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喻之推动操纵杆,接近海报去看。
这正是大都会特别招生考试那天,何新然在采访中提到的那场发布会。在7月3日当天下午,他会亲自于绿地广场宣讲新产品,还将欢迎媒体从业者与仿脑软件开发者到场。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以个人媒体的身份进行注册,何喻之心想。
一名工作人员跟了过来,道:“现在报名已经太晚了。”
何喻之点了点头,几乎死了心。
回家的路上,他向白修辰提到了新品发布会。
白修辰却说他可以帮忙研究一下发布会的规则,说不定会逮到什么漏洞。
不一会儿,他回复道:志愿者注册通道还没有关闭,也许你可以试试。
当志愿者不一定能接触到何新然吧?何喻之问道。
白修辰:先混进去再说。
***
这天,何喻之收到了他的二手空调,并在白修辰的帮助下将它固定在了窗边。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完成了最后两堂艺术史课。
老教授着重介绍了近现代电影,而最令何喻之印象深刻的是他对《2001太空漫游》和《银翼杀手》的讨论。
《2001太空漫游》是新邦联内广为流传的经典老片。何喻之很小的时候就在学校里看过这部电影;在他的印象中,该片中的机械智慧冰冷无情,为了完成任务不惜杀死同行的人类。
可老教授却提及了另一种解释——该片中的机械智慧之所以会反叛人类,正是因为人类本身对它下达了矛盾的指令。这种解释在新邦联学界十分小众,而且备受批判。
《银翼杀手》则是新邦联内著名的禁片。何喻之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也很惊讶为什么老教授会在课上讲到它。根据老教授的描述,《银翼杀手》将智械描绘成了类人的、拥有七情六欲的个体,而这恰恰体现了前智械时代人类对智械的荒诞臆想。
臆想……吗?
何喻之明白新邦联为什么会鼓励前者并禁止后者,毕竟人与智械终究是敌对关系,因此智械需要一个冰冷的形象,而非臆想中的拟人形态。这种冰冷的恶必须源于自身,因此老教授提到的“另一种解释”亦不能得以流行。
可与白修辰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何喻之越来越怀疑这种恶的形象。
任何人都可以根据自己心中的形象描绘烟斗,可画像终究不是烟斗本身。
***
周五,何喻之去了母亲家。
他的健康状况依旧不容乐观。他知道那些纳米机器人正在自己体内与T细胞进行艰难的斗争。他每天都在祈祷奇迹的发生。
但他不能同母亲细说,于是道:“我现在状况还挺稳定的。”
梁若霏双眼浮肿,分明就是哭过。
“你爸……也不知道是怎么没的。”她说道。
何喻之此行的目的正是与她聊聊何永然,于是他顺着话题问起了父亲近些年的动向。他担心母亲知道些什么,但选择了隐瞒。
梁若霏说她确实不知情。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学的时候,有一阵子你爸浪子回头了……他辞去了义体推销员的工作,在配件厂找了个班上……我真的很想回到那段时间。”梁若霏陷入了沉思。
“好像记得。”何喻之说道。
他不清楚那段记忆是源于自身,还是源于母亲的反复提及。但那段光阴太短暂了,短到可以忽略不计,完全无法改写父亲不着家的形象。
“我真的很羡慕那些和睦的家庭。”梁若霏道,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天真的憧憬。
何喻之猜测,如果云端有“完美家庭”体验项目的话,梁若霏一定会去尝试。
“张叔呢?”何喻之问道。张叔是母亲最近新认识的男朋友。
“他忙,”梁若霏解释道,“不像我们做服务员的,比较清闲。”
梁若霏使用的是意识管理所提供的基础款仿脑元件。她无意存下多少积蓄;她此生唯一的目标就是顺利活到70岁,然后去云端享福。
“他对你还好吗?”何喻之问道。
梁若霏点了点头,笑得像个初恋中的女孩:“非常好。”
何喻之太久没见过母亲笑得如此舒心了。他真切地希望张叔就是母亲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她十分需要遇见这样的一个人,尽管最终还得靠她自己从何永然的阴影中走出来。
何喻之望着阳台上的衣物随风摇曳,犹豫着要不要开启另一个话题。
半晌,他局促地问道:“妈,我可以……跟你说件事吗?”
梁若霏道:“直接说不就行了。”
“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何喻之道。
他做好了被问“是什么人”的准备,甚至想好了搪塞的话语——“对方不想被人知道”。
不料,梁若霏根本就没有问的意思。“那是好事啊,”她喜上眉梢,还捋了捋何喻之的头发,“我儿子终于开窍了。”
何喻之摇了摇头,道:“我不确定这样下去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因为……”
“你喜欢上男生了吗?”梁若霏好奇地问道。
何喻之僵住了。他心虚地扫了一眼梁若霏,却也并没有否认。他本来就没想提及性别,因此更对母亲的精准洞察感到震惊。也许梁若霏比他想象中的更了解他。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怎么会在乎性别呢,”梁若霏微笑着给了他一个拥抱,“只要有人爱你就好了。他爱你吗?”
“我们还没确定关系,但是……他确实很在乎我。”何喻之低下头,缓缓答道。
——甚至有些过度在乎了,何喻之心想。
“那就足够了,”梁若霏捧住何喻之的手,“不管别人会怎么看……妈妈都会祝福你们。”
何喻之感到一阵暖流沁入双手,像是和煦的春风,而非炽烈的夏风。他返回去握紧了母亲的手。
没有针刺感,只有柔软与温度。
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
何喻之一到家,就紧紧地抱住了白修辰。
“我的触觉恢复了!”他说着,盈眶的热泪沾湿了白修辰的前襟,“我的触觉恢复了……”
他们拥抱着。何喻之捏紧了白修辰的衣服,接着又松开手,开始向上移动双臂。
何喻之注意到他身上已经没有再缠着纱布。
太好了。他希望白修辰身上永远不再出现纱布。
他无比眷恋地触碰着每一寸衣物与肌肤,直至捧住白修辰的后脑,摩挲着他的发根。
似是犹豫了片刻,白修辰终于俯下身来,在何喻之额上印下了一个吻。
何喻之扬起头;他的唇蜻蜓点水般地蹭过白修辰的唇。
“你找到了正确的基因。”何喻之仰望着他,说道。
“只是一部分正确的基因,”白修辰道,“要想完全恢复,这还远远不够。”
他转过身,向厅里走去,像是一个执拗的科学家走向他心爱的实验室。
何喻之停留在门廊的阴影中,回味着刚才那个吻,却又敏锐地察觉到白修辰在压抑着他的情绪。
智械……在压抑情绪。
他推开直觉,选择了绝对的“理智”。
但如果情绪来自于程序输出的直觉,那“理智”又来自于什么?
何喻之的胸口涌起一股异样的酸涩。他没有跟上去,而是留在了原地。
“你想要的,就是把我治好,对吧?”何喻之鼓起勇气问道。
白修辰不解地答道:“我当然想把你治好。”
“然后呢?”
白修辰微蹙了眉。
“你想要什么?”何喻之质问道,“你自己想要什么?”
他着重强调了“自己”二字。
白修辰没有答话。
“别再说什么‘我只是一台机器’,”何喻之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很明显,不止是我在自我麻痹——你也是。”
屋内一片寂静。
白修辰合上了眼,半晌才睁开,道:“帮助你,是因为我想了解你。了解你,是为了理解人类。而理解人类,是为了理解我自己。这个答复,你满意吗?”
何喻之轻笑一声,道:“理解人类,怎么就能帮助你理解自己了?”
“只有理解现实,才能理解镜中的倒影。”白修辰道。
何喻之向前驶去。“那你领会到哪一步了?”他凑近白修辰问道。
白修辰扫了一眼床上的雪花,道:“我在思考……不同种族的个体应该如何共处。”
“你是说猫和人,还是人……和你?”
“两者都在思考。”白修辰说着,伸手去抚摸了雪花。
雪花不出所料地咬了他一口。
何喻之笑了:“我在想,雪花会不会早就意识到你不是人类了,否则它不会一直对你有那么大的敌意。”
“不仅雪花,我怀疑所有的猫狗都能嗅出来。”白修辰道。
“所以你和猫的相处模式也很值得思考呢。”何喻之补充道。
白修辰轻叹了口气。
智械若有所思地望着何喻之的双眼,终于牵起人类的手,绕到轮椅背后,主动将他拥入怀中。
“这就是……你的答复吗?”何喻之耳语道。
白修辰并未直接回答。他的唇从何喻之面颊上拂过,直至寻到最柔软的位置。
片刻后,白修辰耳语道:“这才是我的答复。”
“那我们现在到底算什么关系?”
“共生关系。”白修辰一丝不苟地答道。
何喻之环住了白修辰的脖颈,顺着对方的思路,笑着更正道:“不如说是……共犯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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