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天一夜啊。
回到住处之后，苏更阑和万尧清俩人面对面地无声沉默了许久。
后来苏更阑主动挑破安静的气氛，说：“小山是为了给谁采药才不甚受伤的，我不信你毫无触动。”
道德绑架，屡试不爽。
万尧清敛了敛眸子，脑海中浮现出昨天那小孩在自己身前蹦跳的模样来，可是今日往后，他将有很长一段时日无法行走了。
思及那软弱的骨折脚踝……
万尧清执起书案上的毛笔。苏更阑意识他大概是要写字传达意思，便迅速的研磨、铺开早就被切割整齐的薄薄树皮。
这个时期，造纸术还未被发明和普及。书写工具主要靠竹木简，但竹简或木简的重量太大，不便携带。
于是苏更阑就地取材，将可用的树皮切割成均匀薄片，平日里简单画个图写个字什么的。
万尧清当下只有左手能握笔，所以字迹略显扭曲---【我是万将军的手下】
仅仅看完这几个字，苏更阑已然遍体生寒了，“...你、你可知现下正全城搜捕万尧清万将军？凡是发现你们这种与万将军有牵涉的人，百姓皆是要报官的！”
他虽猜到对方身份不简单，可哪能料到答案如此惊天地？
溱朝有相对严苛的法治体系，有关农耕赋税、征兵征战、抢劫盗窃等等的常见事务，均有对应的律令来管制。
像私藏包庇通缉罪犯这种罪名，至少会被判处十年流放和艰苦劳役。
苏更阑瞅瞅自己的细胳膊细腿，研磨时手指都微微发颤，他似乎已经幻视到了自己的悲惨结局。
【为何保我？】
万尧清看着他。
“我不过是一介教书先生，不过就是善心未泯来帮扶弱势群体的平凡人罢了；我除了会手语和一些奇巧的生活技能外，没有其他的本领了。”苏更阑感觉自己的心肉都在颤，情绪更是无比复杂，语气苦涩：“保你，为何保你，我若说是看你可怜，一时情急所以鬼迷心窍了，你信吗？”
“……”
万尧清感到身上各处都隐隐作痛，垂眼一瞧，膝侧的一处小伤口浮了薄薄一层血痂，瘙痒难捱。
他强迫自己不去触碰，却心瘾难消，恨不能立刻康复，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苏更阑活人微死，问：“你日后如何打算？”
万尧清沉默着，听懂了对方的送客之意。
他能够理解他此刻的退缩，因为现在换了任何人，得知他的身份之后都不敢再大胆收留，即使“方青”只是一个小士兵而已。
他今日在林中用叶子吹的那声哨音，便是与属下阿炎的传信。倘若他立即动身，相信有办法能暂时躲避追捕。
但实际上，万尧清误会苏更阑了。
苏更阑见他闷不吭声，无奈的仰了仰头，望着房梁木桩，想起昨夜被毒蛇惊扰，正是方青救了自己。
他的决定出乎人意料：“你可以留下，但不许随意下山露面，免得被官兵抓走后连累我寂声学堂。
你武功高强，所以不许欺凌弱小，并且还得尽力保护他们。
小山因你而伤，若我不在，你须得陪侍他，不许厌弃或糊弄他，能做到吗？”
听着一连串发问，万尧清略微怔了一瞬，然后露出疑惑的神色。
苏更阑问：“你好奇我为何不报官抓你？”
没等对方回应，他便开诚布公：“唉，我今儿个已然鬼使神差的对官爷扯了谎，若没过几个时辰便去告发你，那他们必定觉得我也有问题。”
苏更阑说：“寂声学堂的孩子不能没有老师，那些老人和妇女也不能没有男人保护，总不能因为你而把我搭进去。”
倘若苏更阑被一同扣押，事情就会变得十分麻烦。土匪、贼寇...什么魑魅魍魉都有可能来欺负本就弱势的聋人哑人。
万尧清不禁对苏更阑改观。
昨日仅当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玉面书生，不想他今日却敢逆着被流放的风险而留下自己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即使他的真实目的是为了那些人的平安，不是为了自己。
苏更阑说：“方青，如果你真的是万将军的手下，那你应该了解两年前宁安村的往事。”他看向他，讲出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故事：“万将军他在外征战时总会戴着特制的面具，很少有人见过他真容，但我其实……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万尧清抬眼。
宿命是最妙不可言的存在，谁能想到呢，这故事竟迎来了它的最佳听众。
“啊，严谨的说法是我曾隔着面具与他有缘。”苏更阑说：“所以留下你也算我有私心，我并不相信他会做出叛国之事。”
万尧清后背一紧，一股浓烈的酥麻袭上后脑。
他被追杀，凶险万分，每个见到他的人都想着杀他或告发他，他虽不怪他们，却也在充满血腥味的逃亡里冷冻了温情。
这一刻，骤然出现一个人告诉他说---不相信他会做出叛国之事。
【为 何】
缓缓落下两字，墨迹湿润。
罕见的信任比利剑更具杀伤力，竟让万尧清升起难以言喻的微妙心情。
在脑中搜捕着苏更阑的五官，自己曾经与他有过交集？
苏更阑垂下头，像是回忆起什么，停顿了一两秒后重新抬起眼，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我是当年那场屠杀的幸存者之一。”
毛笔的笔锋在树皮上划出一道黑色墨痕。
“那是我来到这里没有几天的时候，像个乞丐般在街上游荡。直到遇见心善的阿嬷，她收留了我。”苏更阑说：“阿嬷叫我陪她下山去采买，却不想我们躲过了一场惊天劫难。”
“那晚宁安村燃起熊熊烈火。我和阿嬷都吓坏了，我急忙将她安置在安全的地方，然后一个人跑上山探查情况。”
那一天，苏更阑亲眼见识到人间最惨烈的景象，他记得金色的火焰把人烧成灰色躯壳，记得女人被按在马圈里凌辱；记得他自己晕过去的前一秒，似乎看见有襁褓里的孩子被扔进井中......
他要去救人！
他要去救人！
可是有一道干脆的掌风劈向他的后颈，他瞬间发晕，晕倒前的那一瞬间仿佛听见磁性的嗓音在他耳边低喃：“不要添乱。”
最后一眼，他记得那个男人戴着面具，身后携领着一队黑色士兵，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丛林里。
紧接着，便是一声刺破云霄的“杀---！”
后来，苏更阑得知是年轻的万将军奔袭到忠山，这才阻止了一场彻底的生灵涂炭。
“他于忠山，于我，都有恩。”苏更阑说：“事关叛国重罪，我未知全貌故而不便评说。但至少眼下官府没抓到他，一切都未盖棺定论，我和许多平民百姓一样心存一丝希望，希望一切都是误会。”
“方青。”苏先生无比郑重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你可千万不要做出什么让我后悔留下你的事。”
万尧清唇缝微启，终是无声。
他能感觉得到胸腔里涌动着一股热浪，他不断的回想，试图将苏更阑的脸与两年前宁安村的人脸融合。
但那日军情太紧急，火势太凶猛，一旦忠山守不住，那紧挨着的京师显阳城将被围困。他一门心思只顾着追杀敌寇，实在无法记得其他。
笔墨快干了。
【好】
这是这片古老树皮上最后一个字。
......
夜半，有人向屋内吹出一缕转瞬即逝的白烟，旋即一个人影推门而入。
“将军，阿炎来迟。”蒙面人身着夜行衣，压低声音道：“将军可要立即动身？”
只见原本该平躺在木板床上的万尧清正端坐于书案后方，他堂而皇之地霸占了苏先生的位置。
阿炎看到将军的眼神落在帘幔后。
“将军放心，□□最少使他昏睡五个时辰，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动身，不会有什么危险。倘若这位苏先生醒后报官碍事，属下自有办法让他永远闭嘴。”
“不必了。”万尧清口中淡淡地抛出几个字。
阿炎一愣，“将军，此处距离显阳城仅仅一个时辰脚程，加害您的幕后黑手就在城中守株待兔，此处太危险了。”
“查出是谁是幕后主使了么。”万将军并未纠缠安危之事，而是提及目前最要命的问题。
查不出是谁构陷他，避到再远的地方又有何用？
阿炎自知劝不动将军，只好作罢，紧忙汇报自己探查到的消息：
“浮出水面的是太仆与典客，他们二人互相串通把行军机密卖给敌寇，这才害得我们掉进对方早就布置好的陷阱。”
“那支两百人组成的精锐奇军，经秘密训练三年有余，每个人赤手空拳以一敌百不在话下。可就是这样一支队伍，途径雪狱山后突遭夹击，取敌人首级的计划被破阻断。”
“我们两百将士近身肉搏，拼死砍杀敌军一千八百余，可惜的是...无一生还。”阿炎嗓音干涩，愤恨地说：“幸好将军那日晚了一盏茶才出营，否则后果真真是不堪设想。”
在溱朝，太仆掌管皇家事务；典客掌管外交事务。他们虽处于较低的品级，但职责重要，实权在握。
“一里一外，里应外合，真是妙极了。”万尧清握紧了拳头，重重砸向书案，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唔嗯……”
床上被药晕了的苏更阑竟发出了一丝嘤咛，大概是被惊了。
“两个小小杂碎，怎敢谋划如此罪名？背后必有其他黑手操控，或允诺给他们滔天的富贵或施加了不敢抗拒的威胁，阿炎，继续查！”
“是！”
说起那日唯一的变数，就是阿炎口中晚了的一盏茶---临行时，有一神秘角色来到将军营帐。那人避开营帐外围密不透风的防御，悄然出现在万尧清眼前。
万尧清与他对了两招，难辨输赢。对方只撂下一句话：“想活命，就留一盏茶的时间。”
于是两人谁也没再开口，只余温热的茶香在营帐里蔓延。
时间一到，在一种极其奇异的默契中，一个不拦，另一个不留。
“前路艰险，好自珍重，京都显阳城再会。”
万尧清揉了揉眉心，问：“查到那日的神秘人了么？”
阿炎面露难色，“将军，查是查到一些，但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万尧清看着阿炎，他的眼神自带压迫，谁瞧见了都不敢再扭捏，阿炎只好吐露道：“那日瞥见他的招式极像柳派，后宫里有位新宠皖良人，原本的姓氏便是柳，唤柳云儿。她幼时被柳派宗师收养过，这事并不是什么秘闻，有不少人都知道。”
“所以神秘人或与皖良人有关联，但具体内情尚未可知。”
万尧清摆摆手，“这点事值得你支支吾吾？”
阿炎咽了咽嗓子。
“唔嗯...”帘幔后又传来一声拨动心弦的低吟，这次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装作没听见了。
只见一截白皙的小臂从白纱那边探出来，搭在床边；男子翻了个身，骨节匀称的小腿不慎掀开了薄毯，露在月光下面，更显得玉色生香。
苏先生昏睡着，表情难耐，像是做了噩梦而无法挣脱；他蹭了蹭颈枕，终于舒服了一些，满意的弯了弯唇，像只毫无防备的乖顺猫儿。
阿炎眼睛直勾勾的，竟有些看愣了，这世上竟真有比画本里还俊美的人？
只是还未等他继续感叹欣赏，便倏地就被一股猛力扔了出门外。
阿炎：“?”
门内。
苏先生的手脚均被万将军暴力地塞回去。
“妖精。”
“唔...”梦呓，像是不服的语气。
更新频率是日更、两日更、三日更。
两日一更的概率最大（这个频率是我目前比较舒服的状态，如果之后精力旺盛且时间允许，会更频繁一些吧。反正我是这么憧憬的，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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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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