来过这百丈飞瀑,可事实上,他很少离开花玉楼的居所,金仙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到处行走。
他立在桥头腿脚发软,飞瀑溅起的水雾很快将他的鬓发与衣袍濡湿,贴在身上,看上去像是一只湿漉漉的幼鹤,颤抖着纤长的鹤骨,一步步朝前挪动。
厉从空的身影渐行渐远,在白雾般的水雾中若隐若现,照时留心中茫然,终于畏惧占胜了理智,他摇晃了手腕上的铃铛。但百丈飞瀑水势湍急,若万马奔腾,那零星的铃声淹没在如吼的风声与水声中。
他越急,厉从空便走得更远,逐渐遥不可及。
照时留高高举起手腕,奋力摇晃腕上的铃铛,试图引起厉从空的注意。百丈高崖中,他好似一块微不足道的小石头,会被飞瀑与狂风裹挟着,在诸天万界中迷失方向。
照时留张了张嘴,可口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求救声泄出来。
他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上静音键,除了水声、风声,寻不到旁的声音。
他很害怕,往后退,转过身时,却望见身后的悬崖也变成了摇摆的长桥,他在桥上颠来倒去,不受控制。
谁都好,谁都好。有没有人能帮帮他?
这么想时,他却察觉到脚下的铁索桥不摇了,他转过头,见厉从空去而复返,就站在不远处神色复杂地注视他。
他以为厉从空会骂他窝囊废,可对方只是叹了口气,从远处走过来。
照时留魂不守舍,隐隐听见他说。
“把剑递给我。”
照时留松开一只攥着铁索的手,哆嗦着去取剑,最后递到厉从空面前,对方伸手捏着剑柄,转过身,命令他。
“别松手,也别低头。抓着剑柄,跟着我。”
或许是有了人牵引,照时留终于敢迈出步伐,他强迫自己不去望脚下的深渊,目光只凝聚到厉从空的背影上,他慢慢地跟着对方。
漫长的铁索桥,他屏住呼吸,跟着厉从空渡过去。
期间遇见一阵大风,厉从空身上爆发一阵狂暴的气息,朝着四方涌出去,与大风撞在一起,好似两道滔天白浪相撞。
照时留走失的理智逐渐回笼,想起身前人的身份。
厉从空,他的大师尊。三界中,无人不知厉从空为人霸道,实力强劲,平生最厌恶弱小之流。除了云衔山风不晚与花玉楼,厉从空从不对他人另眼相待。
今日却屡屡超出照时留意外。
他从鹤纸中取出自己早就写好的字,那些鹤纸非寻常白纸,竟然没有被水雾透湿。
照时留摇了一下铃铛。
厉从空停下步伐,转过头。
照时留将两张鹤纸递给他。
一张是,谢谢您。
另一张是,师尊。
厉从空睨了他一眼,并未多说,继续前行。
在抵达铁索桥边界时,照时留隐隐约约听见,厉从空说了一声对不起。
两人抵达过重山,厉从空叫他在心中默念住山不记年,随后双臂一展,推开两人面前的殿门。
数道细柳垂在门前,随风狂舞,那扇镂空大门逐渐化为了轩窗。照时留正要惊喜,却发现自己身处的宫殿变为了一艘夜航船,外面传来潮声,他快步跑到窗前。
住山不计年不算是山,其实是万顷汪洋,四面远山潜行,皓月千里,照得水波粼粼,若万千金鳞游走。汪洋中央立着一方浮丘小岛,岛上郁郁青青。
历从空在一侧唤他:“照时留,走了。”
捉虫。注释:1、“大石如刀剑,小石如牙齿。一步不可行,况千三百里。”出自《初入峡有感》白居易
2、“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出自《文心雕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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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住山不记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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