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箩,我自是希望你能留在长安高嫁的,只是清河崔氏世家望族,这门亲事本就是高攀了。
再则去岁崔相旧疾复发一直缠绵病榻,这两年崔家和我们家的往来也少了许多,我不知他们家是否还肯认下这门婚约。”
卢氏有些不忍心拉着沈箩的手说道:“我是打小在世家长大的,世家里的人最会拜高踩低,我把你当自己的亲生女儿,我不愿让任何人看低我的孩子。”
沈箩扑进叔母怀里,“叔母,我都明白的,及笄礼之后崔家哥哥就跟我说过,会寻机会跟他阿耶阿娘说我们的婚事。”
卢氏抚摸着沈箩的头发,想起了那位天资聪颖的崔家三郎,心里着实没底。
“若能一切顺遂自然是好,我只担心世事变幻莫测,倒让你伤心一场。”
“叔母放心,无论成与不成,我都记得您的教导,应作如是观。”
沈箩坐起身来,展颜笑道:“再说我也不是那些会为了别人让自己难受的人。”
卢氏略带赞赏的看着沈箩,阿箩既有好颜色又有好心性,她也没那么担心了。
“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我已让人去崔家递了拜帖,等崔家回了话我们就上门,对外只说是上门道谢,若是婚事不成,也不会连累你的名声。”
“多谢叔母为我思虑周全。”沈箩脸上多了几分羞赧。
卢氏又道:“到时候你也去见见崔家的两位姐妹,既然要上门,少不得要备礼。
等会儿你便去延寿坊卖金银珠玉的铺子瞧瞧有没有时兴的样式,顺便也给自己选几支好看的步摇簪子。”
卢氏说完,魏妈妈就拿着钱袋子过来,把钱袋子塞给沈箩。
沈箩手里一沉,连连道:“叔母,这钱太多了,用不了这些,我们家的情况崔家又不是不知道,知意和思宁与我交好,她们要知道我花这么多钱给她们买东西,肯定不会收的!”
崔知意和崔思宁都是崔相的亲女儿,崔柘的亲妹妹,三人自结识后一直关系要好,两姐妹知道沈家家境一般,来往时从来不肯花用沈箩太多钱财。
沈箩说完就把钱袋子扒拉开,想把里面的钱拿一半出来。
卢氏赶紧阻止,人都气笑了:“你这孩子,还真是钻进钱眼里了!要想成大事连这点钱都舍不下吗?”
沈箩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这哪是一点?这都快够我们家两个月的房租了……”
卢氏拍了下沈箩的额头,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送礼的事我说了算,这几年崔家姐妹对你多有照拂,权当感谢她们。”
卢氏拍板,让沈箩回房拾掇一下就出门。
沈箩拿着钱袋子只觉得烫手得很,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就是不安心。
*
待到出门时,堂弟沈符和沈筠又堵在院子门口,非要同她一道去延寿坊。
“小符,你怎么把小筠也带出来了?在家里好好呆着不行吗?”
沈箩看着顶着一张臭脸的沈符就头疼的很,还带着一个站不住脚的沈筠窜来窜去,简直无可奈何。
“我才没带他,是他醒了看见我要走,非得跟过来。”沈符哼哼唧唧。
沈筠则吵吵嚷嚷:“堂姐,我要出去玩!出去玩!玩!”
沈箩被沈筠嚷嚷得头疼,还担心沈筠把另外几个小的也吵醒。
伺候沈筠的仆人是魏妈妈和赵管事的两个孩子,赵全和赵蝶两兄妹一个二十岁一个十七岁,两个大的却怎么也哄不住一个小的。
沈箩给青云使了个眼色,青云叫来了叔母院子里的翠梅姑姑。
翠梅姑姑一见这场面就乐了,“大姑娘,你先走吧,娘子说不许他们跟着。”
翠梅姑姑说完就拉住了沈筠的手,沈筠还想跑,翠梅姑姑又让赵蝶拉住他另一只手。
抓住了人,翠梅姑姑示意沈箩赶紧离开。
沈箩带着绿珠和青云快步走去宅门外,马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车夫许桂也是家里的老仆人了,娶了叔母身边的丫鬟黄秀,生了两儿一女,大女儿许燕十二岁,是堂妹沈妩的丫鬟,两个儿子年纪尚幼,是堂弟沈策的玩伴。
沈箩上了马车,正等着许桂驾车离开,一只手突然攀住车壁。
沈符掀开车帘就蹿了进来,自个儿找地方坐了。
沈箩瞪着他:“你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这个堂姐和大娘子放在眼里了是吧?”
“凭什么你能出门,我就不能?”沈符别开脸,昂着下巴嘟囔道。
沈箩揉了揉额头,“那你到底在担忧什么?叔父就算被贬官,那也还是个官,日子总比寻常百姓家好过。”
“可我长大了,我想自己养活自己!”
沈符说得掷地有声,转过头一脸倔强的和沈箩对视。
半响,沈箩问:“那你想怎么养活自己?”
“我可以去赚钱!”沈符斩钉截铁道。
沈箩听完微微挑眉,“怎么赚?”
“我可以……”沈符说着顿了一下,仍然坚定道:“我可以做生意!就像西市里那些商人一样!”
沈箩睨了他一眼,“敢情你偷溜出门就是想去西市?”
“是又怎样?”沈符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一张娃娃脸笑起来脸上的酒窝也露出来。
沈箩抬了抬手,无奈道:“行吧,小郎君志向远大,那请问你想做什么生意?”
沈符没有听出沈箩话里的意思,还以为自己被认可了,不由高兴道:“我要卖东西!”
话音一落,沈箩就忍不住笑了声。
沈符不解道:“你笑什么?”
沈箩笑看着沈符,“我笑西市数百行,卖粮卖肉,卖酒卖茶,卖布卖衣,应有尽有,而你身无长物,又该卖何物?”
沈符噎了一下,大概是想不到该怎么回答,一时竟沉默下来。
沈箩伸手拨弄开车帘看了一眼窗外,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幅长安繁华盛景。
“你知道叔父是盼着你科举的,但我也知道你不是读书的性子,你想不被人当作小孩子,想自己养活自己,那就要好好琢磨怎么养活自己。
我们都是寄人篱下的人,身后空无一人,选好了一条路,可没什么后悔的机会。”
沈箩说完回过头来,看向沈符:“还有,叔父的确被贬官了,贬去了岭南梧州,你就算想做生意也只能去那儿了。”
“岭南!”沈符瞠目结舌,脑子里全想到了另一件事,“那你……你怎么办?你和崔家的婚事?”
沈箩拨弄了下耳边的发丝,嘴角噙着笑淡淡道:“若是勉强的话或许能成,不过大概是不成的……”
沈符闻言眉头一蹙:“什么意思啊?到底是成还是不成?”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沈箩轻笑了一声。
沈符眉头挤在一块,摇头道:“听不懂……”
“多看点书吧,学聪明点。”
沈箩意味深长说完,车外传来绿珠的声音。
“姑娘,我们到延寿坊了。”
*
长安城池宏伟,由宫城、皇城和外郭城组成,以宫城象征北极星,以皇城百官衙署象征环绕北辰的紫微垣,外郭城则象征向北环拱的群星。
北边正中央便是皇城和宫城,皇城朱雀门正对着一条纵横南北的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往东是万年县管辖的五十三坊,往西是长安县管辖的五十五坊。
城内共有一百零八坊,东西十四条街,南北十一条街,整座城宛若硕大棋盘。
每座坊四周皆是高墙,四面皆有坊门,中间是十字街,坊内还有无数巷道,分布着民宅、官邸、寺院和道观等。
坊门皆有卫兵把守,白天百姓可通行,夜间则全部关闭,实行宵禁。
沈家住的昭国坊在朱雀大街东边,延寿坊则在朱雀大街西边。
坊里的马车皆有专门停靠的地方,车夫把马车赶去了拴马桩。
沈箩一行人则去了客似云来的珠宝铺子,不曾想大半年没来,里面的首饰也抬了一个价。
沈箩能买的起的都是寻常普通的那些样式,自用尚可,送给崔家两姐妹却有点不合宜。
走了大半条街,沈箩只买了一支云雀纹银簪和一支榴花纹银簪。
“姑娘,不如去西市看看有没有新奇的玩意儿?”青云突然提议道。
沈箩看了一眼青云,没说话。
堂弟沈符倒是一下子高兴起来,伺候的仆人们也有些激动。
无他,长安城东西两市,在城东城西各占两坊,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聚。
单是西市便有两百多个行肆,里面有趣好玩的玩意儿层出不穷,长安人就没有不喜欢去坊市看热闹的。
“走吧。”沈箩默了一会儿才同意。
*
西市就在延寿坊西门旁边,众人可以直接走过去。
本朝商户入市按照九市开场,货别隧分的行规,经营同类货物的店铺聚集在一起,四周各置两门,如井字形交叉的东西南北街道各有两条,方便人和货物的进出。
店铺按经营规模不同而划分的交易区域称为肆,存放商货的货栈称为邸,而售卖同类货物的店铺汇集在一处则称为行。
西市内街道宽敞,还有很多羊肠小道散布其间,商铺则临街而建,并按照所属的行当开设,一切繁而不乱井然有序。
东边的铺子就有金银行,沈箩看上了几样首饰,但价格都有些贵,思忖片刻打算先去别的地方看看其他的东西。
北边是负责稳定市价的常平仓,常平仓后面是波斯邸和收宝胡商,胡商从西域远道而来,大多售卖珠宝香料药材等。
那些东西价值连城,沈箩没打算过去,本要直接越过,青云却拉住了沈箩的衣袖。
青云咬着唇道:“姑娘,可以让我去一下那边吗?”
青云伸手指了下胡商的方向。
沈箩还没说话,沈符就瞪大眼睛道:“青云姐姐想去看胡商的东西吗?那些东西我们可买不了……”
“大郎君,我不是去买东西,我想去见几个从前的朋友,我很快就回来。”
青云跟沈符解释道,说完碧玉般的眸子又略带乞求的看向沈箩。
沈箩挥了挥手,允她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青云并不是唐人,她是胡女混血。
三年前,沈箩刚来长安时,叔母带着她第一次来西市,在一家胡姬酒肆外,沈箩被青云撞倒在地。
沈箩那时怀里抱着叔母给她买的梳妆奁,梳妆奁里还有刚买的胭脂首饰,沈箩被撞倒后梳妆奁摔在地上,里面的首饰不小心被过路的马车压过,损了大半。
青云其实也是被人推倒的,但推倒她的人是她的阿娘,一个在胡姬酒肆娱乐宾客的胡女。
那胡女叫金娘子,原是胡商的娘子,胡商生意失败后把她卖给了酒肆。
青云的生父便是金娘子数不清的宾客之一,连是谁也不知晓。
青云那时将要及笄,酒肆老板就逼青云和金娘子一样去取悦宾客,青云不肯,金娘子竟也和老板同流合污。
沈箩遇见青云那天,青云就是被金娘子逼着去跳舞,青云跑出酒肆,被金娘子狠狠推了一把。
金娘子见青云撞了人惹下麻烦,不愿赔钱,让青云给抵债。
之后青云就成了沈箩的丫鬟,但青云傻得很,金娘子把她卖了,她还总记挂着金娘子,每次来西市附近总要求着沈箩,想去见见金娘子。
沈箩不喜金娘子,见过那恶妇几次,每次那恶妇都污言秽语,根本不把青云当人看。
沈箩幼时就失去双亲,早忘了阿耶阿娘的模样,也不太懂骨肉血亲之间的羁绊。
所以每次青云去见金娘子,沈箩就替青云不忿得很。
*
青云走了,沈符也闹着要自己去逛西市,沈箩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同意了,嘱咐洪升和袁义看顾好主子。
沈箩则带着绿珠进了一家书行,书行里卷帙浩繁,各种五花八门的书都有,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沈箩挨个书架看去,她只对书画和美食感兴趣。
不过崔家两姐妹里崔大姑娘极其喜欢看书,崔大姑娘也是一位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沈箩带着绿珠还真的翻出几本没见过的古籍来,一本琴谱,一本棋谱,还有一本前朝的食经。
沈箩对食经大有兴趣,一时竟看入了迷。
“姑娘,青云回来了。”
听见绿珠的声音,沈箩才回过神来,抬眸就看见书行外面东张西望的青云。
沈箩拿着三本古籍结了账才出去,青云看见人忙走过来。
“我们去找小符吧,也不知这家伙跑哪里去玩了。”
沈箩把琴谱棋谱交给绿珠,自己拿着食经还舍不得放手。
没走一会儿,远远看见沈符站在布行外面。
正要过去,突然背后听见绿珠的声音:“青云姐姐,我们走吧。”
沈箩回头看见两丫鬟停下脚步,绿珠拽着青云的衣袖,青云则抬头望着旁边的酒肆。
沈箩这才发现地方有些熟悉,原来是走到了胡姬酒肆外面,酒肆里有一个再眼熟不过的胡女。
金娘子金发碧眼,浓妆抹艳,身着窄袖束腰的衣裙,舞如莲花旋,手里拎着壶酒走到了酒肆门口。
人就倚在那门边跟没骨头似的笑着:“我当是谁盯着我不挪眼,原来是小杂种……”
还没说完,酒肆门口就有一个大腹便便衣着富贵的男人伸手把金娘子拉进怀里,大脸盘子还贴了过去。
沈箩看不下去避开了眼,耳边却仍听见金娘子黏腻的笑声,“郎君,别急啊……酒还没喝呢……”
沈箩抬头看向青云,青云张了张嘴,嘴里似乎在叫阿娘,却没发出声音。
沈箩忍无可忍,拉着青云想把人带走。
酒肆门口那金娘子又尖声道:“小杂种看什么看?你捡了高枝攀了去算你走运,你还敢来看我的笑话!
小娘子可得当心了,这小杂种生得美艳,你以后嫁人可千万别让她做什么陪嫁丫鬟,哪天把你家郎君勾了去……”
纵是沈箩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难听刻薄的话,早已能置若罔闻,金娘子这番言语也让她怒不可遏。
沈箩转过身又看见金娘子被男人拥在怀里还不停辱骂青云,那男人也把恶心的目光落在青云身上,像是打量什么货物似的。
沈箩把青云拉到身后,怒视着他们:“青云如今是我家的人,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沈箩说完直接拉着青云走人,转过一条街才停下来,回头就看见青云默默垂泪。
沈箩气还没消,“她都不要你了,你还难过什么?你就不能争气一点吗?”
绿珠也安慰道:“青云姐姐,别伤心了,你以后忘了她吧,我们跟着姑娘好好的……”
“小的时候她对我很好的……后来我长大了她才变了……”
青云咬着唇,双眸通红,绿珠向来心软得很,见此也跟着哭起来,两人可怜兮兮的靠在一起。
沈箩仍旧不忿:“她有什么好?牛羊不也得养大了才能杀吗?她对你好,那也是因为有所图,你一旦不听话,她可不就原形毕露了!”
沈箩说完,绿珠扑哧一声。
沈箩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笑什么?觉得我说错了?”
“姑娘,你把青云姐姐比作牛羊……”绿珠捂着嘴,眼角还有泪珠,嘴里却笑个不停。
沈箩想了一下也莫名觉着好笑,跟着笑了声,青云也哭不下去了,三人笑成一团。
“好了,去找小符了,我们该回去了。”
沈箩心情平复下来,在布行里找到乐不思蜀的堂弟后,一行人又走回延寿坊坐马车离开。
*
回家后,沈箩让绿珠在屋子里翻出两个雕花木盒,想用来装发簪和古籍。
刚把两本古籍放进去,青云就呈了一个布袋子到沈箩面前。
这布袋子青云从西市回来一直拿在手里,青云从小在西市长大,在那儿有一些一起长大的胡人朋友,沈箩从不过问这些。
青云道:“姑娘,这是我去见从前的朋友,她们送给我的。”
青云说完把布袋子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竟全都是胡椒!
“这……”沈箩惊呆了,不由上手掂了掂,“这得有三两了吧?绿珠,这都能买三个你了。”
绿珠在一旁原本也很震惊,听了这话装作委屈巴巴的样子道:“姑娘,我知道我不值钱……”
沈箩以前见过胡椒还是在崔家,但也没一下子见到这么多胡椒。
“胡椒珍贵,你自己收好。”
沈箩把布袋子还给青云,就这一小会儿她手上就留下一股辛辣香味。
青云却是不接,“姑娘,我不要,给您的,您可以送给崔家姑娘。”
沈箩怔愣住,“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要给我?”
青云点点头,抿唇一笑。
沈箩本不想收,可又觉得送这东西比她买的发簪好多了,想了想还是收下了。
不过她也不是那种苛刻的主子,当即道:“我也不白要,我给你写欠条,总有一天我会把钱还你的。”
沈箩正写着欠条,翠梅姑姑带着堂妹们进了屋。
堂妹们看见沈箩纷纷跑过来,拉着沈箩要一起玩。
翠梅姑姑则道:“大姑娘,崔家回话了,明日可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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