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的却是一位老熟人。
照时留盯着他面上的银币，银币上的海棠纹样在雪中闪烁着光芒。现在的诏宫双目完整，身上也并没有那股令人胆寒的魔息。
照时留在一瞬间按住了听泉。
这个人，在三界给予了飞升失败的花玉楼最后一击，直接导致了金仙陨落。虽然风不晚将他收拾了，但照时留没有亲眼目睹他的陨落，总觉得有一口恶气郁结在心头，叫他回忆起当日之事，眼前只剩大片如血的海棠花绽开。
他之前就十分在意，诏宫为何要与花玉楼不死不休，没想到两人的愁怨纠缠一直联系到花玉楼的上一世。
照时留不动声色打量诏宫，手迟迟未松开听泉剑柄。
对方却顶着一张死人脸道：“左护法参见少主。宗主道少主离宗已久，甚是思念，特地派我来请少主返回宗门。”
诏宫竟然是合欢宗左护法。
照时留朝关越递了一个眼神，对方心会神明，立即拱手道：“还请左护法回去禀报宗主，少主不日便会返回宗门。”
诏宫点头，却也没离开。
照时留对他摆不出好脸色：“为何不离开？”
诏宫一抬眼帘：“左护法奉宗主之命，护送少主回宗。”
照时留侧过脸，生怕自己再多看诏宫一眼，就会把听泉与行藏刺到他脸上去，但不知道对方修为深浅，当务之急是寻一个风不晚和花玉楼都找不到的地方修炼。
合欢宗就不错。
照时留：“右护法会亲自护送我回宗。至于你，考虑到宗主之命难违，我在的地方，你需将自己藏起来，别在我眼前转悠。我见了你那副脸，就作呕。”
诏宫垂下头：“谨遵少主教诲。”
待他离开，关越挥手开了一道结界，才若有所思道：“我现在相信你不是少主了，毕竟少主以前还挺喜欢左护法，只要有他在，我向来不能凑到少主眼前来。”
照时留一恶寒：“我喜欢他？我瞎了吗？”
关越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面具，大约是自己眼眶的位置，调侃照时留是真的眼瞎：“你还喜欢观澜城城主，所以上演了一出离宗出走的戏码，只为了一见城主，与其双修。不过观澜城城主从不缺伴侣，少主虽然风姿绰约，却尚且年少，求爱方式实在太过……咳可爱，三番两次都得不到城主回应，所以勃然大怒，发誓要搅了为城主举办的观棠夜宴。”
他取出八重火莲，粲然一笑：“我帮你回宗修炼，你让我取代左护法在宗内的地位，如何？”
照时留不可能不答应，于是一点头，两人又一道去见了之前接走的庄宇。庄宇正坐在一间屋子中发怔，见照时留平安无事才松了一口气，又望见关越，脸色一红，飞快移开目光。
照时留没有察觉到庄宇与自己右护法的微妙关系，从关越处取了一袋银钱交给他：“观棠夜宴被烧毁，城主忙着搜捕我二人。我将要返回合欢宗，你可以带着钱自行离开。”
庄宇没有收钱：“我无处可去，能否与你们一道？”
“你想去合欢宗？”
单看庄宇的性子，照时留可不敢想象对方成为合欢宗修士的模样。他的犹豫被庄宇看在眼中，对方一颔首，目光坚定。
“在下愿意拜入合欢宗，肯请少主接纳在下。”
照时留后知后觉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没有再阻拦，三人与隐在暗处的庄宇一道折返合欢宗。因为庄宇修为浅薄，关越便去中合欢宗驻地牵来一辆马车，照时留和庄宇一同乘车而行。
期间除了遇上一次观澜城人马，其余时间平安无事。后来进入岁寒之末，拦截的人逐渐散去，照时留便安心在车中盘膝修炼，庄宇则捧着一卷医书仔细揣摩。
初时他们还路过城镇，但自从照时留一日连撞三次欢好场面，虽未见人，却听闻声响，顶着合欢宗少主身份的照时留脸色微红，有苦难言，当即下令避开城镇，只有必要时才派暗处的诏宫出去采购物资。
一路走走停停，时过五日，在合欢宗地域边界时，照时留忽然察觉到自己隐隐有突破金丹的预兆。
他心中一喜，眉梢带笑，睁开眼时庄宇不在车中，便一抖暗红底的滚毛领斗篷披在身上，推开车门出去唤关越，但迟迟未有回应。
他隐约回忆起，关越曾说在抵达合欢宗前，还需诏宫前去附近城镇采集一次物资。
但庄宇和关越呢？
照时留探头，见马车停在一片白茫茫的淞雾前，淞雾似千林白梅。
残枝缀粉，日出无风。天与山与地，上下一白，行进时，雪地上唯有一串逶迤的脚印留下痕迹。
因为修为精进，照时留心情不错，便落了地，走到一树淞雾下。他回忆起之前在南天剑海，风不晚曾折了一段积雪松枝同他对练剑术，往往喂招结束风不晚的松枝上还残留着一层薄雪。
他没有取双剑，而是折了一段挂着晶莹冰雪的树枝，握在掌中乘兴挥舞。
掌中的树枝便是古朴听泉，剑锋是闪烁着寒光的冰霜，剑尖是脆弱的枝尖。虽然树枝不如剑器锋利，可在切风破月之时，只要将灵力注入其中，树枝便如同一个小型容器，灵力细细塑造出形状，随后在白雾中切开一线空隙。
不光是树枝。
照时留手腕一用力，眸中精光一闪，那段树枝的前半段便插入淞雾树干上，吱呀一声，凿出一个大洞。
不仅仅是树枝。
若将世间万物看成不同形状、大小的容器，将灵力注入其中，那皆能成为掌中武器。
比如石头。
是将灵力凝聚成一团，形如卵石，并且为了达到相同的重量，需要将灵力碾压打磨，以达到“重量”。
照时留瞧着那段树枝，意外想起了一个人。
厉从空。
厉从空的灵力如有实质，压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便是一座高耸山峰的形状，山势跌荡，令人望而生畏。厉从空能做到这样，不光是因为他修为深厚，气势磅礴，更是因其每一缕灵力都精炼如卵石，根基稳定。
层层卵石，垒而成山。
心神一动，头上雾凇化水，滴落到照时留面颊上。他眨了一下眼，雪水便顺着鼻梁蜿蜒而下，坠在鼻尖欲坠不坠。照时留吐出一口雾气，望着来人。
金丹期的雷劫聚在头顶，而淞雾的边缘，风不晚站在树下回望他。
照时留没有开口，过去总是他忍不住先袒露心声，跑过去，拉着对方，但现在他是合欢宗少主。
两人中间还横着一位师祖。
他不说话，风不晚便阡陌不言，隔了一息，见雷劫终于要落，才逐渐靠近照时留。
“你突破金丹了，”风不晚并不意外，淡淡道，“恭喜。”
照时留一指雷云：“没看见雷云？现在道喜是否为时尚早？”
话音落下，他察觉到自己又着了风不晚的道，对方分明是故意口误，叫他纠正错误，于是顺理成章开口。
果不其然，风不晚道：“你身边的人都不在。”
照时留抱臂，歪头看他：“我可以等我的右护法回来。”
“他暂时无法回来，他与你救的那位在一起，”风不晚又靠近了一些，站在三人开外的地方，抬起头来，一张脸在雪色中淡然若水，日影流光，在他脸上投出斑驳如碎玉的影子，“你的左护法尚在返程途中，不过以他的距离，恐怕也来不及回来为你晋升护法。”
他浅色的瞳孔落到照时留身上，仔细描摹少年的模样，看他在冰洁霜雾中似是一株不合时宜的红梅，一捧灼人眼目的火焰。万懒俱静。他望着照时留便觉得天长永远，岁月静好。
风不晚来到他身前，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照时留的眉眼。
“让我为你护法，好吗？”
照时留抬头。
“我是合欢宗少主。”
“嗯，我知道。”
“有许多人追我。”
“嗯。”
照时留看不透风不晚。
在云衔山时只觉得他稳重内敛，就像是一洼深潭，照时留抛入一块卵石，溅起高高的浪花，荡起层层涟漪，可沉入潭中，却觉得古井无波，深处的水并不为他的投石波动。而照时留却成为了那块石头，因为掀起波澜而沾沾自喜，却又在转瞬之间被深潭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随后沉入潭底。
“你为什么要来？”
风不晚回答：“因为，我在喜欢你。”
“他们做不到的事，我可以做。”
他一指头顶的雷劫，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为照时留抵挡了一道雷劫，四周淞雾咔嚓断裂，飞雪乱舞。
风不晚静静地看着他。
“他们不在的时候，我一定会在。就算偶尔不在，我一定是在去见你的路上。”
“我从来都相信自己的直觉，你为我而来，我也一定为你而来。”
好听的情话听起来自然叫人心生愉悦。照时留眯起眼，心里赞誉还挺动听，又听风不晚看似委婉地说。
“我听说……合欢宗修士晋升向来困难，而少主常年被宗内灵药浸泡，若要自行晋升渡雷云，恐怕难如登天，但若是在渡劫时与人双修，能轻松不少。”
照时留一怔。
这段话意思十分浅显。
风不晚以为照时留晋升之时必定要和人双修才能渡过。所以风不晚是在告诉他，与其选别人双修，不如选我。
不光如此，其实风不晚已经将所有人清扫，照时留若要选人，必定只能选他。
照时留不知怎的，笑出来，眼尾都浮着一层红，看上去似是落日余晖：“我若是偏不选你，该怎么办？”
风不晚错愕一瞬，又朝前逼近一步，将照时留夹在自己与淞雾之间，却始终保持着一人的距离，他垂下眸，用风刃将两人围聚起来，雷云也抵挡在外。
他捧着照时留的手，落到自己脸上，浅色的双眸似有魔力。他没有回答该怎么办，而是转而说。
“你喜欢我的脸。”风不晚低声温言，但吐出的话却如同引诱，“就算弄脏我的脸，也没关系。”
咔嚓一声。
淞雾被风刃拦腰摧折。
照时留被捏住的手指一颤，触到风不晚温热的皮肤。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直直地盯着风不晚的双眸，恍然惊觉风不晚在说什么，才慌张地错开视线，用手掌捂住口鼻，挡住自己通红的脸，侧过身时，却将自己红如血玉的耳垂暴露出来。
他几乎忘记自己已经会说话。
结巴了一下。
才飞快斜睨风不晚一眼。
“我……我年岁尚少，不宜双……”
“合欢宗少主舞象之年，贵宗弟子在您这个年纪早已道侣成群。”
照时留垂死挣扎：“你确定他们不会靠近吗？”
风不晚只镇定地望着他，环绕的风刃却发出呼啸风声，似乎在告诉照时留，谁来谁就会被搅成碎片。
照时留松开手：“去马车上，我不想在雪地。”
…
冬雪无声，车内燃起一支香，肌肤似乎都沾染了淡薄的香气，被环抱起来的时候，香气便从一个人身上染到了另一人上。
照时留原本以为只是单纯的欢好，一切都尚在可控范围，可当在马车逼仄的空间中，风不晚与他十指相扣，额头相抵，灵力如同海浪向他卷来，照时留修长的眉便皱出蜿蜒山丘的形状，又似一道烟霞流淌，他抿起双唇，不肯出声，腕上未取下的金铃摇摇晃晃，似簌簌而落的枝头积雪。
一时间，热度仿佛能融化隆冬冰雪，催开千树海棠花蕾。
他的识海里是风不晚的灵力，照时留彻底忘记了说话，想要得到温柔的吻，但风不晚却只亲到他的眼眸，似是安抚与呵护。
灵力滔滔不绝的从风不晚身上淌来，照时留作为得益者，轻而易举渡过了雷劫，但是修炼却没有结束，马车外也没有人回来。
他推了一下风不晚，眸尾带着泪光，小声道：“不要灵力。”
对方没有回复，灵力仍旧如同骇浪掀翻了照时留。照时留觉得自己自己只是浩瀚汪洋上的一叶扁舟，随浪颠簸。又似乎只是一朵带雪的海棠，一点白中融入了馥郁的香。
他如愿弄脏了风不晚的脸。
昏暗的车厢中，他发现风不晚没有擦拭脸庞，只是将自己抱起来。照时留垂下头，瞧见风不晚在亲吻他掌上的戒圈。
一枚一吻。
挨着亲吻过去，最后吻到了金铃，淡薄的，带着水色的唇吻到了金铃雕刻的海棠花纹上，金铃的声音停止了，空荡的车厢中，照时留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是喟叹，似舒适。
在雪中却如同惊天烈火，烧得人神思恍惚，忘乎所以。
今天还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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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醉得海棠无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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