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鲲在郁祈安的生命中，来得突然，走得无声。她曾在辗转的深夜里想过这个人的存在，像是有期限的朋友，是个会离开的哥哥。他在不经意间出于本能给她以温暖，从没想过回报，也不会向她索取什么。
夜里那个吻，青涩，热情，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噬心蚀骨。她不得不一次次地回味，那个索吻是一时情动，还是经年的风雨，早已累积成堆。
她不想要齐鲲的钱，她就想在他身边，哪怕是一个角落，似乎也能安心。
关令秋交给她银行卡的瞬间，她忽然明白，齐鲲不是她人生中闪烁不定的孤灯，她从未贪念他的微芒，但他原来一直都在。
早晨的火车站旅人如流，安检口一个个麻木的神情不断停留，刷脸，拖着笨重的行李过安检。
没票进不去。
两人着急忙慌又奔向票务窗口，郁祈安心中只有一个念想：一定要赶上。
关令秋知道齐鲲的目的地，只剩最后一张票了。郁祈安不顾嗓子里冒出的腥甜，拿着票从无背包通道长驱直入。
站台上人很多，每个地标前面都排了长长一列队伍。
她一直往前，一直往前，却没看到齐鲲的身影。
火车进站，队伍陆陆续续缩短，可她还没找到想见的人。站台上人群一瞬间清空，她在原地失措，齐鲲到底在哪儿？
郁祈安踏着最后一声关门的警告声上车，车厢狭窄的通道里满是正在堆放行李的旅客，她想顺着车厢一个一个去找，却被挤的挪不动脚步。
“您好，能帮我把行李箱放在上面吗？”
“没问题。”
身后男人弯腰铆足劲抬行李箱，手肘毫不减力地撞上她的后腰，胳膊上忽然被人用力一拽，她被拉入一个座位前。
“小姑娘，小心点，抬箱子的时候看不见后面的人，头容易被撞。”
一个中年男人，些许啤酒肚，笑容和善看着她。她转头，如果还在刚才的位置，肯定要被男人抬起的箱角给撞上，她颔首道谢，等着人们落了座，继续往前走。
手机震动，关令秋打来的电话，告诉她齐鲲的座位号，是张更昨晚听齐鲲提了一嘴记下的。现在齐鲲忙着搬行李，手机不接。
三号车厢，十六排。
她在车尾，完全走反了。
慢吞吞走过摇摇晃晃的车厢，迟来的犹豫忽然席卷。
要是齐鲲有自己的安排，不能带上她怎么办？她见到齐鲲又该说些什么？这么不负责任地追来，会是一种负担吧？
走到四五车厢的连接处，有人从厕所里出来，她让道站在车门边。窗外树木和建筑物飞一般往后退，连成线，模糊了视野，她揉揉眼睛，拼命想要看清，绿意像打翻的颜料，融成一片。
她转身看了眼前方车厢，三四车厢的连接处，男人高大的身影填满了玻璃小门。
齐鲲正在往这边走，看到她顿在原地。
他今天穿了一件拼色短T，熟悉的黑色工装裤，少年的潮气在黑色耳钉下更显痞味，焦急的眼神在看到她的一刻瞬间沉稳，漆眸里幽深晦暗。
“哭什么？”
齐鲲三两步走过去，刚好把她围在窗户和过道之间，不甚熟练地用手腕去擦她脸上的泪。
“关令秋说你上车了，怎么不来找我？”
郁祈安深呼两口气，咬着嘴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高考结束也没事干，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齐鲲双手抱胸，斜靠在墙上，上下打量着她，神情淡然，不说话。
她料到了，深吸一口气，“郁新生被抓了，情况不太好，我被叫去警察局做了笔录，每天还有警察来家里面搜证，我不敢回去了，我害怕。”
齐鲲有些惊讶，看来是不知道。浓眉微皱，眼里在盘算着什么，好像又不知怎么开口。
“关键和我表白了，但是我拒绝他了。我觉得你说的对，我对这方面了解的还是太少了，容易被骗。”
郁祈安认认真真拿出兜里的银行卡，“哥，我把钱还你，带上我吧。”
见齐鲲一直没反应，郁祈安越说越没底气，后面的字快被哽咽声给盖过去，因为没控制好而声音忽高忽低。
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齐鲲皱眉，又一只手抵住她的后脑勺，右手手腕不温柔地替她擦眼泪。
熟悉的气息。
郁祈安没忍住，伸过手圈住他的腰，将头埋在齐鲲胸前猛地哭了起来。这么多天情绪的起伏，她想放声大哭，但囿于车厢人来人往，只能用齐鲲的身体挡住。
女孩一阵阵抽泣和呜咽，从胸前闷闷地传来，哭得他心里不是滋味。
过往上厕所和坐累了起来活动的人，路过两人不免多看两眼，郁祈安哭得撕心裂肺，齐鲲又一幅浪荡模样，很难不注意到。
齐鲲侧身一步把她挡在身前，不让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伸过手在她背上僵硬地轻抚。
憋了这么久，想哭就哭吧。过了半晌，等她的声音减小，齐鲲缓缓开口，语气轻柔如春日杨柳，带着宠溺：
“走了可别后悔……座位号多少？”
郁祈安哭得纵情，也不妨碍思考，腾出一只手从兜里掏出车票，递给他。
齐鲲不免有些失笑，等她情绪释放得差不多，去找自己旁边的人和郁祈安换座，这才坐了下来。
酒红色T恤被郁祈安脸上各种液体给浸湿了巴掌大，变成深红，格外显眼。回到座位上后，郁祈安一言不发，拘谨地坐在旁边，像个受气的小丫鬟。
情绪平复，困意又来袭，沉重的眼皮一耷一耷，脑袋无处安放左右摇摆，忽然睡着，碰到齐鲲肩膀，又猛地抬起，像个落地弹射的弹珠球。
“困了就靠着我睡吧，还早。”齐鲲的声音不冷不热在耳边响起。
得到允许，郁祈安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头一歪就陷入沉睡。
这家伙今天情绪波动有点大啊，他垂目看着身边熟睡的女孩，此时又像个温顺的绵羊。
到站下车需要转车去码头，齐鲲却径直带着郁祈安朝另一个方向走。
“方向走反了。”齐鲲步子迈得很大，郁祈安小跑才能跟上，她预感不妙，拉住齐鲲的手，企图让他停下来。
“齐鲲，你要带我去哪儿？”
拉不住，她索性站在原地不动。
直呼其名，又生气了。
齐鲲压抑忍不住上翘的嘴唇，眼神冷峻，上下打量她一番，看得她毛骨悚然。
“带日用品了吗？待会直接上船，可没机会再买了。”
听罢，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毛巾，牙膏牙刷，纸巾，沐浴露，洗头膏，郁祈安尽量精简行李，还是拿了好大一袋，特别还买了些压缩饼干和泡面，齐鲲当她高考完报复性消费，也没多问。
正准备去收银台，齐鲲脚步一转，熟门熟路去卫生用品处，拿了几包她常用的牌子，还是他第一次给买的那些。
“还没来？日子不准了？”
他眼皮都没抬，话淡淡的，听不出感情，郁祈安的脸上却闷热得紧。
“差不多，这两天。”她声如蚊蚋，跟在他后面，嘴唇几乎没动，从嗓子里挤出来几个字。
记得还挺准。
*
他们上的船是一艘巨大的货轮，当时远洋贸易正在兴起，管理方面不太严格，除了看学历和技术，远离大陆几十天，朝夕相处的人，还得看人品。
齐鲲之前在酒吧认识了一位船长，叫陆生，专门跑远洋运输，听说工资不错。两人聊得投缘，陆生进一步了解到齐鲲的专业，有意邀请他去跑船，但当时刚在酒吧稳定下来，他拒绝了。
工作被辞，创业无望，齐鲲于是找到这位陆船长了解行情，对方刚好缺人，便把他招了过去，不过说好的是一个人，现在看到大包小包的兄妹俩，陆生一时有些懵。
“陆船长你好，我是齐鲲的妹妹，非常抱歉突然出现给你带来的不便，但是我准备好了食物和水，以及日常用品，绝不会给您添麻烦，就当我不存在，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出趟船？”
陆生还没开口，这小姑娘言辞恳切一番说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欺负人家。水灵灵的眼睛盯着他，糙汉子没什么讲究，被清秀白皙的姑娘这么盯着，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朗声笑道：
“齐鲲，你这妹妹口才好哇，我还没开口，就讲这么大一段把我绕进去，不同意都天理不容的样子了。”
陆生三十来岁，但因为常年在海上风吹日晒，皮肤比一般人黑许多，显老，但五官长得格外清秀，个子很高，一身健硕肌肉撑得速干紧身衣凹凸有致，浑身上下和郁祈安脑子里的船长大相径庭。
除了满下巴的胡茬，倒是有几丝海盗的海盐风味。
他开口声音并不浑厚，清亮但格外有力量感，偶尔几个字带着沙哑，像是嗓子用过度的样子。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郁祈安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过了，现在想解释都来不及，急得满头大汗。
齐鲲看着她，掩藏不住笑意，解围道：“陆哥，车上不都说好了嘛，别逗她了，小姑娘面子薄。”
“好容易有人自告奋勇和我们一起蹲这‘水牢’，我看看祈安的虚实，在船上这么扭捏可是要吃亏的。”
陆生自来熟，像个好兄弟般拍拍她的背，带着两人就要上船。
原来早就说好了，郁祈安不由地白了齐鲲一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车上服软哭了那一下，现在之后都被紧紧拿捏住了，恨。
船身通体以白色为主，靠近水面的位置附近有明显的颜色分层，其下浮有深绿色的水藻，部分地方被剐蹭还露出银色金属表面。
甲板上放了许多红色蓝色的集装箱，经过风吹雨淋，和这艘船一样，褪了色。
随便一个箱子就能装下三十个郁祈安，她站在码头遥遥望去，不禁咽了咽口水。
“嘴巴合上。”
齐鲲的声音总是这样悄无声息地传来，毫不客气戳破她的尴尬，郁祈安乖乖合上，抿了抿嘴唇，跟在后面上船。
船很大，船头夹板上有个人，也是和陆生一样的肤色，隔得远，看不清男女，大大咧咧朝他们招手，嘴里在喊些什么，听不清楚，陆生见了也大喊：
“人到了，放心吧！”
怕那人没听见，他又嘶吼了几声，还夸张地指了指齐鲲他们俩。
可是，郁祈安觉得那人说的不像是在问他们的事……
他的嗓子不可谓不洪亮，郁祈安只觉自己耳膜一震，像是站在了晚会音响边，耳边嘶拉拉的声音。
远处那人定了定，像是发现什么了不高兴的事，瞬间噤了声，拐进船舱，还踢倒了旁边的木桶。生气了。
这人脾气有些火爆。
齐鲲走在前面，上船后一只手始终握着郁祈安手腕，拉小孩子一般，寸步不离，导致她想四处转转都没办法。
忽然，这船长又一惊一乍吼道：“老鹰，老鹰！”
她反射性抬头，老鹰可是猛禽，向齐鲲的方向缩了缩，皱眉，眼睛在天上乱瞟。
碧空如洗，别说老鹰，就是一朵云都没有……
前方，一只有半个郁祈安高的哈士奇，黑白相间，眼神敏锐，朝三人扑过来。
她自从萨摩耶追击训练后，对稍微大型的犬都有些畏惧心理。耳边是陆生船长震耳欲聋的嘶吼，眼前一只毛茸茸的大狗朝这边肆无忌惮地奔跑，她一下子就……
跳到了齐鲲背上。
像个树袋熊……
船长叫陆生，一整天在远洋漂泊，养了只狗叫老鹰，却常年在水上生活，妙哉。
下面有个一脸冷酷的大狗，郁祈安死活不下去，齐鲲也由得她。
三人走到刚才有人的船舱位置，陆生清了清嗓子喊道：“理智，理智。”
他的嗓子经过刚才那几声嘶吼，现在直接回到沙哑状态，说话像是撕裂了一块布，还是快烂布。
用嗓不科学，可怜的声带……
一个小麦色皮肤的女人坐在椅子上，靠着窗边，手里拿着一本书读得旁若无人，根本不抬头看他们一眼。
直到陆生走到她面前，又叫了两声“理智”，她抬头间脸色阴云密布，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迫感。她的皮肤也很粗糙，脸上不着粉黛，头发一丝不苟挽在脑后，眼里有刀，似乎直直扎进陆生心底。
郁祈安和齐鲲也被她气势给辐射到，乖顺地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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