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衙役们已经将所有仆人集中在院子里。
赵昭绕着人群看了一圈，靴底踩在青石砖上的声音，对底下的这些人而言彷佛是踏在了他们心上。
赵昭问：“都说说，林大人过世当日都在做什么。”
陆续有婆子上前回话，回完话后便站回人群中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一个小丫鬟战战兢兢的挪了下步子，半响没走出去，一旁的衙役伸手推了一把，那丫鬟抖抖索索的福身，衙役拿着水火棍笃笃敲了两下，小丫鬟吓的又是一抖，倒是开始说话了，“回大人，奴婢是在厨房烧火的，那日也与平时一样，晨间准备老爷夫人洗漱的热水，只需管着灶膛里的火就成。熄灯前留了一道火，是连月姐姐说要给老爷泡茶，连月姐姐来了之后奴婢便回屋睡觉了。”
赵昭：“连月是谁。”
人群里走出来一名少女，看模样大概十六七岁，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走到赵昭跟前福身道：“回大人，是奴婢。”
赵昭点着腕间的菩提珠，问：“你平日在府中做些什么？”
连月回道：“奴婢是府里管厨房的，每日的菜品都由奴婢清点再端去给老爷夫人，那日老爷在书房处理公事，吩咐奴婢准备一壶浓茶，奴婢便让厨房留了一道火。给老爷送去后奴婢便回去歇着了。”
赵昭：“还有哪些同你一样负责膳食的。”
话落又走出几名丫鬟，分别回道自己做的什么。
赵昭点头，又问连月：“你在府里多久了？”
连月回：“奴婢在府中伺候快两年了。”
赵昭手撑在头侧，看着连月：“闹旱灾的时候进府的？”
“是，承蒙老爷关照，让奴婢有个栖身的地方。”
“你倒是不错。”得到赵昭夸奖，连月只是福身拜谢，态度不卑不亢，赵昭又问了个无关紧要的事：“这府中的鲜花每日由谁采买运送？”
连月微抬了下头，回道：“府中各厅摆放的鲜花皆由花坊运送，宝和、长贵负责打理，送到夫人房中的鲜花由福瑞外出采买。”
“我知道了，下去吧。”
连月福身，回到人群中站好。
赵昭又叫这三人出来，宝和先回了话，“小的负责打理花园和偏厅的花，花圃里只需要每日清理一下就行，偏厅的花则是一季一换，所以小的每日就是早起浇水，看看土质和有无虫害。那日下午，老爷和夫人在凉亭坐了会就回房了，小的在清扫院子之后也回屋了。”
长贵在一旁附和，言他除去要负责打理正厅的花卉绿植，其余都同宝和一般无二。
福瑞说：“自老爷来时便吩咐小的每日清晨出门买一束当季的花回来，除去采买给夫人的鲜花，也会去书坊给老爷买些杂书。。”
“小的腿脚快，有时老爷也会让小的送送信。不用小的送的时候，会由老爷的下属送到老爷书房。”
赵昭问：“去年冬月十三，你可送过书信给林大人。”
福瑞笃定道：“未曾。”
“哦？”赵昭看着他，“你怎记得如此清楚。”
福瑞道：“回大人，冬月十一是小的生辰，老爷允了小的三日假，遂小的是冬月十四回府当值的。”
“下去吧。”
“是。”
余下众人也都说了说自己每日的差事。
一名守卫匆匆赶来，向赵昭比了个手势，见状赵昭站起身往外走，高嘉在后面道：“今日天寒，诸位也在寒风里站了许久，大人特令厨房备了姜汤驱寒，上前来领了自己的那份便去干活吧。”
众人齐声道：“是，多谢大人。”
很快衙役们就提了一大桶姜汤过来，让他们排着队领。
“喝完就可以走了。”
一名衙役敲着木桶道。
人群慢慢前行，姜汤是把姜切碎了熬的，随着勺子舀进舀出，底下的姜末也浮了上来，宝和接过递来的姜汤，看着碗底的几颗姜末，手上不稳洒了些汤水出来，站在一旁，拿着汤勺的衙役注意到他，他匆匆一口饮尽，辣的喉咙像是火灼。
人头攒动。
连月向前望了一眼，眼瞧着就快轮到她了，忽觉胳膊被人碰了一下，她疑惑的转头，发现是跟在大人身边的那个侍卫，她听到衙役叫他高大人。
她福身道：“高大人。”
她本来就排的靠后，现在她一出列，后面的人自动往前，很快补上了她的位置。
高嘉道：“连月姑娘，大人请姑娘到偏厅叙话。”
连月心里不安，捏紧了袖子道“是”。
偏厅内，赵昭听着下面人回禀姜汤已经分发完毕，连月在外间候着了。
赵昭：“那个宝和还没开口？”
高嘉：“先前是，现在见到连月有些慌了，看这样子，一会就不一定了。”
“嗯。”赵昭搁下茶杯，听到外间宝和也被带了进来。
两人对视一眼连月轻轻摇头，宝和慌着的心才稳下一点。
审讯没过多久宝和看着桌上那盏茶杯和一块令牌，崩溃的说了自己毒杀郡守一事。
“我们的村子毁了，没有办法，只能往城里走。……真的好饿，好害怕。他们就是这个时候分给我们粮食，但如果想要更多粮食就得帮他们办事，大家为了吃饱都愿意干。而且那些人还说了，事情办的好不仅有的吃还有银子。”
“之后，我们就被老爷招进了府里，府里干的活不重，还有好多像我们这样的小孩，老爷夫人也鲜少打骂下人。时间久了，姐姐觉得老爷不像他们说的是个十恶不赦的贪官，就不想帮他们传消息了。”
宝和说着不由自主的惊恐起来：“但是他们很可怕，他们知道我们在想什么！他知道我们不听话了，在外出采买的时候把我们带去了一个祭坛，让神明惩罚犯错的人！然后那几个逃跑的人就自己拿起刀捅自己，捅了好几刀！嘴里还一直说‘我错了，我错了’！”
“我们吓到了，不敢想其他的，不管我们逃去哪里他们都能找到我们。所以在要我们下毒的时候，我就做了。”说到这里，宝和呜咽起来。
高嘉问：“祭坛在哪？”
宝和道：“我不知道。我们都是蒙着眼去的。”
“你们是从哪个村子逃难过来的？”
“白庙村。”
高嘉一顿：“是成周郡边上的白庙村？”
宝和：“是。”
高嘉招手道：“带下去吧。”
宝和猛地抬头：“大人！事情都是我做的，我姐姐……”
高嘉看着他：“郡守案内情未明，将疑犯宝和、连月押入大牢择后再审。”
赵昭从屏风后出来，抬眼看到外面阴沉沉的天气，凉意沁骨，这个倒春寒来的有些陡啊。
“高嘉，你去案牍库查查白庙村的情况。”
府衙里张菡还在床上躺着，性命无碍。全城警戒搜捕常怀章还没有消息。
赵昭回了客栈，一连几日都没有出门，府衙一应事宜都交到了高嘉手里。
熄了烛火，和衣躺下，
近几日胸口的闷痛越来越明显，那日仵作坊的幻境里他和张菡体内都被种了长生花，为救张菡，他把他体内的花籽一并转到了自己身体里，如今它们吸足了血气，要发芽了。
半夜，赵昭起身盘坐，解开中衣，拿出备好的匕首在心口划出一条血线，殷红的血液顺着胸膛蜿蜒 ，不一会，一条发丝粗细的绿色茎秆探了出来。
房顶上，一条小龙正抱着一颗糖葫芦啃的欢。
变成幼龙的而珵抱着比脑袋还大的山楂皱皱鼻子：“有血腥味，糖葫芦要不好吃了。”
九隅伸手在空中一点，一道结界罩住而珵，小龙偏头咧嘴一笑。
浸血的花籽被逼出体外，九隅手指一勾，离体的花籽便顺着窗户缝隙飞了上来。
赵昭还在用刀尖挑出剩余的茎条，扯出全部的茎条后，他缓缓呼出口气，起身推开窗，借力向外一跃，脚尖轻点窗前枝桠，跳上了房顶。
脚踩在瓦片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而珵抬头正看见半敞衣衫的赵昭，六目相对，九隅迅速伸手一把抓起而珵塞进袖袋里。
袖里乾坤，咕噜咕噜滚了几圈被糖葫芦糊了满脸的而珵坐定，抱着糖葫芦两眼发懵。
赵昭看着眼前的人抓着一只龙塞进袖子里，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目光紧盯着面前男子，背在身后的右手紧抓着匕首，随时准备出手。
九隅慢条斯理的擦了擦粘在手上的糖渍，抬眸看了一眼半空中漂浮的花籽。
花籽连带着茎秆瞬间炸成一团红雾飘向九隅，赵昭这才注意到被他逼出体外的长生花籽。
红雾中，四目相对，赵昭一瞬怔住，眼前这张隐在雾中的脸和久远记忆里的画像逐渐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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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房间里，香炉里的袅袅青烟盘旋着往画像上飘去，。
烟雾里，画上的人面容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祭司大人，这是谁呀？”一只短胖的手指着画像问道。
话音落下许久，未有回应。
短胖的小手扒拉了一下供桌布，望向打坐的人，“祭司爷爷？”
“是一位凶神。”
意外的，是一道醇厚的声音，与祭司花白衰老的面容不符。
“他很可怕吗？那为什么供奉他呢？”
“我们一直在供奉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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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隅看着赵昭，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南芜城的后人？”
赵昭不答，盯着九隅的手腕有些恍惚，刚才他抬手时，他看到了他手腕上的刺青：“你是，铃铛的主人。”
九隅嘴角微勾，指指自己的袖袋：“他才是。”
待赵昭回神理好衣服，九隅才将而珵从袖里乾坤中放出来，拿着帕子细细的给他擦了脸，又从糖葫芦串上取下一颗塞进他怀里。
九隅说：“我不过是给小家伙做了个小玩意。”
赵昭看着那只小龙，半响出声：“龙……？”
九隅抬眸道：“现在的小辈这么不知礼数了吗？”
“南芜已经灭国了。”
南芜的国君就叫南芜城。
南芜是一个隐居在海外的庞大部族，部族上下信奉同一个神明，部族里的人都听大祭司的，在外面的人看来，大祭司就是这个小国的君主。
有人发现了这里，然后陆陆续续又有人跟着来，南芜国才传开了去。
后来南芜被大周灭国，余下的族人便往深山迁徙，南芜城在深山中重病过世，南芜城的侄子继位大祭司，而后一代传一代，直到赵昭这一代。
九隅笑笑，看着赵昭突然想起那几百年都没有平静过的渤海，突然在某一天送来了一个凡人。
夜色深重，无尽的黑裹住屋顶上的两人，怀里的小龙翻了个身抓着九隅的衣襟，口吐人言：“再给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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