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中央的大树由地下盘根而起,高耸入云。树根一半裸露在外,纯白的梦精灵从地里钻出,被树根撞到头,又晃晃悠悠往上升,升入众多枝干中间,随后便被繁茂的枝叶挡住,什么都看不见了。
奏一年四季,不分时候地往树上坐。心情好了便唱歌,有族人过来便安静,为自己高超的躲藏技巧高兴,躲在枝叶后捂嘴笑。
这里树岛。奏最喜欢的地方。尽管除了这里她也没去过别的地方。
树岛上有很多难以解释的事:为什么藏书馆收集了那么多书?后山树屋里睡着的族人为什么一直不醒?为什么我们没有办法出海?大家唱歌跳舞是为了什么?梦精灵明明没有实体,为什么还会撞到脑袋?
……
虽然有众多的不理解,奏还是最喜欢这里。尽管她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后来她觉醒了祝福的力量,族长便告诉她:后山的族人太累了,要睡到足够久才能醒来,我们唱歌跳舞,是为了叫他们起床。等他们醒了,我们就可以出海了。
原来如此。奏恍然大悟:那么,自己给出的“祝福”就是有意义的。
随着年岁增长,她收到的,来自醒着的族人的“共鸣”越来越多。算是有进步吗?可睡着的族人依然没有醒来。
我们的祝福,对应人族的仪式。族长这样说。
“人族和我们一样吗?”
她问族长,想要了解这个常被族长提起的种族。族长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许久:“一样,也不一样。”他说着,仰头。
上面有什么?奏疑惑那句模棱两可的回答,也跟着仰头。
头上依然是树岛常见的大堆叶片,阳光见缝插针地射进来,奏眼睛有些酸胀,眨眨眼,看到了仿佛重影的东西。
“看到结界了吗?”族长还是仰头,边跟她说,“它掺杂了人族和树族的力量,糅合善意与恶意。保护我们,也困住我们。”
奏揉揉眼睛,低下头缓一会儿,才抬头问:“要怎么解开它呢?”
族长又是在思考很久之后,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去:“在所有族人醒来之前,留着它或许是件好事……”
剩她一个人,奏抬头看看,却看不见族长说的结界。
“结界在哪里?”奏回神,树族小孩正小心翼翼地扯她的衣角,问。身前还站着十几个半大的孩子,都是一脸不安。
树影下并不像平时一般暗藏着亮光,而是有些压抑的暗,因为阳光不强,影子的边缘也不甚明晰,在奏眼底晃来晃去。孩子们围在她身边,心中的不安实质一般源源不断往外冒,以情绪为生的梦精灵缓慢挪过来,聚在一起开饭。
“就在头顶,”奏摸摸对方的小脑袋,抬头往上看,等小孩脸上现出与她当年相似的茫然后,才笑着补充,“去海边吧,那里看得更清楚。”
族长被说服,决定告知所有小辈那段历史。能听懂的孩子都十分惊恐,没听懂的孩子也隐约明白人类是很可怕的种族。只有告诉他们人类没办法进到结界里,才稍微安下心来。
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奏跟着走了一段,在岛岸站定,看不远处的孩子们望着结界欢呼雀跃。
“奏,难过吗?”
你不该问我,你该问你自己。奏低头,隔着光幕看向柚木和她身后人族的街道,如此悲哀地想着。
真的是很普通的一天,普通到让人怀疑还能不能再有的一天。
像是已经过去很久,稍一想也才过去两个月,她们还有过一段安心的时光。柚木沉迷各种书籍,奏仗着没人能看见她,在外面到处乱晃。于是遇上了约书亚——看起来像她一样无所事事的人。
四目相对。
奏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蹲在这儿?”
反应过来后迅速捂住嘴,不及手掌大小的身体在空中转上几圈,才转过身:“冒犯了。”明显的强作镇定。
对方乐,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笑完便指着被他挡住的一小块区域,侧过身:“你看。”
一只未消散的梦魔。
“我此前抓过多次,想研究它和梦精灵具体的不同。但因为没有实体,一直没成功过,”蹲着的仪式者随手捡了根小棍,戳来戳去也像在戳雾气,散开又聚拢,“这只倒是例外……啊。”
……
“散掉了。”奏陈述自己所见。
地上的人叹口气,一下站起身,稍有些晃悠,接着又稳稳当当往前走。约书亚想找到催生出梦魔的幕后黑手,奏知道这个人,他是王族的殿下,还是整个人类王国最优秀的仪式者,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如果有能保护所有人的方法就好了。她听见约书亚轻声说。虽然像在自言自语,但当她把目光移过去时,对方又抬头看她笑。
“来个保护罩,赶走所有梦魔,护住整个国家。”
可惜约书亚还没见着保护罩就中了招。奏抬头看远处,孩子们已经浮在海面上靠近了结界,好奇地摸来摸去,确定它很结实后才放心回到岛岸。
跟人类相比,或许我们还算幸运。
“结界在大家心里已经成了保护罩,尽管它也束缚了我们,但最好还是过一段时间再……”
“柚木,外面太危险了,”奏劝道,“你已经知道了真正的历史,破开结界也不急于一时,还是快点回……”
睡着的族人如今已不是什么秘密,每天都有很多族人跑到不同树屋里给人输送能量,如果能量契合就能接收,说不定可以让他们早点醒来。这样做也能让族人镇定下来。
“奏,帮我看看那个人醒了没?”以她为媒介输送能量的某离家者,试图岔开话题。
“柚、木!”奏有些气了。即使生气,她还是得转身去看那位树族人的情况。
柚木在她转过身时开口:“我还有事情没干完。”
“什么事?虚弱期不要在外面乱晃啊。”她凶巴巴。
对面缩缩脖子,一副装出来的害怕,接着才懒洋洋又很是疲倦地说:
“不知道啊。”
奏深吸一口气,手指不自觉乱动,分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愤怒:
“你想留在那边帮人类,对吧?”
怎么可能帮人类呢?
柚木可以想出五六个点来反驳奏的话,但传输能量实在太费力,她困了。那位昏迷的族人和她的能量确实适配,现在只是多少的问题……
隐约听到奏叹着气说了什么,但已经听不清了。
她在藏书塔靠坐着书架睡了一个上午,醒来时正见着三个人影。
藏书塔层层往上,顶层是一块圆形的玻璃,供阳光照进室内。不算亮却很有氛围。柚木现在却没什么欣赏的心情,抬头往上,围着她的三个人都人高马大,背光又没法看清脸,只见得一片刺眼的黑。
她打个哆嗦,往后一靠,书架上没放稳的小册子掉了出来,几人都低头看去。
“柚木姐,你身体不舒服吗?”
听见稍显稚嫩的声音这样问,她才缓缓抬眼:三个家伙站着围住她,阳光被遮去一半,显得头顶像是在发光。
她仰头。
拉尔夫纳闷,跟着抬头。亚萨不明所以,也抬头,问:“上面有什么吗?”
没。只是如果往前,除了你们我啥也看不到。
乔一直没说话,站在一边仿佛神游太虚。柚木刚输完能量,仰头睁着眼睛半死不活。
亚萨倒是左右瞅瞅,蹲下凑近:“恩人!我们……”
柚木没有听他说什么,只是见人凑过来,下意识就仰头拉长脖颈往后躲。
别过来!
后脑勺撞在书架上发出一声闷响。即使这样也还是在往后挤,像是要从书架间的缝隙钻出去。
“恩人?”亚萨不明所以,伸手去拉她,“都撞到头了……”
乔不知什么时候移到亚萨旁边,闷不吭声,抓着亚萨的手腕一把提拉起。
拉尔夫看看地上的柚木,又看看满脸迷茫的亚萨,小声问:“柚木姐,你怎么了?”
怎么了?
柚木平复着心跳和刚才一瞬间忘记的呼吸,目视前方,佯装咳嗽:“咳咳,咳咳咳……”
乔在她面前停了一会儿,也可能是错觉,他很快又移开了。“走吧。”这么说着,顺手拉走另外两个人。
所以“走吧”里包不包括我呢?
柚木陷入了困惑。她不太想靠近人类,乔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但是另外两个:亚萨不知道她是树族人,拉尔夫什么都不知道……虽然这样,那也和她无关。
只是在无关者面前,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隐瞒。真要说的话,乔也是无关者。
柚木坐在地板上,脑子里一团乱。片刻后,起身,顺便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本书,重新在桌边坐下:
让他们忙去吧。
乔倒不怎么忙。
“放我出去!”
“陛下给您下了禁足的命令。”
“父王怎么可能让我禁足?”
“陛下给您下了禁足的命令。”
“啊啊啊烦死啦!”
亚萨咽咽口水,默默往后退一步;拉尔夫倒是见怪不怪,甚至还舒了一口气。
乔平静地:“中气很足。”
另外两人尬笑几声,便见原本坐在一边吐槽的乔一下坐起,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师兄?”
藏书塔一直安静。
她看不进去了,索性脸贴在书页上,左转右转,闻到细微的霉味。
“你不害怕梦魔吗?”问的是图书管理员。
小姐姐没放下书,缓缓解释:“害怕,当然害怕。我的亲人都已睡着,倘若我不醒着,就没有人给他们喂食,大家都要在睡梦中活活饿死。”
“一想到这里就很害怕呢。”小姐姐皱着眉,却对她笑了笑,继续翻书。
树族睡着后不用担心进食,但没有足够的能量就醒不来,处境倒也有些像。她想不出话来安慰对方。
转念又想:我为什么要安慰人类?
因为话题是我挑起的。直觉告诉她这与种族无关,然而知道那些事情之后,不管什么都要往种族上先想一想。
她不说话。
外面却有些吵闹。
“好像是有士兵巡街……”小姐姐站在门口张望,话没说完就迅速往后退。两个士兵粗鲁地推开门,她避之不及,摔在地上。
柚木冲过去把人扶起,护在身后:“你们干什么?”
于是士兵没有神采的眼睛转向她,冰冷得不像人的眼神,叫人下意识想逃开。但身后还站着人,她便忍住不动,与两人对峙。
眩晕只在一瞬间。
“柚木小姐!”她听见女孩子的惊叫声,随后声音和画面便一起模糊了。
又来一次……中两次同样的把戏,真没出息啊。
像是在别人的身体里。
这人站在极高的地方,入目尽是倾倒的树木,和不知名阵法发动时的诡异光亮。高处听不见声音,耳边却又像十分嘈杂,风吹过,脸上湿湿凉凉的。
他在哭。这具身体在哭。柚木以前没留意过别人哭,只知道有人发声,有人不发声。
这具身体却像是发不出声音,只是喘气都让他难过,于是哭声变成喉间细细的吸气声,叫人听到堵得慌。
柚木没来由地心痛了。
是这具身体在心痛。她知道树族在传输能量的过程中,能量匹配度高的话,就可能看到对方的记忆。而她这几天一直在为同一个树族人传输能量:
“槿,不要乱跑。”有人停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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