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黑沉，雷声隆隆，雨如瓢泼。
黔南落霞镇外的蟠龙山上，一辆马车孤独疾行。
豆大的雨水狠狠砸在难行的山道上，拉车的老马在马鞭的抽打下，发了疯似的向前跑去。
“殿下，翻过这座山，就到落霞镇了。”袁姝狠狠抹去脸上的雨水，对车厢里的人道，“凌仵作唯一的女儿就生活在那儿，我们只要找到她，就一定能找到凌仵作。”
“嗯，”马车里的人淡淡应了声，是个无比年轻的女人声音，“再快一些，务必抢在世家之前，找到他们。”
“是！”袁姝应声，挥动鞭子，狠抽马屁，马儿吃痛，更是发狠似的向前冲去。
一道雷鸣落下，震耳欲聋得仿佛要将天地劈开。耀眼的闪电自阴沉天穹划下，将这漆黑的暴雨夜短暂地照亮一瞬。
袁姝骤然勒紧缰绳。
疾驰中的马儿长嘶一声，两腿离地，险些人仰马翻。
马车里的人感受到动静，开口询问：“怎么了？”
“是玄衣卫。”袁姝稳住马车，看着十余丈外数十个手持盾牌、腰挂长刀的玄衣骑士，脸色煞白，“殿下，看来世家也得到消息……啊！”
后面的话，袁姝没法再说出口了。
一枚铁蒺藜穿过雨幕，直直钉入她的心口。
而她，甚至连对方是何时出的手都没看清。
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撞开了车厢木门。车里女人急忙起身，快而准地接住袁姝的身体。
裹挟着杀意的雨水席卷车内，打湿了女人一身红衣。
女人很是年轻，面容清隽，五官古典。即使此刻青丝披散，一身是伤，但那股融在骨子里的自信从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潇洒利落，高贵端庄。
她快速扫一眼袁姝心口，当即就要取怀中上好的续命丹药。
谁料袁姝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殿下，那是帝师从前留给你救命的，别浪费在奴婢身上。”
“既是留给我的，那我要救谁的命，便是我的自由。放手！”苏卿诺说着，又要去掏。
谁料袁姝死死按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宛如回光返照：“殿下，奴婢……奴婢怕是只能陪你到这儿了。你一定要找到凌仵作。他是唯一知道阁老真实死因之人，只有找到他，殿下才能为自己翻案……”
说到这里，袁姝突然猛烈咳嗽起来。苏卿诺又要抬手去拿丹药，奈何袁姝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之大，让她根本无法挣脱。
“殿下，还有件事，奴婢一定得告诉你。离京之际，奴婢已将阁老之事偷偷飞鸽传书至帝师处。想来此刻，帝师已经在来这儿的路上了。”
苏卿诺手一抖，杏眼圆睁，难以置信看向袁姝：“你说什么？”
“奴婢知道殿下心里还是过不去八年前的那道坎，但如今放眼天下，除了帝师，真的没有人能帮殿下了。”袁姝艰难道，“帝师这些年看似不理朝政，云游四海，但他手握暗网，一直暗中平衡各方势力。殿下，若是这次能够说服帝师出手相助……”
“他不会帮我的！”苏卿诺眼眶通红，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斩钉截铁，“先生恨我入骨，我们那点子可怜的师徒情分，早在八年前就已经随着十四叔的死彻底断了。”
“所以殿下，告诉帝师你当年杀宁安王的真正原因吧。”袁姝的眼神已然涣散，却还是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劝道，“误会宜解不宜结，你们两个，总得有人先踏出这一步。”
苏卿诺抿着唇，杀伐果断的她难得陷入了沉默。
袁姝知道这是她的心结，便也不催她，即使她的生命即将燃尽，却还是执拗地不肯合眼，执着等她许最后一个承诺。
“再说吧。”苏卿诺最终还是不敢答应，移开目光，“我们还是先想办法靠自己活下来吧。”
怀中人无力地长叹一声。苏卿诺心虚抬手就要去取怀里丹药。
而这一次，袁姝没有阻止她。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她再也不能阻止她做任何事了。
死死按在苏卿诺手腕上的手，顺着她抬手的动作，无力滑落。
苏卿诺动作一滞，震惊转头，却发现怀中袁姝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双眼，陷入了永久沉睡。
而她苍白的脸上，还维持着生命最后一刻的遗憾和惋惜。
苏卿诺瞳孔一缩，温热泪水滚落脸庞。悔恨如藤蔓缠绕心间，让她几近无法呼吸。
却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个粗犷沙哑的声音：“殿下想找帝师，也得先有命走出这座山！”
那声音如砾石刮过河堤的床，难听至极，却一瞬间唤回了几乎要沉溺在悲痛里的苏卿诺。
她快速敛去悲痛，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她抱起袁姝的尸体，好生安置在自己座位上，复又抬袖细细擦去袁姝脸上雨水和心口血水，方才起身，慢慢走出车厢，轻轻合上车厢木门。
“忤逆圣旨，擅自离京，截杀公主，以下犯上。”苏卿诺站在马车车辙上，负手而立，语气淡淡，却暗含雷霆之威，“你们玄衣卫这是嫌自己命太长，准备集体诛个九族？”
玄衣骑士首领却笑：“殿下想要定我等的罪，也得先有命走出这座山，否则，便是敬元长公主贬回封地途中偶遇流寇，不幸身陨。”
“好大的口气。”苏卿诺笑了，含凉眸光依次扫过站在对面的昔日下属，不屑道，“就凭你们，也想杀我？”
“若是往日，我等自是加在一起都不是殿下对手，但今日，”玄衣骑士首领说到这里，看着苏卿诺，得意狞笑，“今日殿下身中大梦浮生之毒，只怕连一点内力都不敢用吧？”
苏卿诺闻言挑眉。
诚如玄衣骑士首领所言，在被构陷杀害阁老、幽禁公主府后，有人在她寝殿内的蜡烛里藏了大量大梦浮生。
这大梦浮生名字虽美，却是阴毒之首，专克习武之人。此毒无色无味，遇热挥发，被人吸入体内后，遇血凝聚成针，而后沿经脉游走，汇聚于丹田，全方位压制内力。中毒者若不动内力便无事，一动内力，毫针便会刺破丹田，扎破经脉，刺入五脏，最终筋脉寸断，痛苦死去。
“所以，是你们给我下的毒？”
苏卿诺这话虽是疑问，语气却是实打实的笃定。毕竟这事隐秘，事发至今不过两日，她察觉中毒之后亦从未声张。能够清楚知晓内情的，除了她这个受害者，自然也就只有加害人了。
“不然呢？”玄衣骑士首领笑道，“殿下是当朝长公主，天潢贵胄，手握兵权，尊贵无比。你就算是杀了阁老，证据确凿、舆论重压之下，陛下都没法将你赐死。我等今日若是不能确保将你杀死，那么，死的就是我们兄弟了。”
“简而言之，就是因为你们清楚自己打不过我，所以才要给我下毒，好确保我无法动用内力，只能任由你们宰割是吧？”苏卿诺冷笑，跳下马车，站在暴雨之中，背脊笔直，如松如竹，“但是，你们是不是忘了，就算我不用内力，我也还能用剑。对付你们，够了。”
话音刚落，苏卿诺袖袍一震，手腕一翻，一柄软剑沿袖滑下，被握于手中。
她提着剑，朝着玄衣骑士缓步走去。
暴雨之中，她步伐缓慢，却每一步都走得坚定笃定，绝不回头。
这样强势的姿态，倒让对面全副武装的玄衣骑士们有些发慌。
他们下意识看向自家首领，却发现他们的首领也非常紧张地攥紧了缰绳。
“看我做什么，蠢货，”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玄衣骑士首领转头怒吼，“列阵！”
玄衣骑士们如梦初醒，齐齐下马，纷纷拔刀，将苏卿诺围在了正中央。
“乾坤阵？”苏卿诺停下脚步，环视一周，冷笑，“岑帆，你用本宫所创阵法对付本宫，真是好出息！”
“殿下从前不是说过，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手段统统不重要？”
岑帆说完，猛地一挥手，数道火光骤然自玄衣骑士的盾牌上方亮起，磅礴杀气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苏卿诺不由叹气，心说还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看来今日不动用内力是不行了。
心念电转一瞬间，十几名玄衣骑士已经齐齐散开，持镜于盾前，隐刀于盾后，以苏卿诺为圆心，先快后慢逆时针缓缓迫近。
镜面反射火光，能晃得人双眼在一瞬间失明。
好在苏卿诺早有准备，几乎是在火光亮起的同时，她就闭上了双眼，将那晃人眼花的刀光剑影统统留在了风雨中。
她立于原地，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抽丝剥茧般从哗哗雨声中剥离出平稳安和的风、齐整规律的脚步声、刻意压低的呼吸，还有……刀刃划过撕裂风时的破空声！
苏卿诺心中一动，脚尖点地，凌空而起，再落下时，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所有交叠的刀尖之上。
她睁开双眼，正好对上了玄衣骑士们诧异的目光。她对着他们微微一笑，而后足尖点上刀尖借力，于半空之中一个旋身横斩。
剑光如雪，气势肃杀，横扫千军，骄矜孤绝。
十几个玄衣骑士连带着躲在人群之后的岑帆，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已然身首异处。
头颅滚落的瞬间，他们见到方才在雨中惊艳燃烧的热烈火焰，终于不敌暴雨倾盆，坠落泥泞。
苏卿诺单膝跪地，喘着粗气，撑着剑，呕出一大口黑血。
她的丹田剧痛，五脏六腑，如万千针扎，痛不欲生。
“大梦浮生之毒，还真是厉害。”
苏卿诺喃喃，咬牙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从怀中掏出袁姝为她省下的救命丹药。
可是，四肢百骸骤然传来的钻心剧痛让她没抗住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能够救命的青瓷药瓶从怀里掉落，不知滚到了何处。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敲打着她因疼痛蜷成一团的身体，带走所剩无几的温度。
她的神志逐渐涣散，她的意识逐渐模糊，朦胧间，她感觉似乎有人撑着竹伞缓慢地朝她走来。
竹伞移至上方，挡住刺骨雨水。苏卿诺看到那人在自己身侧蹲下，将自己从地上温柔地扶了起来。
她任由那人将自己扶起，抱起，搂进怀里。她本能想斥一句放肆，但她已连维持清醒都相当吃力。
有热源透过相贴的衣料缓慢传来，温暖熨贴。有熟悉的淡雅竹香萦绕鼻尖，让人莫名忆起春日煦风中的悉心教诲。
她很想抬眼看看那人，但一双温热的手掌却及时盖住了她的双眼。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似乎听到那人重重叹了口气，嫌弃道：“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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