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周肃一直这副德行。
不爱说话,不爱扎堆,有事没事都冷着一张脸,给人第一印象就是,木头怎么成精了。
个性太差,脸再好看都白搭。
每个月周肃都来姜家做客,但姜伊人和他说话的次数,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说白了,她不爱上赶着,学校里追她的男生多了去了,哪个不是低眉顺眼、舔着哄着,偏偏冒出个愣头青周肃,话都不肯跟她多说一句,姜伊人才不想理他。
因此,认识快半年了,两人连彼此的电话都没存过,是后来一件小事,打破了平静的局面。
十月末,十一月初,是北城看红叶的季节。
游长城当好汉看红叶,全国人民耳熟能详的旅游线路,姜年给周肃安排得妥妥当当,唯一失算,就是他忘了自己那天约了重要客户。
姜年去不成,就把女儿推出来顶缸。
姜伊人八岁时跟着父母从江滨搬到北城,不算土生土长北城人,但这一点不影响她代入老北城人的视角。
号称北城三件套的故宫、长城、升旗,本地人从不去的地方,姜伊人也同样的敬谢不敏。
可想而知,她和周肃一起站在长城脚下时,是何种心情——如果被她时髦的国际班同学知道,可能会笑到她一辈子抬不起头吧。
中二少女的悲壮在这一刻来到顶点。
姜伊人瞥了一眼周肃,最后一次问他,“你真的想爬么?”
“既然都来了,为什么不呢。”周肃看着她。
姜伊人试图解释,“爬这个挺无聊的,现在坐车回去还来得及。”同时真诚建议,“我知道一个酒吧不错,卖酒不看身份证,要不咱们别上去了,我带你去酒吧体验一下。”
周肃:“队里有规定,运动员不能喝酒。”
姜伊人心底“嘶”了声。
“你喝了他怎么知道?”
“教练会问。”
“那你不会说没喝?”
“为什么要说谎。”
胃有些隐隐作痛,不知道是不是被周肃给气的。
姜伊人二话没说,朝着入口拔腿就走。
长城分南侧和北侧两边,南侧七楼,北侧有十二楼,正是旅游旺季,游客很多,从入口开始排队,十五分钟后进入内部,几乎没有选择余地,他们被人流裹挟,一路奔北楼。
因为摄影采风,对体力有要求,所以姜伊人平时也锻炼,但放在今天,摩肩接踵的人群,和遥遥望不到头的台阶,最大程度的放大了疲惫。
眼前大好山河,已经顾不上欣赏了。
姜伊人弯下腰,渐渐放慢脚步,胃部的疼痛感,一股一股地向四肢传递,她扶着砖墙,想叫住前面的周肃,却嘶哑着喉咙,怎么都张不开口。
好在周肃反应敏锐,察觉到身后一空,快速回头,隔着两三个游客,精准钳住姜伊人的手臂,一拉一提,直接把她从踩踏边缘给拎了出来。
“你怎么样?”
周肃一手拎人,一手抽出水壶,捏开机括,递给姜伊人。
“我胃疼。”她说。
姜伊人软软地靠在墙边,抿了一口水,可仍旧晕得厉害,人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先休息一下。”周肃说。
这是能休息的地方么!
姜伊人刚要怼,就看周肃找了个角落,示意她坐这里,他自己则用手臂撑在城墙上,在人来人往的过道里,生生用身体给姜伊人隔出个单间。
姜伊人抿了抿嘴唇,最后还是钻到了周肃胳膊底下。
被周肃身影里完全笼罩的感觉,虽然有一定的安全感,但缓过神的姜伊人,还是忍不住抱怨,“人又多,天又热,非要跑这儿来,简直活受罪。”
“真不知道你们外地人怎么想的。”
这话引来侧目,过路的人眼里透着反感。
姜伊人全然不在意,半仰着头,双手遮阳,眯着眼睛还在跟周肃说。
“要不是你,我爸才不会安排什么秋游,我更加不想来,都是你和我爸,非逼我来,现在好了,我被你们气出胃病——”
“姜伊人。”周肃实在听不去,打断她,“你胃疼是因为你没吃早饭,不是被我气的。”
这个木头桩子竟然顶嘴了!
姜伊人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刚才在饭桌上,你只喝了一杯牛奶,姜叔和姜姨叫你多吃点,你说你减肥,所以,你现在头晕胃疼,是低血糖的原因,跟所有人都没关系。”
“你的意思是我自作自受,是吧?”
姜伊人一步不肯退让,“那你怎么不说我是陪谁来的?”
周肃不说话,脸色越来越沉,姜伊人才不管。
“你要不爬长城,我就是胃疼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狼狈,所以到头来,还是你的错。”
一方张牙舞爪,一方冷眼沉默,僵持一秒后。
周肃直接蹲下来。
见那大身板像山一样倒下来,姜伊人出于本能往后躲。
“你干嘛!”
她以为周肃要反击了,谁知道他解下背包,“先吃点东西吧。”
周肃语气平缓,音量克制,仔细分辨,竟有求和的意思。
刚才还一脑门怒火的姜伊人,忽然就不想跟他一般见识了。
她安静地看着周肃翻包。
背包是下车时司机给他们俩准备的,一路都是周肃在背,这会儿打开看,里面的内容真是应有尽有。
除了四瓶矿泉水外,包里还装了遮阳伞、防晒霜、墨镜、口红、纸巾、棉纸巾、酒精湿巾,连充电宝都带了,就唯独没有吃的。
这一定是按姜伊人的意思准备的行囊。
周肃看了眼姜伊人,只见她挤出个微笑,转脸就可怜兮兮抱着膝盖,说。
“怎么办,我现在胃好疼……”
周肃已经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以他的阅历,根本看不懂姜伊人这一出又一出,倒底是怎么了。
他起身,“咱们先下山再说吧。”
这回她没说谎,“我饿得心慌,实在走不动了。”
“我背你。”
“哈?”
说背就背,一点都不含糊,周肃降下一级台阶,转过身,把后背亮给姜伊人。
姜伊人被突如其来的情况,搞得有点懵,但很快,那隐隐透出肌肉线条的阔背,就产生了诱人的吸引力。
姜伊人要承认,只说□□,不谈灵魂,周肃是有点本钱的。
几乎没犹豫,姜伊人手脚利落地爬了上去,随着海拔骤然升高,周围人纷纷发出惊呼声。
坐人轿爬长城,上一次有如此待遇的,不知道是不是秦始皇本人。
反正这炸裂的体验,让姜伊人既荣幸又羞耻,连带着,胃好像都不疼了。
周肃确定身上的“包袱”已经坐稳,便沿原路往回走,没走几步,他忽然停住,腾出一手,在裤袋里掏出什么,塞给身后的姜伊人。
周肃:“你先吃这个垫垫。”
手掌展开,原来是两颗大白兔奶糖。
深秋的山林,是五彩交杂的颜色,拂过枝头的风,似乎也染上了味道,香甜的奶味,萦绕在口腔里。
姜伊人把下巴侧在周肃耳边,问他。
“你哪来的糖?”
“昨天队友给的。”
“男队友还是女队友?”
“男队友。”
姜伊人哼笑一声,剥下来的糖纸,随手塞到周肃胸前的口袋里,美其名曰,保护文物古迹。
姜伊人的小动作,周肃根本没在意,彼时他的注意力都在脚下。
长城北坡十分陡峭,其中一段,台阶的宽度连一只脚都放不下,上坡时都要侧身的地方,下坡时背着一个人,难度可想而知,完全是地狱级体能大考。
周围人都为他捏把汗,但周肃本人很坦然,平时训练,负重深蹲100kg是起步价,此刻背一个体重不过百的姜伊人,实在不算什么。
主打就一个字,稳。
一步一踏,扎扎实实的下台阶,不卡壳,不气喘,中途路过缆车站,一看等候的队伍老长,他连犹豫都没犹豫,直接省略过去。
一路下山,围观群众里,竟然还有人给周肃拍手鼓掌。
终于来到景区出口,姜伊人看表,13点20,周肃背她下来只用了70分钟,比他们一起上去的时间还短。
这人强大得有点可怕了。
回去的路上,姜伊人主动选择了周肃旁边的座位,笑眯眯地拿出手机。
“认识那么久,还没你电话,我们加一下微信吧。”
……
游泳队的采访,持续了整整一天,结束时,清寒的天,已经黑透了。
训练基地在城东,从郊区往回开,七人位的商务车,一路安静,大家都在闭目养神。
只有最后一排的角落,车窗玻璃上映出一片荧蓝。
姜伊人在翻手机。
一手撑头,一手快速拨动,拉到通讯录底部,终于看到周肃的名字。
这么多年,他的微信名一直没变,还叫ZS,头像是一只跃海而出的飞鱼——长达两年的置顶,无数次的对话,再次看到这只鱼时,姜伊人恍惚一秒。
犹豫片刻,手指还是点了进去。
对话界面大面积留白,最后一句话,停留在五年前,是周肃发来的。
他说:向前走,别回头,下个路口见。
本质上讲,周肃是个绝情的人。他不仅看起来冷淡,内里也是能狠下心的主儿。
十几岁就玩竞技体育,从国家二队跻身世界泳坛,一路过关斩将,这样的人怎会允许自己身上背包袱——不重要的人和无意义的约定——恐怕早被他舍弃了。
所以这趟回来,周肃对过往只字不提,姜伊人一点都不意外。
他的绝情,从五年前就开始了。
姜伊人清楚记得,周肃那条信息再往上,是她红着眼圈一字一字打出来的恳求——
我很想你,可不可以不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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