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时候的备份？”何喻之问道。
“5月25日。”那个女声答道。
也就是何喻之醒来的那天。这说明如果把记忆加载到“白修辰”的大脑中，它就会变成真正的白修辰，而且并不会有什么记忆空白。
何喻之最后一次询问自己是否真的想“复活”对方。
如果白修辰自己不想回到人类世界呢？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
何喻之望着雕塑般凝滞着的“白修辰”。不管怎样，他知道，这样一种白板的状态必然是不合理的。那还不如——
“下载记忆备份吧。”何喻之道。
“白修辰”顿时稳住了站姿。它忘记了之前的拥抱任务，并调转方向，回到了打印机下。
又是哧的一声，那电极刺入了“白修辰”的脖颈。它的双目紧闭，仿佛只是在使用仿脑元件。
“要下载多久？”何喻之问道。
“估计两个小时，”打印机中的女声答道，“但现在信号不太稳定，所以实际用时会更长。”
何喻之先是坐在轮椅上刷了一会儿手机，而后又戴上头显看了一部互动电影。他时不时取下头显来问进度，但时间只是越拖越长。等他看完电影，打印机说还要四十分钟。
于是，何喻之打算先去洗漱。他坐在轮椅上进了洗手间，并在浴缸边停了下来。做好准备后，他一手撑着浴缸，另一只手去够墙上的横杆，这才把自己挪到了浴缸边缘。他把浴缸上的手撑到瓷砖墙面上，确认扶稳后，这才把自己的双腿旋拽到浴缸里。
保持这样的状态，他顺利地洗完澡，用毛巾擦干了身体和浴缸边缘，并倒转以上的动作，回到了轮椅上。
这样的过程，他每天都要重复一次。
他穿上干净衣服，并拿起手机。时间才刚过去了二十分钟。
他便没有多想，随手拉开了浴室门，结果却迎面撞见了走来的白修辰。
二人就这样对视着，直到仿佛过去了一整个世纪。
白修辰率先移开了视线。他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为什么？”他问道。
“这是个意外。”何喻之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可以被打印出来，也不知道你有记忆备份。”
他径直向客厅驶去，白修辰则紧随其后。
何喻之路过了那把搭着血衣的椅子。他没有去将它收起来，也没有说话。
“你不应该这样做的，”白修辰柔声道，“他们可能会来找你的麻烦。”
“那也是他们的问题。我以为那就是一台普通的3D打印机。”
“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它的？”白修辰问道。
何喻之将来龙去脉讲给白修辰听。末了，他说道：“我不明白的有两点：一是为什么我的血液可以验证你的身份；二是为什么没用任何耗材也能把你制造出来。”
白修辰说第一点大概率是由于打印机出了故障；第二点则是由于它使用了某种称为“奇异物质”的东西。智械国从宇宙中捕获的奇异物质能够起到类似于催化的作用，将空气中的粒子转化为制作人型智械的耗材。这也就是为什么打印时房间内产生了气流。
他说这台打印机原本是用来应急的。
“你原本并不知道它的作用，对吧？”何喻之问道。
“没错。我知道你可能觉得很难相信，但我确实是在22日才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也就是在那天，我接入了智械联合体的网络——”白修辰停顿片刻，像是松了口气般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你已经切断了我与智械联合体的通讯，这很好。”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都告诉我吧。”何喻之环抱双臂，“比如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混入人类社会的？”
白修辰说自己的记忆是从去年回到首都后开始的。
“解释一下你留下来的那首萨拉班德。”
白修辰道：“我留了一条消息给你——”
“我看到了。”
白修辰笑了：“那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可以把它提取出来。”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选那首曲子。”何喻之淡然地问道。
“因为那是我听过的第一首小提琴曲，也是最喜欢的一首。”
何喻之道：“我以为是因为……”
“因为什么？”白修辰倒是有些不解。
何喻之犹疑着答道：“有人说……巴赫写第二小提琴组曲是为了悼念……他的亡妻。”
白修辰略带惊讶地说道：“我一直以为只有恰空有这个背景故事。”
他叹了口气，又道：“我大脑中很多预设的知识是不完整的，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理解会有偏差吧。”
何喻之无言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任何暗示的目的——如果要描述我的心情，我认为，大多是歉意。”白修辰真诚地说道。
“我知道。”
“我也不想祈求你的原谅。如果你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关闭我。”
何喻之只觉到有股无名火：“我好不容易把你‘复活’了，凭什么要再把你关了？”
白修辰怔住了。
何喻之也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环顾房间，压制住情绪，悻悻道：“不好意思。”
白修辰上前一步，似是想说什么。最终他蹲下来，降低了自己的视线，道：“我真的很感谢你。”
何喻之什么也没说。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件带血的衬衣上，心中也冒出了莫名的烦躁。不行……不能把它留在视线里。
他驾驶着轮椅移动到衣柜旁，把它挂了回去。
可衣柜的门似乎开得有些太大了。
“看来你很喜欢那件大衣。”白修辰不经意地点评道。
何喻之赶忙拉拢了衣柜门：“挺好的一件衣服，浪费了多可惜。”
“说起来，你的休闲服，穿着还挺舒服。”白修辰继续道，“谢谢。”
何喻之暗自祈祷他别再说下去了。
正巧何喻之又想到一个问题，于是他面不改色地转向白修辰，问道：“21日那天，你说你需要一些时间……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自己可能有什么心理疾病，没想到——”白修辰轻笑一声，“自己连人类都不是。”
他思索片刻，又道：“不过这样也好。正因为我不是人类，所以我可以治疗你。”
“你为什么要治疗我？”何喻之警惕地问道，“你已经与联合体断联了；这样做，对你所谓的任务根本没有益处。”
“忘了吗？我是个故障体。做事不需要讲究目的。”
何喻之望着他，摇了摇头。接着，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转向白修辰道：“你治疗我……是需要展开肢体的，对吧？”
“没错。”
“那你会伤到自己。”
白修辰向他眨了眨眼：“我只是一台机器罢了。一台有自愈功能的机器。”
何喻之无言地望着他。
白修辰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半晌，他问道：“对了，你有没有见到我的眼镜？”
***
何喻之依稀记得许久之前，自己曾惴惴不安地问过白修辰是否会嫌这间公寓过于窄小。
白修辰当时的答复是：他又不会搬来这边住，根本没必要在意这个。
可现在他真的搬来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共享了一张床。
白修辰与何喻之背朝着对方侧躺着，当中空出来了一整个人的空间。
虽然白修辰在缺觉的状态下也可以运转，但那会影响他的拟人性，所以平时他还是会尽量维持一定的睡眠。
何喻之不知道对方现在有没有睡着，但至少他自己无法入眠。
刚才雪花不知为何对白修辰占领了半张床这件事感到非常愤怒。它咬了白修辰好几次；何喻之折腾了半天才把它安抚下来。
等大家都安静地睡下了，他的脑中却跑马灯一般地放映起白修辰被打印出来的画面。
他萌生出了一个猜想——如果白修辰可以被打印出来，那希尔达呢？毕竟他的手机中留有希尔达的11位Wi-Fi密码，而且打印机似乎出了什么验证故障。
也许明天应该同白修辰讨论一下。
这样想着，他意识到自己正被一种宜人的气味所困扰。它混杂在房间原本的气味之中，令何喻之心烦意乱。直到许久之后，他不再能从中分辨出你我，并在混沌中逐渐陷入了沉眠。
***
清晨，窗帘中透出的朦胧日光唤醒了何喻之。
他吓了一跳，因为长久以来这张床都是由他独占的。而现在，自己正面对着一张熟悉的面庞。
白修辰和缓地说道：“早上好。”
何喻之发现自己的胳膊正搭在对方身上，并随着他的呼吸起伏着。何喻之像触了电一般收回手臂，平躺回去。
“早上好。”他木然地回答，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睡得怎么样？”白修辰问道，“我没有挤占太多空间吧？”
白修辰当然没有挤占何喻之过多的空间；相反，是何喻之擅自越过了分界线。
何喻之又往旁边挪了挪，道：“挺好的。”
白修辰也平躺回去。他接着问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要去唱歌。”何喻之道。
白修辰提出可以即刻开展对他的治疗。
“早饭后再说吧。”何喻之道。
***
进食即是白修辰的充电方式——他的身体可以将化学能转化为电能。
何喻之同他一道食用瑞士卷的时候，向他提出了“复活”希尔达的猜想。
白修辰却认为他们不应该复活其他的人型智械，道理很简单——他不信任自己的同类。
他们又聊到了具体的治疗方案。白修辰说目前他只知道如何修复何喻之的髓鞘，但如果要根治脱髓鞘症，他就必须从基因层面修复何喻之的免疫系统，使它不再不分敌我地对神经元发动攻击。
“我需要一些时间进行研究，”白修辰道，“然后我会尽我所能去治好你——就当是对你的补偿了。”
何喻之心情复杂。他没有点头答应，但默许了白修辰的提议。
“我还在想，既然我现在身无分文，也出不了门，那我或许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来赚钱。”白修辰又道。
“比如说……”
“你想不想发售一张属于自己的专辑？”
何喻之难以置信地望向对方。
他分不清楚自己是“不想”，还是“不敢想”。
“当然了，流行音乐与实验性质的絮语是两个赛道，但我有信心担任你的制作人。”
何喻之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但我不能在线上发售，”他说道，“因为我没有银行账户。”
“那就在线下贩售，”白修辰道，“总有办法的。”
何喻之垂下视线，道：“再说吧。”
此刻，他们也吃得差不多了。白修辰想扶何喻之到床上去，以便开展治疗。
何喻之拒绝了他的搀扶，自己熟练地移动过去。
白修辰褪去了上衣。
何喻之脑中第无数次浮现出了白修辰伸展出机械触手的模样，以及那些血窟窿。
“不……”何喻之撑起身体，转向白修辰，“你不应该……”
可白修辰并没有理会他。
躯体再次被撕裂，雪花也躲到了窗帘后边。由于邻居已经停止了装修，这个声响在静谧的房间内显得尤为刺耳。
何喻之看见了撒向墙壁的血滴，随后是那些熟悉的银色肢体。
它们怪异，但并不危险。
它们向何喻之蔓延过来，温柔地将他降到床榻上，直到何喻之感受到无数细密的针脚触及了自己的肌肤。
“别害怕，”白修辰安抚他道，“不会痛的。”
***
艺术史课后，何喻之再次带着尤克里里去了地下通道。
早上的短暂治疗不足以使他站起来，但他已然感到足够庆幸。
现在的他拥有了一小批粉丝，而这批粉丝也都为他重拾乐器而欢呼雀跃。
天黑了。他发消息告诉白修辰说自己准备打道回府了，但并未透露自己的秘密计划——他专门为白修辰购买了一杯科利亚的拿铁。
他选择穿过一条小巷子以抄近路。可就在这无人的小巷子里，他听到背后传来了似有若无的脚步声。
他狐疑地转向背后去，却没见到任何人影。可每当他继续向前，脚步声就会再度响起。
自己该不是幻听了吧？
他又回了一次头。而这次，他分明见到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好像有人在跟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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