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外郭城东贵西富、南虚北实,朱雀大街以东多为官员居住,以西多为富家商贾。
城北诸坊,靠近皇城,便于朝谒,百官第宅密集。
崔家住在朱雀大街旁的开化坊,宅院就在坊内横街西门之北。
沈家的马车到了崔宅侧门才停下,门口崔家的仆人早得了话,立即有人出来引着卢氏和沈箩进去。
崔宅住的除了崔相这一房,还有其他几房的族人,据说崔家上下有七八百余人。
就连崔家两姐妹也说,有时在家里遇见旁的亲戚互相都不认识,即便认识偶尔也不知对方住在何处。
宅院中有一条长巷,崔家的人进进出出都要经过这条巷子。
带路的仆人把沈家人引进一道门,里面又另有年老的婆子带着几个丫鬟候在门口。
领头的老婆子是崔相娘子杜氏身边的何妈妈,见了人就笑道:“沈娘子,沈姑娘,我家娘子特意吩咐奴来迎二位,二位里面请。”
卢氏也笑道:“何妈妈有劳了。”
杜氏的院子沈箩也来过几次,都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院子里亦有其他来上门的客人,这还是头一回沈箩和叔母单独来拜会。
穿过回廊进了正堂,屋子中间杜氏和崔家大姑娘崔知意正在对弈。
杜氏出身京兆杜氏,虽不是五姓七望的世家,但其家族盘踞关中多年,历朝为官名人辈出。
崔相有两个女儿,幼女崔思宁才是杜氏所出,长女崔知意乃是妾室所出,但生母早亡,自幼养在杜氏名下。
“沈娘子,快快请坐。”
杜氏看见沈家人立即起身相迎,满身的金银玉饰,披着狐裘,穿着绫罗绸缎,衣服上的刺绣更是图案精美?栩栩如生。
而另一旁的卢氏不过穿着大翻领的披袄,头上只戴了几支金簪,沈箩也只是穿着厚袄,头上只有几支银簪,仿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过卢氏和沈箩都没有露怯,待入了座,丫鬟又捧着茶进来。
卢氏才道:“今日叨扰娘子,只是我家阿郎的事多亏崔相公出手相助,特略备薄礼登门道谢。”
杜氏忙道:“沈娘子见外了,阿郎和沈御史的兄长既有师徒之情,沈御史有难,阿郎怎能不倾力相助?
再则,阿箩这丫头我很喜欢,如同我的亲女儿似的,我怎忍心让她将来受苦?”
杜氏说完带着慈爱的眼神看了沈箩一眼,沈箩刚喝了口热茶,却觉得心头发凉的很。
三年前沈箩刚来长安时,崔相得知了她的消息,主动提起了当年的娃娃亲,还派人去沈家接她到崔家认人。
崔柘那年十六,正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少年郎。
他在国子监读书,听仆人说起了这门娃娃亲,立即偷偷跑回家,还没见到沈箩就闹着要退掉婚约。
等沈箩到了崔家,见到沈箩月貌花容,崔柘便偃旗息鼓了,从此跟在沈箩身后妹妹长妹妹短的。
对于这门婚约,沈箩并没有多少反感,能嫁入高门世家已算是走了大运,更何况崔柘还是个好看又好哄的书呆子。
不过崔家除了崔相、崔柘和崔家两姐妹,估计没人看好这门婚约。
杜氏更是不把沈箩当回事,崔相病重后,沈箩就很少来崔家,隐隐预料到了婚约不会太顺利。
原本想着,再等一年,崔柘便可靠门荫入仕,等他做了官,沈箩也可以哄着崔柘去跟杜氏和崔家抗衡。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叔父被贬去岭南直接打乱了沈箩的计划。
卢氏忽然看向沈箩道:“阿箩,你不是也备了礼想给知意和思宁吗?
叔母我有事想单独跟你崔家婶婶说说,你们姐妹也自去说说话。”
“是啊,到底年纪大了,不懂小的们喜欢什么,你们自去玩吧。”杜氏也笑呵呵的样子。
崔知意朝沈箩温柔笑了笑,起身拉着沈箩的手出门。
“阿箩,我带你去我的院子。”
*
崔知意和崔思宁都有单独的院子,沈箩自进门就没看见崔思宁,好奇道:“知意姐姐,思宁不在家吗?”
崔知意道:“思宁出去了,估摸着待会儿就回来了。”
沈箩有点不敢相信,一向贪睡不肯早起的思宁居然在这么冷的天起了个大早出门。
沈箩感叹道:“思宁今日兴致可真高,这么早就出门了……”
“她听说你要来,她去……”
崔知意说到这里住了嘴,眼神看了一眼身后的丫鬟,又若无其事道:“不说了,等会儿你便知道了。”
沈箩挑眉:“姐姐怎么给我打哑谜呢?”
崔知意拍了拍沈箩的手,笑道:“不说这个,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崔知意带着沈箩走进屋里榻上坐下,沈箩也挥手招来了青云和绿珠。
两丫鬟呈上三个木盒,沈箩才道:“姐姐,这是我昨日去西市,给你和思宁买的,你们可别嫌弃。”
崔知意立即道:“我们怎么可能嫌弃!”
绿珠打开木盒,崔知意先看见了古籍,脸上顿时露出喜意,“阿箩,你有心了。”
说笑着绿珠又打开了另外两个木盒,看见发簪,崔知意也笑道:“思宁肯定喜欢这簪子,你还真是送对人了。”
“姐姐,我们认识这么久,难道这点我还不知道吗?”
沈箩故作生气的样子,说笑着又把装着胡椒的木盒推到崔知意面前。
崔知意原没有注意到最后一个盒子的东西,沈箩推近了她才闻到一阵香味。
低头一看,顿时露出惊讶之色,“阿箩,你怎么送我们这个?”
沈箩浅笑:“姐姐,这是我家青云偶然得的,我也什么用处,便借花献佛了。
这几年你和思宁对我多有照顾,我都记在心里,姐姐可不要推辞!”
崔知意看沈箩一脸坚持的模样,便让丫鬟收下了。
只是不知想到什么,她脸上多了一丝忧虑之色。
“阿耶近来身子愈发不好了,阿娘还给我说了一门亲。”
沈箩凝眸:“真的?是哪家?”
崔知意看向沈箩:“英国公徐家。”
沈箩回想了一下,“英国公有两个儿子,是长子徐弘方,还是次子徐元化?”
“是徐家次子。”
“他倒是与姐姐你年纪相仿。”
沈箩想起来,拍了下手,“我记得英国公夫人似乎是太原王氏女,这倒是一门好婚事,妹妹我先恭喜姐姐了!”
“于我来说是喜,对别人来说也许就不是了……”
崔知意看着沈箩的目光莫名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
沈箩面露不解之色,“姐姐这是何意?”
崔知意咬了咬唇,还要说什么,外面传来脚步声。
崔家二姑娘崔思宁走进来,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
崔思宁看见沈箩就高兴的喊了一声:“阿箩!”
沈箩起身下榻,走过去拉着好友的手,“思宁,许久未见,我还以为今日见不到你了。”
“若不是天气太冷,我早就去找你了!”
崔思宁性子开朗,亲亲热热的拉着沈箩的手,忽然凑在沈箩的耳边低声道:“阿箩,你跟我来,有人在外面等你。”
沈箩心中有所猜测,看向崔知意。
崔知意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挥了挥手:“阿箩,去吧。”
*
崔思宁直接拉着沈箩的手,把沈箩带去了自个儿的院子。
进了院子,沈箩就看见里面站着一个气宇不凡的郎君,正是崔家三郎崔柘。
沈箩下意识回头,只见见崔思宁领着丫鬟退去了院外,脸上带着笑朝她抬了抬手。
崔柘今日应在国子监,估摸是崔思宁得知她要来崔家,特意去给崔柘通风报信的。
沈箩自是明白崔思宁是在帮她,便也走过去,抿唇笑道:“文昭哥哥。”
“阿箩妹妹。”
崔柘也温柔道了一声。
崔柘再有一年便是弱冠了,如今言行举止也比从前稳妥了许多,沈箩看着他也比三年前那个行事冲动的少年郎更入眼了。
“文昭哥哥是听说了我叔父的事,才让思宁寻我来吗?”
沈箩一如从前一样换上一副娇柔的姿态望着崔柘,毕竟认识了崔柘这么久,她早就知道崔柘喜欢看什么样的她,要想嫁入高门,自然得靠演戏了。
崔柘看着沈箩眼睛发红的样子,不由流露出心疼的神情,手抬了一下,想拥佳人入怀,又觉得唐突。
沈箩适时挤出两滴眼泪,崔柘再抑制不住,又走近了几步,有些慌乱的说道:“妹妹别哭……别难过……你叔父不会有事的,阿耶有学生认识那岭南梧州的刺史,会找人照顾叔父的……”
“文昭哥哥说的是真的吗?”沈箩伸手拽住了崔柘的衣角,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一时离得更近了,崔柘不由红了红脸,“是真的,妹妹别担心!”
“那就好!”
沈箩心里一块大石头也放了下来,看了看崔柘,又道:“文昭哥哥可还有别的话要说?”
崔柘闻言脸色却是一变,莫名有种垂头丧气的感觉。
“阿箩妹妹,我们的婚约……”
崔柘吞吞吐吐的,沈箩不由垂下眼,捏了捏指尖。
“文昭哥哥,我们的婚约你可有什么想法?叔母告诉我,叔父不日就要上任,这次沈家打算全家人一起去岭南。”沈箩的语气很淡。
“什么?”
崔柘听完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道:“怎么会全家一起去?岭南什么地方,你叔母不知道吗?你堂弟堂妹们还那么小……”
“是啊,岭南什么地方,文昭哥哥知道吗?如果沈家人都去了,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回到长安了……”
沈箩抬头看着崔柘,看着他脸色难看的后退了几步。
沈箩接着说:“文昭哥哥,我们的婚约……”
沈箩未说完,崔柘一脸失落的喃喃道:“阿箩妹妹,阿娘不同意我娶你为妻……但阿耶是同意的,可阿耶病了,阿娘不想听阿耶的话……崔家的长辈也不同意……”
沈箩却不想听,直接问道:“文昭哥哥的意思是我们的婚约便作废吗?”
沈箩话音一落,崔柘慌张否认:“当然不是!阿箩妹妹,我定是要娶你的,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从三年前初见,我就认定了妹妹!”
“我知道啊,所以我是相信文昭哥哥的,可是眼下该如何是好呢?我等不了了……”
沈箩脸上又添了几分黯然。
“是我没用,阿箩妹妹,是我对不起你……”
崔柘更是失魂落魄,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嘴角露出苦笑,“阿娘只想让我娶门当户对的正妻,她看上了英国公府家的姑娘。”
沈箩拧了下眉头,不明白怎么跟英国公府又扯上关系。
“英国公府?不是知意姐姐要嫁进英国公府吗?”
崔柘道:“英国公府说要我娶他们家的姑娘,才肯答应知意和他们家二郎的婚事。
知意一心想着嫁给那徐家二郎,阿娘也觉得英国公府那姑娘门当户对,逼着我悔婚另娶……”
崔柘神情痛苦,沈箩只觉得荒唐,片刻后又明白了。
杜氏还真是会拿捏人七寸,知意是庶女,能嫁进国公府做正妻,便是一门极好的婚事了,又因庶女出身不敢违逆主母。而崔柘善良仁厚手足情深,若因为他而让妹妹不能嫁给心上人,必会愧疚不已。
杜氏这是让人沈箩知难而退,若是沈箩强求,崔柘将来难保不会心里介怀此事。
“所以,你的决定呢?”沈箩仍旧平静。
沉默半响,崔柘甚至不敢看沈箩,“阿娘只答应我……只答应我……”
“答应,让我为妾吗?”
沈箩冷冷的打断,看见崔柘抬起头一脸被说中了的模样,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奇怪的是她竟一点也不难过。
“阿箩妹妹,你愿意吗?”
崔柘略带试探的说着,又很快察觉到沈箩的冷淡,有一种将要失去某样珍贵东西的感觉,嘴里慌乱的弥补,“妹妹放心,无论是妻还是妾,从前现在将来,我心里永远只有妹妹一人……”
沈箩只是温柔一笑,眼神却很冰冷:“文昭哥哥,你觉得我会愿意吗?你告诉我!”
沈箩走近了一步。
崔柘脸色陡然苍白,沈箩看着他继续道:“文昭哥哥,为何不说话?”
崔柘眼眸中水光涌动,面露哀戚之色,看见沈箩神情淡漠如冰,红唇微启,一字一句让他心如刀绞痛入骨髓,他想他此生再不得欢愉了。
“我自幼失去双亲寄人篱下,我真是过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最厌恶的就是成日看人脸色,低声下气只为求得能够温饱!
你让我做妾,妾通买卖,妾不就是奴吗?
崔三郎,纵是你再惊才绝艳,我也不会为了你让自己沦落到那般境地。
你既给不了我想要的,那只能道我们有缘无分!”
沈箩说完决绝转身,若崔柘一心只想娶她,或许还有转机,但崔柘既然动了纳妾的心思,那他们自然再无可能。
*
出了院子,沈箩就看见崔思宁神情担忧的模样,绿珠和青云许是听到了刚才的话,皆是一脸愤愤看向院子里颓然的崔柘。
沈箩对着崔思宁扯出一抹笑来,还没说什么,崔思宁就握住沈箩的手。
“阿箩,何至于此?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兄长是一心想着娶你的……”
沈箩淡然的收回手,“思宁,知意姐姐先前似乎也有话想对我说,我先去知意姐姐那儿了。”
沈箩说完便告辞,崔思宁见拦不住人,又跑到院子里找自家兄长,却看见兄长目光空洞坐在地上。
“思宁,阿箩叫我崔三郎,她这是怨上我了……她还要同我一刀两断……”
崔思宁白了兄长一眼,“谁让三哥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瞎说!这可不就把阿箩惹恼了吗?看你怎么把人哄回来……”
崔思宁跺了一脚,不想再理这个笨兄长,转身也走出院子去寻阿箩和姐姐。
崔思宁并没有太把沈箩的狠话放心上,毕竟从前兄长也总是猜不准阿箩的心思,惹阿箩不快后,最后还是能把人哄好,说不准阿箩什么时候就消气了……
沈箩却是步履沉重的走回崔知意的院子。
说来或许没人相信,她活了十五年,崔家姐妹却是她结识的第一个朋友。
还没走近就见崔知意在院门口徘徊。
看见沈箩,崔知意才停下脚步,缓缓道:“阿箩……”
“知意姐姐。”
沈箩目光也落在她身上,不同于崔思宁的天真烂漫,崔知意的气度雍容,更像是那世家无数财力物力培养出来的贵女。
沈箩有时候也替崔知意可惜,如此才貌双全,若她是正室嫡出的姑娘,必能得到一门让长安贵女们皆羡慕不已的婚事!
可惜她是庶出,一句嫡庶尊卑便断了大半荣华……
对于崔知意的选择,沈箩并没有多怨怼,说实话在她心中,崔柘的分量还比不上崔家两姐妹。
只是到底有些难过,离了长安,从此天各一方难以相逢……
“知意姐姐,我叔父被贬去岭南,沈家都要南下,姐姐大婚之时,妹妹只能缺席了……
这三年多的时间,多谢姐姐照拂,以后姐姐多多保重,妹妹只愿姐姐佳偶天成,诸事顺遂!”
沈箩缓缓说完,说完便转身离去。
身后崔知意泪水涟涟,声音哀婉,“阿箩妹妹,对不起……”
沈箩没有停下,径直去寻叔母,青云和绿珠跟在她身后亦是脸色难看得很,双眸发红。
绿珠还替沈箩委屈,刚抱怨了一句,就被沈箩冷眼一扫,只好住了口。
沈箩既已决定快刀斩乱麻,就不想多生是非。
这里是崔家,她们人微言轻,哪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等到了杜氏的院子,瞧见叔母和杜氏正在院子里赏花。
卢氏见沈箩回来了,便提出告辞。
杜氏假意挽留,卢氏推却了,杜氏便让何妈妈亲自送人出府,礼仪周到得很。
*
沈箩和叔母离开崔宅,上了马车,叔母便拉着她的手问:“阿箩,你与崔三郎是如何说的?”
沈箩微微摇头:“叔母,这门婚约算了吧。”
卢氏便是一叹:“崔三郎到底是太年轻了,但凡再年长几岁,说不定又是另一番局面……”
“叔母可是嫌我了?”沈箩张大嘴巴,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卢氏直接抬手敲了一下沈箩的额头,“又说浑话,我巴不得你不嫁人,就在家里帮我带那几个泼猴呢!”
沈箩连连摇头:“我可不要,弟弟妹妹们实在是太闹腾了!”
卢氏笑道:“我觉得这主意也不错,阿箩不嫁人,一直留在咱们家,将来给阿箩招一个听话的郎君,谁也不能把阿箩欺了去,再不受这劳什子憋屈……”
沈箩笑不可支,故意说道:“那也行,以后叔父做了县令,就在那什么孟县给我寻一个俊俏的郎君,也不知岭南的郎君长什么模样……”
“那叫孟陵县。”卢氏又打趣:“还没到岭南,就惦记上别的俊俏郎君了,哪有你这般见一个扔一个的姑娘?阿箩合该是男儿身才是……”
“若我是男儿身,便要娶叔母这样的娘子,患难与共风雨同舟。”
沈箩莞尔一笑,看向卢氏:“叔母,崔柘没有那么好,我也没有那么差,长安居大不易,或许去岭南,能另辟一番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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