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杳杳喉咙有些干,纤细的脖颈上下咽动。
终于,青年冰冷的眼眸扫了过来。
四目相对,刹那间花杳杳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果不其然,对方漆黑眼瞳中的光芒在花杳杳身上停顿了片刻。
纵然这片刻于旁人而言,兴许只是眨眼那一瞬间,但于花杳杳而言,仿佛过了千万年般漫长。
幸而青年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只是移开目光,看向花杳杳身后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众人。
“诸位快请起。”他似乎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开口时亦是波澜不惊的平稳,“在下乃境月宗渡生剑第十七代传人稽长风,并非所谓仙人。”
“就是……”他身后郎晰不满意道,“怎么一个个都见着我师兄就呼天喊地,见着我就无动于衷,莫非都是眼神不好,看不出我穿的道袍和师兄他一模一样?”
“郎师弟。”青年冷声道,“慎言。”
少年鹌鹑般缩了下脖子,顿时乖乖噤声。
花杳杳这才注意到,二人果然是穿的同一门派的道袍。
这少年固然算得上好皮相,但和稽长风相比,着实是黯然失色。
看来人靠衣装也不全是如此,那一身素雪道袍,穿到后者身上,仿佛就是为他量身裁定的一般。
“死里逃生”一回的花杳杳,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品鉴起这渡生剑第十七代仙姿玉色……哦不,第十七代传人。
目光自下而上,微风撩动的衣摆之下,青年修长纤细的小腿被长靴包裹,再往上被遮掩得严严实实,只显露出窄腰宽肩的身姿。
花杳杳这才发觉,对方的衣襟之上并非全然素雅,银线鹤纹若隐若现,更衬得他整个人出艳绝尘,这独一无二的气质许是同他修长如玉的脖颈也有关……
视线再往上,冷不丁又是一次四目相视,青年眉眼疏冷,似高山之巅化不开的寒雪。
花杳杳飞快别开眼。
她不是她没有,她真的只是看看而已。
稽长风早已侧过头,示意他的师弟将被符纸定住的大仙带过来。
不知为何,看见郎晰朝大仙走过去,一旁的王员外一家似乎格外不安,王员外与老夫人对视一眼,原本跪倒在地的他们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一改方才对上花杳杳时的趾高气昂,毕恭毕敬道:“仙人,此乃我们王家的家事,还望您开恩……”
“并非在下开恩与否。”青年依旧是平静疏淡的口吻,“而是要看尔等所行究竟是善或恶。”
“师兄有所不知。”郎晰正巧走到那位大仙身旁,“若不是今日我刚好路过此地,只怕那小娘子要被这满口胡言乱语的大仙磋磨得不成人样,这样以驱除邪祟之名折磨人的家伙,与恶鬼有何差别?”
说着,少年伸手朝大仙覆在脸上青面獠牙的面具摸去:“装神弄鬼,不如让小爷我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面具被揭下,露出那位的大仙的脸来。
“咦?”花杳杳大失所望,不由发出困惑的声音。
她原以为,装神弄鬼的人,就跟话本上的绿林好汉般,怒目圆瞪,长满了络腮胡子,看着就吓人,没想到,竟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
这样的人,没事淌王家这趟浑水干什么?
花杳杳反应不定,但身后陆续站起来的百姓中,却有不少人认出这张脸来:“这不是王秀才吗,怎么可能会是他?”
“乖乖,天底下竟有当相公的装成大仙为自家娘子驱邪这等事,真是稀奇。”
“怪不得王家人不肯让他露出脸来……”
倚在花杳杳身上,原本虚弱到动弹不得的江筝身躯一颤,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过去,果然看见自家夫君的脸。
“和光……”江筝没有血色的唇瓣颤了颤,念出自家夫君的表字,“你不是……出远门了去吗?为什么……”
剩下的话没说完,是一连串急促而又猛烈的低咳,咳得撕心裂肺。
被符纸定住身形的王鸿维瞪大了眼,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有话要说。
稽长风抬手,解开他身上的定身符。
“贱人!”王鸿维能出声后,第一件事就是破口大骂,“你当我真喜欢出门做生意?只是不想在家看到你这张脸罢了,我真心爱的人是清僮,才不是你这个看一眼就令人作呕的女人。”
他骂得起劲:“你若是安分些倒还好,偏得成日里想要与我做恩爱夫妻,你这个贪得无厌的贱……”。
他一口一句贱妇婊子,当真是把读书人的斯文忘得一干二净。
稽长风眉心微蹙,修长指尖的符纸再度翻飞而起,贴回王鸿维身上。
“呜——呜呜呜呜——”
男子又发不出声音来。
江筝愣了好一会儿,似是没听明白往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夫君究竟会变了张脸。
她摇了摇头,泪珠如断线般直掉:“和光,你究竟在说什么,当初明明是你说要娶我的,清僮又是谁?”
王鸿维无法出声,自是答不上来。
原以为这个问题注定等不到答案,谁知早已被晾在一旁,替“大仙”传话的侍童突然站出来:“我就是清僮。”
他走上前,清秀的脸上还淌着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至江筝脚边:“娘子,我和郎君是真心相爱,还请娘子放我和郎君一条生路。”
这两个倒打一耙的狗男男。
花杳杳虽是妖,也头一回明白了何为凡人说的怒火攻心。
若不是不远处就站着正道剑修稽长风,花杳杳恐怕会忍不住一脚将跪在眼前这烂货踢死,让他们到地府真心相爱去。
但江筝并不是花杳杳,她只是个弱女子,前有江家满门抄斩,后又遭受鞭刑,她心力交瘁,身心俱疲,能挨到此刻已是不易。
似是无法面对自己的夫君竟是断袖,且伙同情人想要害死她的事实,江筝两眼一翻白,终于昏厥了过去。
“王小娘子?”纵然对花杳杳而言,倒拔垂杨柳都不算难事,但众目睽睽之下,为了不露馅,她还是得装出一副娇滴滴的姿态,扶着江筝险些摔下去。
好在有张大嫂在一旁搀扶了把,替她接过江筝,花杳杳才重新站稳。
稽长风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青年并未多说什么,而是垂下眼帘。
“县令即刻就至,届时公道自有判定。”他看向郎晰,“郎师弟,莫要忘记正事,我们该走了。”
稽长风这句话,似是说给郎晰,又像是说给王员外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以及在场围观的众人听。
王家那些人到底还是怕了这谪仙般清冷疏离的青年,皆噤若寒蝉,面面相觑一个字都不敢说。
“好嘞~”郎晰得令,当下跟在师兄身后,朝王家大门外走去。
花杳杳是真的悔极了为了看热闹,跟着张大嫂挤到最前头。
眼瞧着面覆霜雪,皎如寒月的青年朝她的方向走过来,花杳杳掩在袖中的双手,就像料峭春风里刚飞起来的风筝,又开始不争气地抖啊抖啊……
她自认在乱坟岗里活了两三百年,看破了生死,也算不上胆子小,奈何稽长风剑意磅礴,修为更是高深不可估量。这来自血脉之中的压制,叫花杳杳快要喘不过气,直到余光瞥见青年无视她这只妖擦肩而过,花杳杳这才松了口气。
空气间还残存着清冽如冰雪般的气息,花杳杳脑海中有一瞬空白,右肩又忽地被人轻拍了下。
她惊得浑身一颤,对上折返回来的少年璀璨如朝阳的脸。
他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位娘子昏迷不醒,总该有人照顾,王家于她而言已是龙潭虎穴,只怕再留不下去,在下可否劳烦姑娘照顾她一些时日?”
见花杳杳不语,他又道:“姑娘放心,在下名叫郎晰,是境月宗的弟子,在这镇上还要留些时日,若是王家敢找你的麻烦,你尽管报出我的名字便是。”
说着,他从随身的鱼形佩袋中取出几片金叶子递给花杳杳:“这些,就当是你帮忙照顾她的报酬。”
见花杳杳接过金叶子,郎晰笑道:“我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姑娘果真是心善之人。”
郎晰将金叶子交到花杳杳手上后,又朝远处看去:“师兄,你倒是等等我。”
眼瞧着他要离开,花杳杳猛地扯住郎晰的衣袖。
“公子……”她抬起眼眸,纤密长睫似蝶翼般精致脆弱,又不大好意思地松开捏在少年金边滚云纹衣袖之上的白嫩细指,只怯怯道,“我并非信不过你,只是倘若他们不管不顾,非要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若我当真遇着危险,公子可否即刻出现来护我安然无恙?”
她这样一说,郎晰倒是想到了什么,他又从佩戴之中,取出十几张画着龙飞凤舞篆文的符纸出来:“是在下倏忽了,姑娘倘若有事寻我,便可取出这些符纸念出咒语——”
又想起花杳杳乃是凡人,没有学过驱使符咒,郎晰道:“我教你这几句咒语,姑娘可要记仔细了。”
他弯下腰,靠近花杳杳耳畔。
稽长风回头,正好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少年站在高处,俯身不知与女子窃语些什么,那身着素衣的女子倒是很迁就他,踮起脚听得一脸认真。
朝阳耀眼的光辉为二人勾勒上一层金边。
稽长风眉头微蹙。
他这位师弟,入门时日短暂,资历尚浅,竟连妖也认不出来。
虽说这只桃妖,不曾沾染污浊之气,走的是修炼的正道,只是妖物大多生性狡猾,不得不防。
“郎师弟。”稽长风嗓音冷如碎玉,催促郎晰道,“该走了。”
郎晰正好将最后一句咒语念给花杳杳听,一靠近她,他竟觉得自己似笼在似有若无的淡淡花香之中,不知为何舍不得醒来。
稽长风这一开口,叫郎晰如梦初醒。
他站直了身子,轻咳了声:“那我先走了,姑娘若遇着麻烦,默念咒语催动这些符纸,在下便会出现。”
“好。”花杳杳点头,眼底的歆羡佩服恰到好处,“公子好走。”
目送着郎晰离开时的背影,花杳杳唇角不觉浮上一抹笑。
余光无意瞥见站在不远处冷若冰霜的稽长风,她的笑意顿时淡下来,悄悄将那些符纸藏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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