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清淩镇后,花杳杳察觉到不对劲。
在她们的马车后头,有车队不近不远跟着,浩浩汤汤数百人,除了几辆车之外,还有十几只马匹拉着的一摞摞红木箱子,看起来像是运送货物的镖行。
花杳杳眼尖地瞧见,坐在最前头那辆马车车辕之上,正是先前在客栈与她打过照面的吴盛。
妖类的直觉叫花杳杳猜到,吴盛定是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只不过眼下大庭广众,吴盛身旁又有个不知底细的老道士,花杳杳就算想出手要他好看,也只能暂且忍住。
半日过后,天色将暗,马车在官道旁的驿站停下。
江筝与花杳杳商量:“今日天色已晚,咱们不如就先在此处歇脚也好。”
花杳杳依着她的话下了马车,刚走出不过几步远,吴盛又恰到好处地凑到她跟前:“花娘子,真是巧,咱们又见面了。”
花杳杳看着男子轻浮浪荡的面容,余光瞥见站在不远处的山羊胡子老道士,她没有轻举妄动,随口问道:“不知吴公子带着这么多箱子,可是要出门做生意?”
“非也——”吴盛风骚地摇了摇手中折扇,“花娘子有所不知,吴某好歹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怎可干行商这等有辱斯文之事。”
说着,他又俯下身,故意贴着花杳杳耳边道:“此话我只讲给花娘子你一个人听,这箱子里,是下月为圣上庆祝千岁宴,准备的贡礼,全都是好东西,花娘子若是想看……”
“是吗?”花杳杳眼波一转,心中有了主意,“吴公子,这是给圣上进贡的贺礼,我不过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轻易看得?”
佳人呵气如兰,浅香之中吴盛只觉得飘飘然如坠云端:“无妨,只要花娘子喜欢,莫说是贡品,就算叫吴某人将心肝剖出来给你,也是愿意的。”
她可不要他的心肝。
又脏又臭,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这吴盛接二连三不知好歹地往她跟前凑,花杳杳非得给他一个教训不成。
花杳杳摇了摇头,故作为难的样子:“吴公子,驿站人多眼杂,只怕我贸然看了,传到圣上耳中,那可是要降罪的。”
吴盛听出她话中的暗示,当下了然:“花娘子的意思,不是驿站,别的地方就行?”
花杳杳低下头,好半天才出声道:“吴公子聪慧过人,定能想出万全的法子。”
说罢,她越过吴盛,揽住等在不远处的江筝手臂:“走吧,我们早些回房歇息,今日舟车劳顿,只怕用过晚膳过后,一觉能睡到五更天。”
最后五更天三字,花杳杳刻意加重了几分。
她回头看了吴盛一眼,黑白分明的水亮杏仁眼儿,天然自带妩意。
男人身子顿时酥了一大半,只恨不得上前将美人正地就法,于是茶饭不思,抓心挠肺地等到了五更天,吴盛一刻也等不及,悄悄敲响了花杳杳房间的门。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打开了。
花杳杳手中提着一盏油灯,见吴盛猴急地就要扑过来,她提起灯挡在了二人中间。
“嘘——”花杳杳将食指比在唇边,示意他房间里江筝正在睡觉。
“出去再说。”花杳杳低声道。
吴盛就像一条见着肉骨头的狗,巴巴跟在花杳杳身后。
五更天的驿站寂静无声,时而亮起三两声犬吠,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驿站的门。
吴盛又要伸手揽住她的腰,却被花杳杳侧身闪过,她抬起眼,在吴盛要发作前开口道:“吴公子,说好的贡品,我怎么没见到,莫非是你言而无信,诓我这妇道人家不成?”
吴盛正要回答,不远处的官道之上传来马车辘辘之声。
花杳杳回头,只见是一辆马车,朝驿站的方向而来。
驿站门前的昏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转眼间马车已停在门口,一只骨节清晰修长的手,自车内挑开帷帐。
青年露出半张棱角精致的脸。
花杳杳心中猛然一跳——真是冤家路窄,怎么稽长风也会在这儿,还正好挑在这个时间出现。
花杳杳做贼心虚,她忙不管不顾扯住吴盛躲到了一旁停着的马车后头,熄灭手中的油灯。
“师兄。”躲在马车后头,花杳杳听见郎晰清脆的声音响起,“不如咱们暂且在此处歇下,待明日天亮后再出发也不迟。”
“也好。”稽长风嗓音清冷,似三月料峭寒风中初融的冰凌。
花杳杳稍稍走神,只觉得一只手不安分地往她腰间摩挲去。
除了色.欲熏心的吴盛,还能是谁?
花杳杳唇角勾起冷笑,脚尖踩到吴盛的靴子上,狠狠踩了下去。
她看着虽是娇弱,却是实实在在的力道,吴盛痛得轻呼一声,松开了意欲不轨的手。
“什么声音?”原本已经走到驿站门口,郎晰蓦地停住,朝马车的方向看过去。
花杳杳心头一紧,屏住了呼吸。
郎晰的脚步似乎朝这个方向走来,花杳杳捂住吴盛的嘴,目光四处打量可还有藏身之处。
脚步声越来越近,正当花杳杳以为自己定会被发现时,稽长风的声音淡淡响起:“郎师弟。”
“先进屋再说。”他道。
郎晰闻言,忙转过身跟上稽长风:“师兄可听到方才那道声音?”
二人脚步渐行渐远,花杳杳无法听清稽长风回答了是或否。
驿站的门被关上,花杳杳这才松开捂住吴盛不让他出声的手。
“你……”吴盛正要发作,却见花杳杳楚楚可怜地打断他的话:“吴公子莫要气恼,这夜半时分,若是叫那两人撞见我与你在一处,不知要惹出什么是非来,你是男子,大可坦坦荡荡站出来,只不过我一介小女子,若是坏了名声,只怕将来不知该如何活下去是好。”
吴盛的满腔怒火,瞬时被美人的吴侬暖语浇灭了大半。
他甚至怀疑,那詹老道莫非是瞎了眼不成,竟能将这般温软可人的女子认作妖精。
但管她是人是妖,总归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吴盛没忘记来找花杳杳前,詹老道说给他的计划,他顺势握住美人纤弱无骨的手腕,好声好气道:
“是我的不对,花娘子尽管骂我罚我便是,只是那装着贡品的马车,我早就叫人牵到这驿站后头的山里去了,美人若不去瞧瞧,岂不是浪费了我一番苦心。”
花杳杳当然要去,不去,她怎么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吴盛尝尝苦头?
二人各自心怀鬼胎,你来我往间,来到了驿站后头的山里。
此处正好在官道的一截尽头,山窝里面枯枝寒鸦,并无人家,五更时分,更是连过路人都没有。
“吴公子。”守在那里的镖师见着吴盛来了,同他打招呼。
吴盛摆了摆手:“你先回驿站去吧。”
镖师有些犹豫:“可是……这些贡品。”
“怕什么。”吴盛不以为然道,“有我在,难道还能弄丢了不成?况且,就算出了事,还有本公子担着。”
不过三言两语,镖师被支开了。
吴盛自袖中取出一把钥匙来:“花娘子等着,这就让你看这些贡品。”
月光似发出清辉的银盘,纵然不用点灯,也将这山窝的一草一木照得清清楚楚,吴盛打开第一个红木箱子,里面装满江南的绫罗绸缎,摸上去细腻柔软。
第二个箱子,里头是数不清的珍珠翡翠,光泽莹润,堪与月华争辉。
第三个箱子,是名瓷,酒器,茶釜,茶铛,茶椀,皆大气尊贵,
往后看下去,进贡的还有熟宣,上好的松烟墨,狼毫笔,皆是江南本地特产……
花杳杳的确没看过这么多珍贵之物。
怪不得凡人都想当皇帝,九五之尊,天底下一切好东西都是他的,当真是快活得很。
她看得眼花缭乱,吴盛最后捧出一个海棠扣的小匣子:“花娘子有所不知,这里头,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是吗?”花杳杳一脸好奇,将小匣子捧过来。
她如何猜不出吴盛的小心思,只怕这里头根本没什么好东西。
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花杳杳自吴盛手中接过钥匙,将匣子上的锁打开。
匣子刚打开,只见一阵紫烟在月下升腾而起,原本不过小小一盒的紫雾,霎时将花杳杳整个包裹住,她只觉得身躯一软,手中的木匣落到地上。
“吴公子。”花杳杳后退半步,面上的喜色化作惊恐,“你这是做什么?”
这木匣是詹老道给吴盛的,他只叮嘱他哄花杳杳打开这木匣,也并未告知这里面是什么。
是以见着紫雾缠身的花杳杳,吴盛一时也略有些慌神,不知该如何作答。
正当这时,暗处走出一道人影来,他哈哈笑道:“看来老道果然猜得没错,吴公子,只有妖类才会中缠骨香,这女子的确是妖。”
说话之人,正是早已等候多时的詹老道。
他看着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花杳杳,满意地捋了把山羊胡须:“公子,这花妖如今中了缠骨香,没有害人的力气,已是你的囊中之物。”
花杳杳闻言,果真察觉到体内的妖力游丝一线。
她扶着身旁一棵歪脖子树,冷冷笑道:“助纣为虐,看来修士也未必都是好人……”
“呵。”詹老道冷哼,“区区花妖,有什么资格辨别好与坏,能被吴公子看中,是你的福分。”
在他身旁,吴盛依旧按捺不住搓手,一步步朝花杳杳的方向走过来。
花杳杳岂会束手就擒,她扬声道:“白眉,出来——”
霎时,山窝之中草木窸窣,巨蟒行于其中,卷挟狂风而来。
詹老道不以为然:“区区蛇精,也妄想和老道作对,不知天高地厚。”
说罢,他拔.出身后背的那把桃木剑,转身就要朝白眉杀去。
说时迟那时快,他将将转过身,花杳杳取出袖中早已准备好的定身符:“洞罡太玄,斩妖缚邪,灵宝符命,普告九天,出——”
符篆像有所感应,顺着花杳杳的意念,咻地飞到詹老道身后,牢牢贴到他的背上。
詹老道身躯被定住时,还保持着握剑要与白眉一站的滑稽姿态。
眼瞧詹老道动弹不得,失去倚仗的吴盛顿时清醒过来。
他走向花杳杳的脚步戛然停住,一点点往后退,颤着嗓音道:“花娘子,这……这一切都是他的主意,与我无关,我也是被骗的。”
花杳杳偏了下头,脸上依旧挂着笑:“是吗?”
“千真万确。”吴盛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连忙道,“是他,是他让我将你骗出来,再把这个匣子给你,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花杳杳若有所思,“既然你这么听他的话,那不如……陪他一起去死好了。”
吴盛一听,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求饶:“求你饶我一命,求求你了,花娘子,花仙子,观音菩萨……小的日后洗心革面重新昨日,日日为你焚香供奉……”
花杳杳着实被他的鬼哭狼嚎吵得耳朵疼。
况且那老道说的缠骨香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方才她吸入过后,心头无端生出燥热。
“闭嘴!”花杳杳失去耐性,打断吴盛的话。
吴盛当即噤声,不敢再多言。
她目光阴恻恻盯着吴盛,若不是今夜稽长风突然出现,她若沾了杀孽,恐怕会被他察觉,花杳杳只怕会真的将这人大卸八块,给自己当花肥。
她想了想,出声吩咐道:“白眉,将他们都给我捆起来,扔到那深山老林里去,让他们自生自灭。”
若是被老虎咬死,被狼吃了,那可就怪不到她头上。
白眉捆这两人,根本用不着绳子。
只见它长长的尾巴一卷,便将两人打包缠住,消失在山林之中。
花杳杳慢吞吞整理好衣衫,开始往回走。
只是刚走出几步远,她就察觉到不对劲——缠骨香的药效来势汹汹,她只觉得双腿发软,浑身上下无处使劲。
心跳开始加快,花杳杳两颊发烫。
她勉强走到不远处的溪流旁,用刚化开的雪水擦了一把脸。
意识短暂地恢复清醒,花杳杳开始往驿站的方向走。
在天亮之前先睡一觉,兴许能好些。
……
等花杳杳走回驿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个打算,着实是天真。
空气中弥漫着馥郁桃花香,自她肌肤之中散发而出,花杳杳浑浑噩噩之中,顺着木栏杆行至驿站二楼。
偏生脑海中一团浆糊,她连自己先前的客房是哪间也记不太清。
走出几步后,只觉得眼前这扇雕花梨木门有几分眼熟,花杳杳想也不想,一把推开门走进去。
屏风后头,浴桶内的水声戛然而止。
青年疏寒的嗓音低低响起:“谁?”
往日听到稽长风的声音,总是如同寒冰般叫人心如止水,唯独此刻,略带低哑的声线,恰似一缕火舌,叫花杳杳这盏打翻的油灯,火烧火燎地燃起来。
花杳杳福至心灵,突然悟了这缠骨香是什么东西。
往日她还是一株桃树时,见惯了在她筑窝的鸦鸟每到春日,为了求偶使劲浑身解数,只要得到对方一声回应,便抖擞着每一根翅膀羽毛,嘤嘤贴上去。
花杳杳此刻就像那些鸟儿,恨不得有什么能让贴上去的才好。
稽长风……似乎也未必不可。
花杳杳:贴贴~
本章参考书:刘昫,《旧唐书》,1975年,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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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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