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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苏更阑赤条条的暴露在另一个人眼皮子底下,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经历过这么尴尬的事。

所幸的是虽然被看光了,但他吼哑巴闭眼转过去时,对方表现的还算听话,淡定地拎着蛇袋到屏风的另一侧去了。

“你何时醒的?”

苏更阑紧忙从浴桶里爬出来,“你是伤患,身体什么情况你不晓得?”下意识关切责备。

快而不乱地擦干身上的水珠子,再马不停蹄地套上里衣,最后裹上外衣便算完事。

与他的焦灼相反,万尧清的动作慢条斯理---他盘腿端坐在临时搭的木板床上,床上只有薄薄一层褥子。男人经年训练的体态非常板正,即使受了伤也不影响他一身正气,双臂安详垂下,手掌自然的落在双膝处。

苏更阑撞进了一双阴森冷硬的眸子,瞬时倒吸一口凉气。

“你...”

不知怎的,或许是万尧清看人的眼神总带着杀气,苏更阑竟吓得一个趔趄,本就没穿鞋,赤足在地上那么一滑倒,“啊---!”便如同那条刚被捉住的蛇一般匍匐到地上去了。

左脚踩右脚,纯粹的平地摔,动作稍显狼狈。

苏更阑下颚吃痛,“嘶...”他捂住下巴慢慢坐起,抬眼,便又撞进了那双眸。

只不过此时那眼神里又多了一些别的涵义,像是玩味,也像是嫌弃。

“......”苏更阑自觉丢人,但他没忘了先表达感恩:“方才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出手相救,那我的死法也未免太冤了。”

军营里的男人个顶个的糙汉,万将军难免审判起来:没见过这样细皮嫩肉,走路都不稳当,如何担得起“守护神”的名号?

苏更阑站起身,拍拍衣袖处沾染的尘土,“我看你只是不能开口说话,但辨声识物没有问题,并且反应机敏身手极好,怎的就沦落到这般处境了?”

左看右看,横看竖看。

他们互相观察对方,毫不避讳。

正常人见着蛇的反应绝不会那么冷静,而这人不仅冷静,还面不改色眼疾手快地把蛇给逮了,强的可怕。

万尧清没有做声。他手臂上的一处伤口在刚才使竹棍时挣开了,一层鲜红的血渗出纱布。只见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两指并拢碰上去,当着苏更阑的面就大刀阔斧地抹了一把。

“你做什么?!”苏更阑哪能料到这人的莽撞举动,见状厉声呵止:“今日为了你几乎用光了所有止血药,明日的药还得小山现采现磨,我不容你糟蹋别人的付出!”

那指腹沾满湿答答的红,淋淋的状态比书案上未干透的毛笔还饱满几分。

万尧清盯着苏更阑的指骨,男子皮肤白,骨节处竟透出些淡粉来,那双手正握着他的小臂。

万尧清挪开视线,不知用了什么巧劲儿掰开,在他掌心里写了一字---方。

手心里湿漉漉的瘆人,苏更阑想擦又不敢擦,毕竟是人血啊。

“方……你姓方?”

“那你的字是?”

万尧清摇头。

“家中可有兄弟姊妹?还记得家住哪儿么?”

万尧清依然是摇头。

万尧清指了指自己太阳穴,露出微微的困惑表情,示意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随即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头。

苏更阑明白了,敢情他捡回来了个失忆的大哑巴。

真叫人头疼啊,苦笑了一下,“那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呢?”

万尧清看向他的衣衫,然后在他另一只手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苏更阑呢喃出声:“青。”

这是苏先生外衫的颜色。

淡淡的青色晕染,层层递进着,像傍晚远山处的黛青,也像林野深处稍纵即逝的水汽青烟。

方青。

苏先生笑了,“方青,挺好听的。”

苏先生忘了,自己原本是追问方青的来路呢。

......

夜里寂静,再没突然出现蛇来索命,苏更阑白天累极了,一躺下便入梦。

万尧清则始终持续保持着警惕。忠山不够安全,因为山下的轺车和林子里的战袍会诱导官兵随时会搜查到寂声学堂。但他拖着伤体逃不远,现下装聋作哑藏匿于此反而成了唯一退路。

苏更阑的睡相很好,呼吸声里有微微的鼾意,却并未打起那震耳欲聋的呼。万尧清盯着盯着,自己的眼睛竟也不知不觉阖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夜半传来的一声长哨惊扰了美梦。

哨声尖锐极了,刺的人耳膜发酸,苏更阑从榻上几乎是弹起来的,“不好。”

万尧清比苏更阑更早发觉,他动作流利迅速起身,哪里有伤员该有的样子。

哨声还在响,断断续续的,苏更阑一边蹬上鞋靴一边立起耳朵仔细听,“三短三长三短,小山遇到危险了。”他对方青说:“方青你就待在屋里哪也别去,千万不要乱跑。”

万尧清的眉心微不可查的簇起,大将军的气势骇人,一站起来就比苏更阑高大不少,影子几乎完全盖住了苏更阑的。

苏更阑焦急的很,“让开!”

万尧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苏更阑劝了一句:“我总不能让你跟着我再受伤啊,你现在很虚弱的,快让开。”不等对方有所反应,苏更阑便拨开他然后飞奔出去。

此时天际悄然泛起鱼肚白,驱散着黎明到来之前的最后一丝黑暗。

万尧清的口中淡淡吐出一个字:“蠢。”

镇守边关,大大小小的仗没少打,比今日还重的伤不计其数,万将军头一次听见有人说自己弱。

吹哨求救是苏更阑前些天想出来的妙计,三短三长三短是与“SOS”对应的摩斯电码。

他闲时用山里死了的鸟禽中段肢骨加工,制成一枚中指长度的骨哨,只需将有孔的一段放在嘴里轻吹,同时抽动腔内肢骨,就能发出响亮的哨音。

骨哨的用途便是帮助哑人在危急时刻求救,这可比嗓子有用的多!

“小山!小山你在哪?”苏更阑执起火把就钻进林子里,循着哨音的源头小跑,杂草枯木刮到身上也浑然不觉。

“小山!继续吹不要停!”苏更阑心慌的很,因为那哨音变得微弱,怕是没力气的前兆。

心里既是担忧又是气愤,这孩子不好好睡觉跑山里作甚?

万尧清静悄悄地跟着进了林子。

要知道,深山老林里发出的声音会受到地势、瀑布、树木的茂密程度而产生回音,如果不对地形有十足十的把握,极有可能被引去错误的方向,甚至找不回来时的路。

万尧清听声辨位的本事自然高超,何况这忠山是他曾战斗过的地方,哪里有溪流,哪里有瘴气沼泽,这些他一概有印象。

唯一不确定的便是捕兽陷阱的位置,陷阱是人为的,他估摸着那小孩便是掉了进去。

左腿有伤,难以疾步,但他基本断定声源在西南方向,并且不远。

“小山!”

关心则乱,苏更阑显然辨错了方向。

“不要怕啊老师来救你!”

万尧清眯了眯眼,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夹在两指间,只轻轻那么弹,石子便如同离弦的箭直直飞向青色的背影。

苏更阑觉耳畔“嗖---”的划过一道厉风,然后眼前的树干上便活色生香的嵌进去一个坑,这把他陡然吓得一个激灵。

突如其来的石子拦住了去路。

“谁?!”

回头一望,本该卧榻修养的大乞丐正顶着一张死人脸走过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苏更阑皱眉,他的不凡身手再度唤起他的警惕之心。

万尧清像是没听见这话,他盯着苏更阑的眼睛,然后抬手指了一个方向,接着仅用一片叶子就吹出了尖细的哨音。

“你是说...小山在那边?”

万尧清扔了叶子,点头。

或许是对方的眼神太过笃定,苏更阑这瞬间忘了质疑,反而莫名其妙地就信任了他,“方青,我现在着急救人所以没时间细究你,之后你必须好好给我坦白。”

苏更阑拔腿就往万尧清指的那个地方跑,而这次万尧清没有跟上去。

因为就在那粗壮的大树背面,地上赫然是被撕咬的不成样子的将军战袍。他猜测,苏更阑应当是瞧见了。

小山颓废地斜靠在土坑边角,露出来的皮肤上占满湿泥,口中咬着骨哨,吹出虚弱的音,看起来狼狈极了。

直到看见苏先生扒在大坑边缘喊自己,小山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他恨自己给先生添乱了,更恨自己不能说话,否则一定要大声哭出来,喊一句先生。

苏更阑见着人以后便稍微松了口气,“小山,你哪里受伤了?”

小山便指着自己的腿,然后打出一个“折断”的手语,神情是藏也藏不住的愧疚。

你不要怕,我叫人来帮忙。”苏更阑说:“你等着我,不要乱动,千万别再伤了骨头。”

小山忙不迭的点头,然后捂紧了怀中姐姐给编制的布包。

苏更阑起身刚打算原路返回搬救兵时,救兵们竟已经到了---学堂收留过一些青年男子,虽然人少,但中用。

四五个小汉跑过来,带着粗绳和水囊,停在苏更阑面前时,一个个脸上都是担忧着急。

“啊...”苏更阑只懵了一瞬便清醒过来,赶紧指挥他们去捞小山。

万尧清是落后了众人的,他步子不大,姿势有些轻微的跛,但整体来看依然有力。

此时天色已然明朗起来,苏更阑借着稚嫩的日光打量起自己救回来的神秘男人。

“方青。”他迟疑地唤了一声。

“谢谢你,你又一次帮了大忙。”苏更阑上前去主动扶住了他。

不多时,小山被平稳地摆在地上,因着腿不受力的缘故,谁也不敢轻易挪动他。

苏更阑说:“快去找周大夫来。”

两个小汉便紧忙折回去。

万尧清端详着小山的腿,然后试图蹲下来,苏更阑第一时间就领会了他的动势,扶着问:“你要...?”

万尧清专注地盯着小山裸露出来的脚踝,那个位置已经肿了起来,软趴趴的。他单腿跪地,用没受伤的左手摸上那只脚踝。

“你难道打算徒手正骨?”苏更阑迟疑地问。

一听这话,半昏迷的小山顷刻间瞪圆了眼睛,眼神里全是惊恐,苏更阑见状紧忙宽慰着:“乖啊,你放心,他其实是行走江湖的大侠,像骨折这种---”

“咔--嘎---!”

骨头移位。

清脆的骨骼碰撞的那一秒,如同榫卯结构的两块木头严丝合缝卡住的那一瞬,“咔!”

复位。

万尧清下手太突然了,这声音在空谷幽林里被无限放大,震动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天生哑巴的小山竟疼到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啊--!”,那嗓音实在说不上好听,皱巴又嘶哑,像是被烈火灼烫后冒了烟,音色狼藉如废墟。

“小山,小山!”

小山彻底晕了过去,他手里的布包掉出来了,遗落了几株专用于止血散淤的侧柏叶。

万尧清怔住。

-“今日为了你几乎用光了所有止血药,”

-“明日的药还得小山现采现磨。”

周大夫说骨头复位之后调养百日即可,劝苏先生不必过于担心。他还夸赞了方青的圣手,迫不及待地想和方青讨论正骨之术,却忘了方青是个不开口的。

返回学堂途中,一路不速之客突然拦住了几人去路,他们身着官服,个个佩剑。

寂声学堂苏先生的名号在城中有点名气,领头的官兵显然是认出了苏更阑,态度介于好和不好之间,问:“苏先生这是去哪?”

苏更阑跟府衙打过交道,不卑不亢道:“学堂的孩子受了伤,正要抬回去救治,官爷无事的话可否让个路,可不敢耽误了伤情。”

领头的官兵给身后小兵递了个眼神,那小兵便上前去观察小山的脸,然后说:“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他是谁。”官兵拧起眉头,盯着苏更阑身侧的男人。

苏更阑挪了半步,微微挡住了万尧清,这是一个出于本能保护弱者的举动。

“他是无家可归的智障流浪汉。”几乎是脱口而出。

从这个位置,万尧清能闻见苏更阑身上淡淡的薄荷香,那是昨夜他洗沐后的干净气味。

他以为苏更阑会毫不犹豫地把来路不明的自己交出去。

“我见他尚且还算听话,便留在我学堂干些卖力气的杂活。”苏更阑扯起谎来面不改色:“您瞧他的腿,前些天盖茅房时不甚被巨石砸伤了,走路都不稳当呢。”

先生待人如沐春风,先生容貌温朗如玉,没有人会质疑苏先生的话。

再看此时万尧清,他的脸上血色亏损,乌青发黄,脏兮兮的沾染了泥土与血迹;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活脱脱一副流浪痴汉的模样,这张脸就算是亲属下阿炎来了估计都不敢相认。

许多人没有真正看见过万将军的脸,只从传说中听闻他曾经骁勇善战,也只从流言中听闻他如今通敌叛国。

世人口中的万将军,容貌是一顶一的英俊,气质是一顶一的潇洒,和哑巴智障自然半点关系都沾不上。

“得罪了,苏先生。”官兵收回视线,说:“现下全城通缉叛国罪臣,您若是发现可疑之人烦请立即报官。”

苏更阑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

“可疑之人啊,不如你们进林子里探一探?”

“为何?”

“路过时偶然瞥见过破破烂烂的衣物,看那样子像是被什么野兽撕碎了,你们要找的人会不会已经...?”苏更阑眨了眨眼。

官兵道了一声多谢,便一溜烟钻进山林。

周大夫和其他几个男人共同抬着小山往学堂走,苏更阑则扶着腿脚不便的智障,落后于他们。

“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苏更阑语气温凉:“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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