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时留原本以为风不晚只是临时起意,没想到他答应后,风不晚立即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了许多玩意。
大红的灯笼挂在柿子树上,一张案桌上摆满了贡品,全是照时留喜爱的小玩意与吃食,最多还是各盘浑圆饱满的柿子。
风不晚甚至取出了一张红绸盖头,望了照时留半晌,才当着他的面抖开红盖头,他没有盖在照时留发顶,而是牵着他的手,任凭照时留盖在自己发顶。
“与你相逢恨晚。”
“与你若星环明月,相许相随。”
“与你,山盟海誓不过一句想念。”
十指相扣,隔着轻薄的红绸,风不晚温声道:“我喜欢你。”
照时留掀开他的红盖头,瞧见对方笑得很高兴,他也没忍住,又把盖头盖回去,再掀了一次。
他的眉目都弥漫着笑意,似是春暖花开,根本不像一个无情道剑修,倒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叫人看了也跟着他一并欢愉。
“我也是,好喜欢你。”
他满心欢喜地抱着风不晚,对方揽着照时留的脊背,垂眸笑道。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从哪里来了吗?”
照时留与他牵着手坐在那株柿子树下,说起自己的来历,从云衔山到南天剑海,又辗转去了花市无尘。
“我去了很多地方,见到了不同时候的你。好在那些你,都很喜欢我,我也是。”照时留戳了下他挺直的脊背,被风不晚捏住了手掌,“我不是有意附身到玄鹤真人身上的,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最初以为这副身子就和少主一样,能供我随意使用。没想到他还有自我意识,更重要的是与安道云结了言灵。”
“与你结下言灵违背玄鹤真人之前与安道云的言灵,我知道对不起他们,但再来一次的话,我还会那么做。”
风不晚听完沉默不语,隔了片刻摸了摸他的脑袋:“这么说来,你是我的徒弟。所以你之前……双修时总忍不住唤我师尊。”
照时留不好意思地点头,小声道。
“我就是很喜欢叫你师尊啦……”
他没说下去,其实是因为风不晚听见师尊这个称谓时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上总是会流露出一丝怒意,虽然微不可查,但与他缠绵时的照时留总是能察觉到,他爱死了这样暗自吃醋的二师尊了,恨不得抱着风不晚连喘带吟哦,再使坏喊几声。
“而且,你总是会更用力,我……很喜欢。”
“……”
两人对视片刻,没说话,却红着脸移开目光。
照时留晃了一下他的手,抓着那张红盖头:“我掀了师尊的盖头,师尊,你是不是该喊我一声相公。”
风不晚从善如流:“相公。”
照时留短促地嗯了一声,差点恼羞成怒:“你怎么这么配合,害我没听到,师尊你再叫一遍。”
风不晚就贴过去,微凉的唇触到他的耳垂,含糊不清又温柔缱绻地喊了一声:“小石榴。相公,能让我抱一抱吗?”
照时留心满意足地被他抱在怀里,啄了一下风不晚的唇,嚣张地说:“给我抱了,以后就是弟子的人了,师尊可不能抱别人。”
他已经被抱到风不晚腿上了,在更嚣张的话在风不晚亲昵地爱抚中咽回腹中,照时留揽着对方的脖颈,一遍又一遍吻他的喉结,感受着属于风不晚的灵力在体内流淌,似是海水充斥了干涸的河道,叫河床变得丰盈。
他鼻腔中泄出几声满意的轻哼,只是掀开了一点衣襟,风不晚很克制地不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所以只能一遍又一遍吻他的鬓角与耳后这种不容易留痕的地方。
照时留隔着衣袍抚慰他,如愿听到对方隐忍的闷哼,他的灵力融进风不晚的身体:“很难受吗,师尊,如果难受就叫给我听吧。当然,”他手腕一转,“如果舒服,也要叫给我听。”
“我很喜欢这样的你。”
……
他在观法圣境中逗留了两日,期间频频望向风不晚的手上:“师尊,我不知道何时会离开,又多久会回来,但我向你保证,我会努力修炼,来找你。可我害怕言灵反噬到你身上,不如……”
照时留还没说出自己提议,风不晚已经握紧了拳头,阻止了他的想法:“不。我不想。若是反噬,那就让他反噬,我不愿意和你断了言灵。”
虽然很想和风不晚待在一起,可这次回来,照时留还有要事,他先离开了观法圣境,直接去玄天观寻了徐承影。
徐承影在后山的柿子树下,他仰望吕祖种下的柿子树,见枝头有一段红绸翻飞,徐承影想去够红绸,当他触碰到枝头时,原本缀满柿子的树上肉眼可见的干枯,香甜饱满的柿子腐烂,在风雪中飞速枯萎。
徐承影收回了手。
“徐道长,许久未见。”
徐承影转过身。
照时留打量着徐承影的面庞,见他双目有细微的异色,心中一动,他想起徐承影在云衔山时已是与瞿如同体双生,但现在根本看不出瞿如在他身体里。
照时留一直以为徐承影与瞿如是一个人,而魔蛟只是瞿如的灵魂残片,但若是他们原本不是一个人呢?
要是徐承影与瞿如骗了他们呢?
“早先我便有些在意,徐道长你曾说魔物是风不晚带进去的,随后转移到了安道云身上,可后来安道云身死,尸骸生花逃之夭夭,唯独你一点不意外。” 照时留仔细审视着他的瞳仁,发现自己念起尸骸生花时,徐承影的一只眼睛略有异样,他伸手抚上自己的剑刃,又望了一眼那段枯萎的柿子树枝,平淡地说,“徐承影,他在你身体里吧。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徐承影端着拂尘,面拢着一层霜雪:“你何时发现的?”
照时留当然不能将三界云衔山的事告诉他,只是模糊不清道:“你的眼睛有些不同。之前那位修罗道大能将你踹入镜湖中,我猜测尸骸生花便是在那时进入你的身体里的,所以后来玄鹤真人将整个观法圣境翻过来都没能找到尸骸生花。我一直在想,若只是玄鹤真人没有仔细搜查,那么留守在圣境中的风不晚也该发现尸骸生花的踪迹,可他什么都没发现。那就只有两种可能,尸骸生花死了或是逃出圣境了。”
徐承影不动声色,照时留走近一步,迎着光观察他:“它没死,他逃到你身上了,徐道长。作为魔物,而你也没有想着驱赶他,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风不晚再次晋升。诚然,作为剑修他实在太优秀了,仿佛天道的宠儿,而这时我又想起你曾说过魔物一开始是附在他身上进入的观法圣境。”
他冷漠一笑,“灵力充沛、潜力无限,作为躯壳简直是万里挑一。只要将风不晚当做容器想,我便可以顺理成章反推回去,若是你与尸骸生花一开始就认识,一开始就想要他进入风不晚的身体,成为独立的人,那就解释得通了。”
“徐道长,我说的对吗?”
徐承影安静地听完他的分析,终于有了反应,却不是被发现的恼怒,只是淡然追问:“对,既然被你发现了,你没有第一时间拿下我,我猜测你也还没有告诉别人,那么你想要什么?取代玄鹤真人,留在这具身体里?还是除掉我,为安道云与风不晚报仇?”
他平静得叫照时留生疑。
“我确实有事想问徐道长,”照时留退后半步,“你和瞿……尸骸生花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为何会想着为魔物寻找一副躯壳,又恰好选上了风不晚?”
徐承影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想让尸骸生花附身到风不晚身上。不过有一点错了,那就是我不仅仅只选择了风不晚,虽然见到他第一面,我便推断了他今后的道途。你的眼光比玄鹤真人还要好,这人是万一挑一的剑道奇才。用最简单的例子来说,他的修行就像是吕祖种下的那株柿子树,就算无人照料,也会枝繁叶茂。”
“若他来做尸骸生花的容器,天道一定不会察觉他内里是魔物,那尸骸生花也能轻松活下去,但你不肯割爱于我,我只能另想办法让尸骸附在风不晚身上进入观法圣境,这样才能排除我在场的可能性,但我没想到你竟然选择与风不晚待在一起,而不是你的爱徒安道云。”
徐承影一甩拂尘,“好在安道云与风不晚都是难得的剑修弟子,他也是在遇到风不晚之前我就物色好的容器。于是在进入观法圣境前,我只同魔物说了一件事,那就是附身在任意一个剑道奇才身上,但必须是你不在身边的那位。”
玄鹤真人与安道云有道侣之约,徐承影以为他会全程陪伴在将要渡劫的安道云身侧,那么尸骸生花最后就会进入风不晚的身体。
但那时玄鹤真人内里已经是照时留,他选了风不晚,所以尸骸生花退而求其次去了安道云身上,并在对方渡劫的最脆弱之时占据了他的身体。
不过尸骸生花并没有完全成为安道云。
“哪一步出错了?”
“言灵,你曾与风不晚定下过言灵,知道修士之间的言灵的威力。我曾经以为玄鹤真人与安道云只是定下了飞升后便结为道侣的约定,但没想到言灵不仅仅如此,他们定下了生死之约。”
“只要有一方违背言灵,则会受到言灵反噬,修为尽失,当场身陨。尸骸生花在一瞬间占据了安道云的身体,让他成了另外一个人,言灵率先反噬在安道云身上,这导致他没能渡过劫云。” 徐承影睁开一双异瞳,静静地打量他,“不过我觉得很奇怪,你也算是短暂占据了玄鹤真人的身体,为何言灵第一时间没有反噬到你身上?这点暂时不论,说回尸骸生花,尸骸生花没能附身到安道云的身上,我进入观法圣境后原本想着再试一次,将他送到风不晚身上,于是打算同玄鹤真人提议让他留在观法圣境诛杀妖物,只要寻着合适的时机,必定将他能让尸骸进入他的身体。”
“但有了前一次经历,我没有立即下手,果然,我瞧见了他手上的言灵,我不知道你与风不晚定下了什么言灵,是否和玄鹤真人与安道云定下的生死之约相同,若是贸然出手,很可能尸骸生花最终也没附身,且让我失去了这唯一一顶容器。”
言灵的威力叫徐承影不敢轻举妄动,他在圣境外观望时,风不晚已经接连破界。要知道修为越是高深的修士附身越难,徐承影失去了一次机会,之后便再也等不到合适的时机。
“至于为何要帮他重接断指,只是担忧日后尸骸生花对自己的容器不满意,再加上确实怜悯剑道奇才,所以帮他接了断指。”
“直到你又回来了。你没有让吕祖的柿子树枯萎,你肯定不是魔物,但你确实附身在玄鹤真人身上。我便知道,自己再一次等到了转机。”徐承影从剑鞘中取出镇山剑,“这柄剑跟随我多年,原本快要生出剑灵,但自从你进入之后,剑灵便不知所踪,我猜想你或许原本便是剑修。不用紧张,你没有实体,我没有想用你来做尸骸生花的容器,只是想从这里下手。说出因为你与风不晚结缘的事令安道云身陨而愧疚,我原本打算让你主动和他断了言灵,或者告诉我你到底是如何附身到玄鹤真人身上的。”
但没想到照时留搬来了厉从空,这位修为越过金仙的修罗道大能直接一脚踹在徐承影心口,绝对的实力碾压叫他原本的计划全盘崩溃。甚至因为重伤,尸骸生花最后回到徐承影的身体里。
“我知道自己彻底输了,但是答应尸骸生花的事,不能算了。”
他持着拂尘的手掌上一段言灵浮现出来,在风中蜿蜒翻飞,最后系在了自己的另一只手上。
“我把自己的一半肉身给了他。”
“修为、身体、灵府,同身共体。原来我也是一具不错的容器,只是过去我不曾发现罢了。”
徐承影停顿了一下。
又或者,是他发现了,但私心没有让尸骸生花把自己当做容器。
照时留追问:“那么,你与尸骸生花,又定了什么言灵?”
…
十年前。
玄天观红墙黑瓦,观中栽种着玉兰树,葳蕤的白玉兰似莲花生长在枝头,在青天白日下轻轻摇曳。观门前小道士正在清扫台阶,玉兰落了满地,寒风中弥漫着糜烂的花香与烛火的清雅香气。
小道士有一双异于常人的双目,在观中不受待见,师兄弟动辄打骂,处境艰难,这日他又被派出来清扫观前台阶。
清扫本是件轻松的活络,但坏在已至冬至,玄天观大雪,小道士尚且没有入道,身上穿着打着补丁的单薄道袍,手里握着箕帚哆哆嗦嗦地扫着积雪与落花。
寒雪时节,前来道观上香的香客甚少,观中门可罗雀,小道士扫着香雪,忽然听见道上传来风铃声。
玉兰树上的鸟雀惊飞,那铃声清脆若冬泉,他诧异地抬起头,却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华盖宝顶冒了出来,随后雕梁画栋的车厢,一辆双马并羁的马车出现在雪道上,最后逶迤停在玄天观附近。
他连忙扫了雪,将箕帚依靠在墙角,掸了掸身上的雪,迎上去,小心询问车夫:“车中贵人是来玄天观上香的吗?”
车夫瞪了他一眼,还没开口,却听见吱呀一声,马车侧边的窗户向上推开,上面的流苏流动如水,一股浓稠的熏香从车厢内涌出来,小道长从没闻过这种骄奢淫逸的熏香,不由得抽了抽被冻红的鼻腔。
车厢里传出一声含笑的回应,大约是位半大不小的少年:“是的呀,小道长。”
小道士好奇地望过去,却见一位贵公子般的少年趴在马车窗户上,正笑吟吟地打量着他。
那公子生的肤白,只是一双眼睛在熏香的熏染下有些诡异的发红,小道长以为他生了病,鬼使神差提醒他:“公子,您的眼睛受不住长时间熏香。”
小公子愣了一下,闷声笑起来,转头对车厢里的人道:“孟极哥,这小道长人还怪好呢!”
小道长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头:“公子说笑了。”
少年又靠近窗户,一张白瓷似的脸在日影下仿佛玉兰花一般染着香,小道长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觉得这熏香也太浓了一些,却听公子笑着问:“小道长,你名唤什么呀?”
小道长拢着衣袖,往玄天观方向走了一步,青涩地说:“贫道,徐承影。”
“原来是徐承影道长,”少年轻声念叨,最后推开车门,掀起厚实的避风帘,织金的绒毛长袖下那只手白晳细腻,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他躬身从车厢里钻出来,身上披着狐毛斗篷,就朝徐承影自然而然地伸手,“劳烦,徐小道长扶一把,你们玄天观的山路太滑了。”
在一片落花中,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双目还是脆弱的红,似在病中,徐承影不得不走过去,稳稳抓住他的手,扶着小少爷跳下马车。
半晌,车夫将车门重新关上了,徐承影匆忙抽回手:“公子,您的兄长不下车吗?”
公子饶有兴致地望着玄天观的匾额:“他身子不好,受不得凉,就在车上待着就好。等我寻了观主回来接他。”他逗弄徐承影,“欸,徐小道长,你不问我叫什么,是打算一直唤我公子吗?”
徐承影显然不会应对这种看什么都有趣的公子哥,只能垂眸谨慎回答:“贫道不敢。”
公子哼笑了一声:“我名唤瞿如。”
“没有姓氏吗?”
瞿如搓了一下手:“那我就姓徐如何?”
徐承影终于反应过来,瞿如在逗弄自己,于是板着脸不回话了,等将人送到玄天观门前,他也不进去了,只走回角落去取自己的箕帚。
“嗯?徐小道长,怎么不陪我进去,扫起雪了?”
徐承影:“施主,贫道今日本就需要清扫香雪。若你需要道长引路,就拉动一下关门前的红绸,很快就有人来接你的。”
瞿如在门前寻到了那红绸,扯了一下,他还想逗弄徐承影,可对方扫着雪就是不肯理会他,瞿如顿感无趣,好在观中道士很快就来招待瞿如,他也不再关心一个扫雪小道士。
徐承影望了一眼紧闭的大门,确定闻不到瞿如身上那股浓郁的香气了才垂下头。马车马匹嘶鸣,瞿如刚才待的车厢中传来咳嗽声,他想起那熏香不太适合病人,于是远远地朝车夫道:“那香不太适合病人,若公子咳嗽不止,可以停了香。”
车夫抱臂瞪了他一眼,隔了片刻,终于推开车门去歇了车中的熏香。
瞿如进入观中大约半个时辰,就有人来接引马车进入玄天观,徐承影听着车中人的咳嗽声一直不停,心里估摸着瞿如的兄长病得极其重,估计是学其他施主观中求医问药的。
他提着箕帚从侧门进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房门被敲响,平日里没少欺负他的师兄站在门前,臂上挂着一件道袍,有些惴惴不安。
“徐师弟,观主叫你过去。”
这个时辰过去,估计是因为瞿如同观主说了什么。
徐承影:“多谢师兄,我这就过去。”
那师兄犹豫不决,塞给他一件厚实的道袍:“观中有贵客,你穿成这样去见人家失了礼数,这件道袍是师兄我新裁的,你先穿着,别叫贵人看了笑话。”
徐承影抱着道袍一愣,对上那师兄的脸,虽然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的手实在僵,于是并不推拒,二话不说将道袍套在身上,才往皇极殿走,离开前还不忘给对方保证:“师兄放心,我不会同观主说你我的事的。”
对方在此时献殷勤,肯定是怕徐承影见了观主将平日受欺负的事说出来,虽然有贵人暂时关照他,但等瞿如离开,徐承影又不能离开玄天观,还是不能和这群师兄撕破脸。
徐承影揣着手走进殿中,瞿如取了斗篷正捧着暖手炉取暖,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用度精贵无比,徐承影瞧着那只雕花手炉似乎都比自己全身家当贵重。
他怕身上的寒气冲到对方,就站在门边行礼。
观主:“承影,这是徐家的二少爷,瞿如公子,他陪着长兄徐孟极来观中养病,这段日子就由你照顾他二人起居。”
徐承影只是一个小道士,从没照顾过富家子弟。
瞿如看出他心中不安:“别担忧,我二人都带了侍从,贴身伺候倒也不必,你只需要在我需要时为我领路即可。”
观主可不像小少爷那般仁慈:“能叫公子看上是他的福气,承影就从原先住的院子搬到两位公子住的后院去吧。”
徐承影毕恭毕敬应下,他领着瞿如去了客房,却见马车早已经停在院中的玉兰树下,车中无人,倒是房中响起徐家长公子不断的咳嗽声。
果真病魔缠身。
瞿如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徐小道长,你一直望着我兄长的房门做什么?”
徐承影连忙垂下眼帘:“公子的兄长咳嗽不止,贫道听得心里难受,只希望长公子早日康复。”
瞿如含笑道:“多谢徐小道长吉言。”
他实在是好相处,徐承影不由得又提醒瞿如马车上那熏香不适合病人:“也不太适合瞿如公子,对你的眼睛不好,若是可以,贫道可以帮你换成观中的香。”
瞿如似笑非笑:“徐小道长倒是好心呀,那就多谢你了。”
晚间送膳食的时候,徐承影一并将香送到瞿如院中,小少爷畏寒,房中点了三个火炉,徐承影敲了门端着膳食走进去,见小少爷坐在桌前正在摆弄院外捡来的玉兰花,而大少爷在里屋休息。
他将清淡的药膳放在桌上,又点了香,瞿如便招呼他:“徐小道长,你来陪我一块吃。”
徐承影望了一眼里屋:“瞿如公子,你不和长公子一道用膳吗?”
瞿如搁下筷子:“小道长,你怎么是个榆木脑袋,我让你陪我吃饭你便过来就是,难道我还会吃了你吗?至于我兄长,自然会有人照顾他用膳,不用你我担心。”
徐承影便在对桌坐下,瞿如动筷少,估计是觉得观中膳食不合口味,很快就漱了口趴在桌上逗徐承影打发时间。
“小道长,我瞧你骨骼清奇,在玄天观也有不少年岁了吧?”
徐承影有食不言的规矩,咽下了口中饭菜才回他:“贫道自幼是孤儿,观主在玄天观后山的柿子树下捡到我,那时候我尚在襁褓中。算年份,贫道在观中已经待了十七年了。”
瞿如将椅子挪过来,手撑着桌檐,怀抱着香炉:“啊真久啊,怪不得徐小道长身上有股香茅草的香味,就和你点的这香一模一样。”
徐承影以为他委婉在说自己有臭味,连忙抬手嗅了嗅自己的道袍,又拎起衣领闻了闻,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他才放心下来:“贫道闻不出来,瞿如公子是觉得……”
“我觉得很好闻,”瞿如趴在自己胳膊上,一双潮红的眼带着笑意地望着他,像是冬日里的一汪清泉,甘甜无比,徐承影只与他对视了片刻,便移开了目光,“徐小道长,有没有人说过,你天资聪颖,是修炼的好苗子?”
徐承影在玄天观向来是受欺负的那个,温饱都成问题,怎么可能会懂玄奥的道法,他不可置信,但又不好反驳瞿如,只摇了摇头。
瞿如笑了一下:“你想入道吗?”
“入道,有什么好?”
“身体强健,长命百岁。”瞿如道,“更重要是,没人能欺负你。”
徐承影顿了顿:“贫道愚笨……”
“不,你是我见过资质最好的少年,比今日在观中见的那些道士们资质高多了。若是抓紧修炼,甚至比玄天观观主还要厉害。”
徐承影没拿稳筷子,他也不敢继续用膳,垂着头连说了几声不敢。
瞿如便不再引诱他,只是转而说:“服侍兄长的侍女还未回来,能劳烦小道长再陪我片刻再离开吗?我想给兄长送点药膳,但兄长他长年病魔缠身,不爱见人,性子还有些古怪,我……有些害怕与他独处。”
瞿如公子长了一副好颜色,眨着眼委屈哄人的时候,将单纯的小道长哄得一愣一愣的,几乎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瞿如便端着药膳进了里屋,进去前还礼貌地问了一句“兄长,我进来了”,徐承影暗自腹诽瞿如真不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突然听见瓷碗落地声,哗啦啦碎了一地,瞿如叫了一声,又连忙喊他。
“徐小道长!”
徐承影冲进去,望见小公子躺在一堆碎掉的饭菜里,身上压着个人,那人像是豺狼虎豹嗅到了一块生肉,埋在小公子脖颈上一顿啃咬,把瞿如咬得眼冒泪光,还要小心翼翼地哄他:“孟极哥轻一点,好疼啊。”
他虽然是这么说,可视线却目不转睛凝在徐承影身上,唇瓣颤抖着,似乎在无声地求救。
徐承影大脑一热,将徐孟极从瞿如身上扒开,把瞿如护在身后,徐孟极仰面倒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咳嗽,口齿蘸着血,活像吃人的野兽。
但叫徐承影骇在原地的,是徐孟极那张脸与瞿如完全相似,两兄弟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瞿如是冰瓷的贵公子。
孟极是吃人啖血的野兽。
徐承影匆忙望了一眼身后的瞿如,小少爷脖颈上几个咬痕已经开始见血,他似乎习惯了兄长的作恶,除了身体有些发抖,竟然没有太多神色,只拽了一下徐承影的衣摆。
“徐小道长,我兄长脾性古怪,让你见笑了。”
徐承影没回话,只转过身打量着咳嗽不止的孟极,半晌,空荡荡的屋里响起一句:“是长公子的病情古怪。”
…
徐孟极的病十分古怪,若是不发作时便坐在原地如同一具失了魂的傀儡,咳嗽起来满院子都能听见他的急喘声,有好几次徐承影生怕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当场病死过去,万幸虽然咳嗽得厉害了些,但徐孟极好歹是活着。
许是撞见了徐孟极啃咬自己弟弟的画面,徐承影看他时总觉得里外不在,尤其是对上瞿如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徐承影就觉得不是滋味。
“他经常这样……对你吗?”
瞿如:“只是偶尔,没人的时候会这样。好歹是我兄长,只是咬上几口,并无大碍。你别瞧他病恹恹的,清醒的时候是位好兄长。”
瞿如扶起孟极,徐承影瞧着模样相同的两人就觉得不舒服,像是对上了一面镜子,两位瞿如同时在与他说话。
“那他何时会清醒?”
瞿如:“月中月圆的时候吧。”
徐承影下意识去看屋外,只是门窗紧闭,他根本瞧不见早已昏暗的雪夜明月,瞿如的影子投影在窗户上,他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在一瞬间觉得对方的身影模糊不清,几乎与徐孟极重叠起来。
徐承影晃了一下脑袋:“公子,你有同观主说这病吗?不太像是寻常疾病,更像是,妖物。”
瞿如笑了笑:“徐小道长哪里的话,孟极可是我的兄长,怎么会是妖物呢。”
徐承影还是觉得奇怪,决定再去问一下观主,他往房门边走了几步,只觉得脚步发虚,天旋地转,徐承影连忙正色,推开房门,外面冷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叫他清醒许多,他打了个哆嗦,想起屋中病患,连忙挡住风。
“是贫道口不择言,瞿如公子勿怪。”
徐承影转过身,正好撞见孟极睁开了眼,他的眼睛似是蒙着一层白雾,灰蒙蒙的,徐孟极抱着瞿如在月色中望着他,徐承影不知怎么的,就被迷了眼。
他觉得对方眼熟,甚至熟悉之感赛过了瞿如。
“长公子,天寒地冻,快回屋吧,贫道这就将房门掩上。”
孟极将瞿如扶到床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前,抵住他要关的房门,月下玉兰投下花影,映到孟极的脸上,他难得没有咳嗽,只是朝徐承影道。
“我曾见过你。”
徐承影拱手:“长公子身体单薄,还是勿要吹冷风的好。”
孟极道:“我曾见过你,在梦里,你对我说,瞿如,不爱就是不爱。徐承影,你是徐承影对吗?”
徐承影觉得他有病,就要关上门,孟极却伸出一只脚卡在门缝之间,阻挡了他的动作,他咳嗽起来:“咳咳徐承影,我来赴约。”
“什么约?”
孟极露出一个迷茫的神色:“我不清楚,但我一见你就知道,我与你曾有过约定。”他见徐承影的视线错过自己去探查屋内的瞿如,孟极挡住他的视线,“我没有骗你。你有没有遇到一个人,对他说你要忘了我。”
徐承影满头雾水,耐着性子问他:“什么?”
“你问他,包括徐承影喜欢你这句话吗。”
徐承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收回手,想离开,月色中一朵玉兰落了下来,孟极追出来,咳嗽声越发大:“你曾遇到我,徐承影,不是屋里的那个瞿如,是我。一直是我。”
玉兰树间一轮明澈的圆月显露出来,照得满地银霜,玉兰如白瓷。
“真正的瞿如死了,现在的瞿如才是妖。他将瞿如当做容器活在世上,而我被妖物折磨得神志不清,病骨嶙峋,只有月夜他最虚弱时才能醒过来。徐承影,我是来寻你的。”
徐承影实在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又不好直接朝病患发怒,只得压下心头不满,打断他:“长公子,夜深露重,你尚在病中,请早些歇息。”
孟极不依不饶:“我没有骗你,徐承影!我要死了,你信我一次吧,就一次,信一个死人没什么好怕的啊。”
徐承影不知如何答复,他正想退一步,却望见孟极潮红的脸,他原本就和瞿如一模一样,一难过,徐承影就觉得自己的心被攥住了,谁是妖说到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着对方难过就心慌。
“……”
“我信你。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孟极的脸冷淡下来:“除掉瞿如身上的妖物。”
若瞿如是妖,他要徐承影除了瞿如。果然不该信他说的话,徐承影转过了身,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
月圆之夜发生的事谁也没提,徐承影照旧给徐家两位兄弟送药膳,观主偶尔会到院中为长公子治病,但自那晚后徐承影再也没见过那位说胡话的孟极公子,只是偶尔瞧见瞿如面色苍白,就算裹着斗篷也憔悴无比。
瞿如依靠在回栏上,见到正在扫雪的徐承影,也只是懒洋洋地说:“徐小道长,这世上有没有能占领别人身体的妖怪呀?”
徐承影没有理会他。
隔了一阵,一团雪团砸到了已经清扫干净的回廊上,徐承影抬头,瞧见瞿如面色微红,手里捏着雪团,正要砸他。
“徐小道长,你怎么不理会我呀?”
“施主,贫道还要扫雪。”
“我看见了,可你不理会我,兄长也不理会我,还想着咬我,我没人说话了,好无聊啊。”
“您的侍从呢?”
瞿如松开了雪:“他们也不是随时陪在我身边呀,除了徐小道长,别人都害怕我与兄长,只有徐小道长见了我们也不害怕。徐小道长,你想修道吗,我可以在观主面前美言几句,让你入道,只要入道了,以你的资质日后玄天观观主非你莫属。”
徐承影知晓修道一事不能强求:“不必,多谢施主好意。”
瞿如叹息一声:“你怎么这么倔呢。”
徐承影不置可否。
……
又过了月余,观中出了事,玄天观入春之时总有弟子下山采买,但那日春雪还未尽数化去,路上湿滑,弟子图路途便捷,想穿过结冰的河面下山,行至一半冰面开裂,弟子当场落进了冰河中。
当日只有一位弟子下山,那弟子求救无果,被冻死在河中,被人发现时,河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而弟子背朝上浮在河中。
徐承影远远瞧了一眼,弟子泡胀的手腕从白布里滑出来,怪凄惨的。
众人以为这只是一场意外,可没过半月,又有弟子意外身亡,这一次比掉进河里溺亡的弟子还要奇怪。
那弟子是半夜三更爬起来冲冷水冻死的,身体蜷缩在一株玉兰树下,面上还带着笑容,失温而亡。
玄天观受吕祖庇佑,妖魔向来会绕道而行,这种意外身亡让众人黔默不言,唯有徐承影在事发地嗅到一股浓郁的香,不同于观中香客的烛火香气,而是一股精贵的香料。
他想起了徐家的两位公子,他们总喜欢点这种伤身体的香。
翌日,阴云密布,玄天观变天了。
徐承影提着箕帚走进皇极殿,观主立在三清造像前,闭目不语,徐承影向他行了礼,观主却一动不动,他又大声唤了对方一声。
“观主,你找我何事?”
他听咔嚓一声清响,面前的观主好似一座琉璃造像寸寸开裂,徐承影茫然失措,连忙绕到观主面前,却见观主一副面色青紫,竟然是站在殿中被冻死了。
他之前听到的碎冰声,便是观主身上覆盖的薄冰,徐承影骇在原地,殿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所有人涌进了皇极殿。
徐承影退开一段距离:“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一来观主便是这副模样。”
“别听他的!怎么偏偏是你撞上了?我想起来了,那日出去采买的活原本是该你去的,但你推辞说要照看徐家公子,所以没去。还有那位浇冷水冻死的弟子,白日里和你打了赌,说自己身体强健,能抗住天寒地冻的冷水,所以半夜去浇冷水!现在观主没了,偏偏又只有你在场!徐承影,你一定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他们说的话,徐承影完全没有印象,活像是有另一个徐承影代他生活着,徐承影只得辩解自己没有做过那些事,弟子们义愤填膺,将他捉拿起来关在柴房中。
徐承影比谁都要茫然,在柴房里冷得走来走去,思考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听见房门被敲响,瞿如慌张地说:“徐小道长!怎么办呀,我兄长发病了!他跑了,我没拉住他!我想给他咬的,但是他不管不顾推倒我跑出去了,徐道长我好怕啊,你能帮帮我吗?”
徐承影自身难保,可还是打起精神安慰他:“公子别害怕,你去同观中的弟子们说,他们会帮你找长公子的。贫道……贫道现在离不开这间柴房,不能帮你……”
瞿如在屋外没了声音,徐承影听见外面响起的喧闹声,连忙追问:“外面怎么了?瞿如公子?瞿如?你还在吗?”
瞿如的声音响起来:“徐道长,起火了……”
他的声音若即若离,徐承影连忙拍打房门,试图喊来一个人,告诉他发生了何事。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徐承影没有办法,取了一根木柴,从内撬开门锁,他根本没有在意这锁怎么会这么好打开,只向着火势升起来的地方跑去。
四周乱糟糟的,弟子们都在救皇极殿的火,徐承影没有寻到徐家公子,只能加入灭火的队伍,好在午后大雪,火势没能烧得太久,只是皇极殿中三清尊者的圣像被烧毁,整座殿毁于一旦。
暂时没人问他怎么出来的,徐承影包裹着自己脑袋,放下木桶,折身去寻徐家的公子,正巧撞见面色煞白的瞿如,对方正从观中走出来。
他焦急询问:“瞿如,怎么你一个人?你兄长呢!找到了吗!”
瞿如恍然回神:“没呢!徐道长你是来帮我的吗?”
徐承影嗯了声:“他往哪跑了?”
瞿如没披斗篷,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发抖,徐承影连忙脱了外袍披在他身上。
瞿如给他指了指后山。
“他往后山跑了,但我迷路了,找不到后山门!徐道长,你快去找他吧,我怕他出事!”
徐承影想也没想,冲向后山,一片霜雾中,吕祖种下的柿子树挺拔傲然,徐承影知晓这株树的来历,偶尔也会来清扫树下落雪,但今日树下没有雪,千年不枯的树木竟然有一半干枯,焦黑的枝干在雪地里宛如魑魅魍魉的触手。
他绕过去,见孟极靠在树下,面上凝结着一层冰霜,徐承影蹲下身,屏住呼吸伸手探了探了他的鼻息,微弱得不能再弱的呼吸,但好在长公子还活着。
“徐孟极,徐孟极!”徐承影扶着他的肩臂晃了一下,“醒醒!醒醒!”
孟极慢悠悠睁开眼,聚焦了好半天,吐出一口浓稠的血,他盯着徐承影看了一息,嘴角带笑:“是你啊。”
“嗯,是我。”徐承影想将他背回去,“这里太冷了,你在这睡着对身体不好。”
徐孟极一动不动,无力地拂开他的手臂,他的手太过寒冷,叫徐承影打了个哆嗦。
“徐道长,我要死了。我没有骗你,瞿如是妖,”他靠着树,微微仰起头,瞧着上面干枯的树枝,“他想杀了我,把我弄到这里来,没想到这株树有灵,他攻击我的时候柿子树为我挡下了大半攻击。”
孟极喘了一口气:“徐道长,其实我以前也叫瞿如,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改名了孟极,家中侍从都说是我自己改的名字,而二公子从此叫做瞿如,所有人都不觉得奇怪。”
“后来咳咳……我才知道是因为他是妖,他叫尸骸生花,总带着一股异香,若是有人长时间吸入那香气,就会神思涣散,黑白不分……”他的瞳孔涣散,又努力支起身体,“我原本是想着将他骗来玄天观,请观主除了他,可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身边的侍从也被他换成了傀儡……徐道长你难道没觉得那个车夫古怪吗?就连他说的侍从,你也从来没见过不是吗?”
“是因为他是妖魔啊……玄天观的观主没能察觉到他的身份,他也迟迟未对我动手,我在想为什么,后来发现他对你感兴趣……”
徐承影忍不住追问:“为何?”
“因为他想要一具新容器,忘了同你说,我原本不是缠绵病榻之人……我是徐家唯一能修道的人,可见到你,他总是说你资质好,咳咳!”他咳出了更多血,像是漏风的风箱,内里有鲜红的火焰窜出来,“他想让你做自己的新容器,容器,可在观中不好下手,所以……”
“所以……”
徐承影不忍,却察觉到孟极在一瞬间掐住了自己的咽喉,他的力道超乎徐承影想象。
孟极张开口,口中满是鲜血,爆发出非常人的力量,将徐承影按在雪地里,面目全非,就要咬他的咽喉。
徐承影掰不动他的手腕,抓了一把雪糊在他脸上,孟极一离开柿子树,那高耸的柿子便猛地燃烧起来,两人在雪地里扭打,徐承影被掐得呼吸困难,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只听噗呲一声,剑刃穿透了孟极的胸口。
瞿如奋力踢开他的兄长,将惊魂未定地徐承影从地上拉起来,很快就开始流泪,受惊地说:“我杀了兄长……”他松开了剑,孟极浑身是血倒在雪地中,瞿如喃喃低语:“我杀了兄长……”
徐承影瞧了一眼瞿如,抚着自己脖颈,走到孟极身边,从他的背后拔出剑:“他不是你的兄长,瞿如,他是妖,是尸骸生花。”
瞿如愣在原地。
又见徐承影冷静地将剑插入雪地中,洗清上面的血,他站起身,仿佛一瞬间看透了生死,只重复了一遍:“他不是你兄长,他要杀了你和我,瞿如公子,他是妖物,尸骸生花。”
柿子树在风雪中燃烧,越演越烈,柿子一枚一枚落下。
徐承影道:“我不关心你之前是谁,但今天开始你就是瞿如,没有孟极,你没有兄长。你就是徐家唯一的公子。你不光自己要这么想,还要对别人这么说,明白了吗?瞿如。”
他的双瞳在风雪中呈现出诡异的白色,利落地折了一段柿子树枝点上火,点燃孟极的衣摆,火焰在雪地里燃烧起来,仿佛一只吃人心神的亡蝶。
瞿如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拉住他的衣摆。
“我是不是见过你?”
徐承影拂开他的手腕:“瞿如公子贵人多忘事,我是徐承影,玄天观的道长。此前,你从未见过我,我也未见过你。”
瞿如手掌落空,凝视着他脖颈上的掐痕,又瞧见地上的的火。
“可我……”
徐承影道:“尸骸生花的香气会叫人神思恍惚,如今妖已除,瞿如公子就不要多问了。”
瞿如还有不解,但徐承影立在原地如同一块木头,拍不出一声响,他们只能望着孟极的尸骸被烧成灰烬,等一切结束,徐承影挖了一堆雪,将灰烬掩埋起来,他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有疑问,其实我知道你才是尸骸生花,我知道你不是瞿如,但你没有做坏事,做了错事的人是孟极,想要杀人的是孟极,攻击我的人是孟极。”徐承影道,“瞿如,你救了我,我知道自己该帮谁。”
瞿如立在原地,瞪大双目注视他。
“孟极曾同我说过一次话,他说自己才是瞿如,曾见过我,还曾与我立下过约定,我没有信他,我选择了信你,”徐承影镇定地说,“瞿如,我选择了你,我不知道他说的那些话是香气产生的幻觉还是呓语,但既然说了,我就当前世曾发生过。瞿如,你是来赴我的约的。”
“而我,会全身全心信任你,拼尽所有帮助你。”
瞿如问:“包括,我想要一具容器吗?”
包括瞿如不喜欢徐承影这句话吗?
徐承影回答:“嗯。”
他答应了给瞿如一具容器,冰雪做的公子了却了一桩心愿,在风雪中化为白烟,雪地里最后只有几粒朱红的果子,徐承影捡拾起来,那果子长得十分像南天竹的果实,捧在掌心鲜红欲滴。
这是尸骸生花的心脏。
强大的妖魔拥有最天真的头脑,就算身上的香叫所有人头昏脑胀,可徐承影还是捧在掌中,没有捏毁他。
他想起一桩旧闻,徐家的长公子生了病,逢人便说自己有一位弟弟,还未降世便胎死腹中,徐家以为长公子撞了邪,请玄天观观主出面除妖,那时徐承影正在皇极殿打扫,观主并未避讳他,他得以听到两人谈话内容。
观主听闻此事后从三清尊者的雕像下取出了一只木盒,里面盛放着一种奇丹,名为尸骸生花,只要叫长公子服用下,便可清除疾病,恢复如常人。
但前提是,徐家要真没有胎死腹中的少爷才行,若是有,那尸骸便会真的开花,长公子会怀胎,并产下一子,不出几年,便会与他模样相似,年岁相仿。
徐家也是病急乱投医,竟然真的将尸骸生花给长公子服了下去,等公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徐家慌了神,连夜彻查,才知晓大夫人早年真的瞒着徐老爷怀过一个孩子,那孩子不是徐老爷的种,大夫人一狠心便喝了药,将孩子流掉了,一团血肉抱在衣物中丢进了雪地里。
大少爷疯了,徐家多了一位二少爷。
大少爷固然无辜,尸骸生花却也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因为男人生子太过玄乎,孟极难以接受自己生了一个怪物,天天想着除去尸骸生花。可一闻到尸骸生花那股异香,他便神思恍惚,昏迷不醒,又因为孟极早年治病是吃下的尸骸生花的丹药,所以发病时总想抱着瞿如咬。
至于玄天观连连的意外,第一桩确实是意外,第二桩与观主之死则是长公子所为。
新修的皇极殿前,高大的木兰全部移走,这些相连的高树使得大殿一旦烧起来便是成片起火。
后来,徐承影终于力排众议成为新任观主,他在观中种上了南天竹,并将属于尸骸生花的三粒丹药放回了三清尊者的雕像下,闲暇之时便手持拂尘立在堂中,观察着来来往往的凡人与修士。
这日,观中白鹤啼鸣,玄鹤真人领着爱徒安道云拜访玄天观。
徐承影的一双白目在见到安道云时微微一亮,他藏在大袖下的手微微掐诀。
他曾答应尸骸生花为他寻一具容器,徐承影这么多年来从未找到合适的容器,如今这具容器送到他眼前了。
“道云,剑法精妙,令人叹为观止。”
安道云只冷漠谢过,可转身时,他对着玄鹤真人露出了冰雪释然般的笑。
徐承影作为观主,前来上香的香客中不乏求姻缘的人,他自然熟悉那种目光,又审视玄鹤真人时,同样望见了对方露出了一个淡然的笑。
师徒情深。
他不好贸然出手,只能等上一等。
这一等,等来了风不晚。
…
“原来如此,”照时留道,“所以你才出手,只是没想到碰巧被我破坏了。”
“尸骸生花非妖非魔,也算不得正道丹药,但能附在风不晚身上进入观法圣境。至于那金莲,其实放在石中天中也可以带出来,但外界始终比不得在圣境中好操作。”徐承影冷漠地说。
照时留想起他故事里那把火:“你是不是原本打算若是没成,就毁了观法圣境?”
“不,我打算将观法圣境送给尸骸生花,那么大的地方,总比一只木盒宽敞。至于风不晚与其他人,并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
照时留觉得他太过冷漠,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修的什么道?”
“与你相同。无情道。”
照时留恍然,所以就算徐承影应下了瞿如的言灵,会努力完成,也只是责任使然,更不提他之后在三界杀了瞿如,确确实实未曾动心。
而那个转世的徐承影凡人,只是因为未入道,所以重新爱上了瞿如,却没有想到瞿如一直喜欢的是前世无情道的自己。动了心的徐承影想与瞿如定下约定,忘记凡人徐承影爱过瞿如,瞿如做到了。
这是宿命。
他忽然不想对徐承影出手了,知道他的结局,照时留觉得没那个必要。
“我认识以后的你与瞿如,”照时留道,“徐承影,我在以后会报复你的,你小心一点。”
“你现在不动手吗?”
照时留哼笑一声:“只是我而已,你先想想如何应对玄鹤真人吧。”
春日行恰到好处结束,他瞧见徐承影难看的脸色忽然心头暗爽,便在海棠花涌来之际,又回去看望风不晚。
风不晚如有所感,停了掌中剑,四处张望,笑着问:“石榴,你来了吗?”
照时留没有实体,只能远远望着他。
风不晚没有说话,立在原地望着虚空,他的目光从温柔带着爱意到迷茫,从期待到平静,瞳孔涣散了一瞬,他的唇颤动了一下,又奋力聚焦,似乎只是想记得照时留,等双目捕捉到对方时,风不晚露出一个安抚意味的笑,最后他眼里的那抹爱意消散了。
只有困惑与平静的审视,他陷入了沉思,却有似乎被什么阻挡着,脑中隔着一层蒙蒙的雾,他望向照时留的目光中平淡得如同见到一位陌生人。
他不记得照时留了。
照时留告诉自己不要难过,不要难过,可触上对方的目光,他就想起对方曾温柔地望着他,让照时留误以为自己是一株硕果累累的柿子树,风不晚要将属于自己的金字红绸系在树枝上,还要执伞守着饱满的柿子。
照时留原本以为自己不会难过。
可感受过爱意的目光后,再遇上冷漠的视线,他仿佛又成了云衔山那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咽喉被遏制住,发不出声音,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对方,随后局促不安地想要逃离。
就算知道言灵会成真。
就算知道,就算知道。
就算知道风不晚会忘记他,他还是想和对方结缘。他鼓起笑,摸了摸风不晚的发顶,转身离开。
春日行没有终止。
照时留重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株金色的莲花,四周漆黑,唯有那株莲花散发着点点荧光,他想伸手拂开花朵,却发现这株金莲花茎蜿蜒,小指粗细的花茎缠在他的身躯上,束缚住了自己四肢。
但好在这具身体内里灵力充沛,就算被金莲吸收了一部分灵力作为养分,丹田内有源源不断的暖流流淌出来,叫他并不生寒畏惧。
照时留探查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不能坐直身体,手臂也不能平伸开,自己躺在一具方寸宽的空间中,且伸手不见五指,这倒让他想起来许多年前他与花玉楼躺的那副棺椁,所有很有可能他现在也在棺椁中。
按照道理而言,少主在花玉楼眼前自爆金丹,已经尸骨无存,照时留猜测自己进入了一副新的身体,就是双剑都不在自己手边,暂时无法劈开棺椁。
好补完了,并捉了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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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风雪销金帐(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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