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船甲板上堆放着各种集装箱，从船头的舱门往下走，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新奇感。像是走进布置精巧的酒店，长长的回廊两旁是数不尽的房间。卧室，厨房，餐厅，娱乐间，应有尽有，若是蒙着眼睛把她带过来，完全不会和一艘船联想在一起。
叫李智的女人此时完全失去理智，有着和陆生一样大的嗓门。他们说好了陆生去接人的时候帮她带些洗发水，她留下看船，可他还是忘了。
她是陆生的妻子，夫妇两热爱探险大海，结婚后租了这样一艘轮船跑货运，两人身上都带着莫名的洒脱，长久在广阔的海洋里生活，人也自然而然豁达起来。
“我这儿有洗发水。”郁祈安小声开口，见李智望过来，僵硬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陆生见气氛缓和，连忙介绍：“这是齐鲲的妹妹，今年刚高考完，跟咱出海一趟，体验体验。”
她怎么会没注意到，被背进门的郁祈安。现在齐鲲还挡在郁祈安和哈士奇中间，像个护崽的母鸡。
李智这才热情地同两人打招呼，看见郁祈安水灵灵的长相，皮肤白皙莹润，像夏天沾满露水的栀子花，心生喜爱，拉着她说了好些话。
郁祈安从她的嘴里才知道陆生是这个船的船长，李智是轮机长，总负责管理船上的技术设施，齐鲲这次混了个二副兼电机员，也是负责船上机电设施的维修管理。
“不过，不知道你要来，房间只剩一间了。你们是兄妹的话，凑合着住行吗？房间不小，可以铺个地铺。”
郁祈忙不迭答应，和齐鲲睡一屋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之前都是这样过来的。
旁边和陆生聊天的齐鲲身形一顿，往这边看了眼，没说什么。
夫妻俩带着两人去看房间，刚出门就看见那只哈士奇坐在甲板边，面朝大海，一动不动，像个英武的船长，但又因为眼神过于“睿智”，让人怀疑它在数海鸥。
李智见郁祈安躲闪的模样，解释说老鹰不会咬人，除了看见陆生情绪偶尔会激动，是个沉稳“老狗”。
“老鹰今年就八岁了，在海上漂了一辈子，老了老了还舍不得了，老是喜欢这样坐着看海。傻狗。”
李智的语气很亲昵，嗔怪间都是对老鹰的心疼。因为他们工作的缘故，老鹰也很少在陆地上生活，取这个名字也是偶尔提醒一下自己，人生不只有航海。
带着两人参观完了，李智拉着郁祈安鬼鬼祟祟进了他们卧室。
她把一包止痛药递给郁祈安：“你哥跟我说了，这在船上不如地上方便，海风一吹，水土不服的，会更难受，实在熬不过去了，再吃一颗。”
郁祈安耳根有些发烫，今天超市出门后不久她就感觉不对劲，齐鲲的预料不可谓不准确。
李智又拿出几块红糖和暖宝宝给她，眉飞色舞地说是齐鲲请她好好照顾她。
“你哥”二字，还加重了尾音。
郁祈安本来没多想，刚出门就遇见笑嘻嘻进去赔罪的陆生。
“让你干什么能干好？现在还得借小姑娘的洗发水用。”李智的气还没完全消下去。
郁祈安正要转弯，就听见后面音量刻意减弱，但还是清楚地传到她耳朵里。
“齐鲲对这个妹妹还真是溺爱，背进来，我还以为腿断了。”
“祈安不是他亲妹妹，两人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陆生在旁边解释。
李智有些愣住，“那住一间房……没问题？这哥哥，哥哥地喊，不会是什么情趣吧……”
“咚”的一声，门从后面关上，连带着一些更为冒犯的话被关在身后。
郁祈安忽然想去甲板上透透气，因为早晨的冲动，现在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老鹰还是坐在原地，听见脚步声，回头望了她一眼，像是看到一个习以为常的老朋友，又默然地转过身去。背上黑色的毛像是个盔甲，带着它隐隐没入夜色。
远处海天一线处，太阳一半在海里，一半在天上。余晖在海平面镀上一层金色的波浪，橙红渐变为金黄，像幅有质感的油画。
郁祈安被震撼住，趴在栏杆上，喃喃道：“难怪你喜欢看。”
船边总是盘旋着一群海鸥，叽叽喳喳的，在静态的景色中平添几分生机。
她和齐鲲没有血缘关系，她一直都知道。过往基于种种原因，她几乎以道德绑架的方式，渴望得到这个哥哥的照顾。而时间刻意擦去模糊的界限，让她也忽视了这一点。
别人什么眼光，她并不在意，只要齐鲲没问题，她也没问题。
但那天晚上的亲吻也从没人提起。
她有些心烦，吹着海风散了会儿神才转身进去。忽然余光扫到拐角处有几只鸟儿的尸体，没有血迹，像一摊死肉，沉默地放在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旁边是锈迹斑斑的甲板。
她皱了皱眉，快走几步往房间走去。
大船在海上算是平稳的，但免不了一些轻微的波折，所以船上所有东西都固定在特定的地方，避免遇上大风大浪而散落一地。
她进屋把手里的袋子挂在床边墙上的挂钩上，瞥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齐鲲。
他这是把床铺主动让给她了。
“杯子里有温水。”齐鲲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忽然开口。
刚在外面吹了一会儿海风，果然肚子有些反应，郁祈安屈膝坐在床上，裤脚上移，露出一段瓷白的脚踝。
杯子里是红糖水，她拿起杯子：“谢谢。”
“哥，对不起啊，我来了，你就没床睡了。”
“嗯。”齐鲲也不客气，确实是郁祈安忽然出现造成的问题。
“不过刚才李智姐为什么说上船最考验心态？”她小口小口地抿着。
“因为长久见不着陆地，容易晕船，上吐下泻，然后心理出毛病。跟船的人死亡率很高。”
“这是你不让更子哥他们来的原因吗？”
“嗯。”
“那为什么你不拦我？”
“你哭成那样，我不敢。”
“……”
好答案。没毛病。
齐鲲对环境适应能力很强，不一会儿就熟睡过去，直到旁边乒乒乓乓的声响，他眼睛还没睁开，浓眉紧皱。
厕所里传来呕吐声。
“郁祈安？晕船了？”他眼睛忽然睁开，一对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厕所里的光亮，声音还带着一丝朦胧。
“嗯。”
里面的人气息很微弱应了一声，他起身走过去。
郁祈安只穿了一件月白色及膝睡裙，扶着墙的身体微微颤抖，脖颈间浸出薄薄一层汗，汗湿了几缕碎发，贴在上面。
她的脸略显苍白，纤细的眉头拧在一块，很不好受的模样。齐鲲将她脖子上的碎发轻轻捋了捋，扶着她回去。
“躺下会好点，转移注意力，不要盯着一个地方看太久，不行就闭上眼睛。”
郁祈安此时像个听话的木偶，说什么都照做，上吐下泻，肚子还疼，简直太难受了。
齐鲲俯下身来理她的头发，像是小时候一样地照顾她。身上是熟悉的气息，带着淡淡薄荷香味，一瞬间，竟有些舒缓。
郁祈安伸手拉住齐鲲，往旁边让了让，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哥，你别走，就在这儿吧，你身上的味道好香，闻着舒服些。”
他身形顿了顿。
“嗯。”
齐鲲本就不打算走，抓住她的手，认真地按压合谷穴和内关穴，听说这样有作用。
温热的体温将郁祈安冰冷的手包裹住，她心里也暖暖的。
等郁祈安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齐鲲也沉沉地睡去。床很大，两个人躺着绰绰有余，一觉到天亮。
出船舱的时候，陆生正在驾驶舱工作，李智正和老鹰坐在甲板上休息。船上住了不少船员，来来回回的人和她打招呼，道声早上好。
“醒啦？”李智望过来的眼神带着几分过来人的精明，微笑暧昧。“今天就先熟悉熟悉环境，明天上工。”
夫妻俩人还不错，对待郁祈安和齐鲲很热络，并不以老板的身份居高临下，平日里总是笑容满面。
今日船边的海鸥又多了些，郁祈安问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原由，李智让她自己去船尾看看。
越临近船尾，机器的响声越大，螺旋桨拍打海水，声音响亮。船尾附近的海面上浮着一层……
鱼。
“这些鱼被螺旋桨给打晕，便宜了海鸥。”李智探过身子望了望，唏嘘道：“这些鸟也真是机灵，看见船就跟着，知道哪里有肉吃。”
齐鲲冷哼一声，“可不是嘛”，眼睛却看着郁祈安的方向。
郁祈安怀疑他在内涵些什么。
“不过啊，”李智话锋一转，“有聪明的鸟，就有笨鸟。每次出海船上都有一些饿死的小鸟，它们以为跟着船有饭吃，却没想到入了海，没有淡水，又找不到陆地，只能活活饿死。”
有些选择，不是每个人都有成本去做的。
郁祈安上了这条船，她的结局会是什么，她的成本又有多少，她不清楚。
*
后面的日子平淡而，非常平淡。
郁祈安待了两三天就知道陆生说的“水牢”是什么意思了。
放眼全是无垠的大海，偶有一两个岛礁，船只只会离得远远的，还没看清楚轮廓就早已远去。每天能做的事情少之又少，还要应付晕船带来的恶心呕吐，她的“水牢”生活并不好受。
每天的饭菜都是那几样易于保管的食物，顿顿有海鱼。郁祈安从内地来，海鲜吃的少，刚开始吃着新鲜，后来逐渐发展到见着海味就胃里翻腾的程度。幸好上船前买了些干粮，偶尔还能换个胃口。
只是海上的信号是个大问题，十天能遇上一天有信号，就谢天谢地。飘在蓝色汪洋里，前后无人，郁祈安无助地看着手机里空格的信号，油然而生一种放逐感。
他们像是被世界孤立的人，在这片无尽的坟墓里自生自灭。特别遇上太阳耀斑活动，一切联系都中断，更显孤寂。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大家，陆生却对齐鲲笑笑，“看吧，我说的没错，每个上船的人都会经历兴奋，恐惧，超脱，到平淡的这个过程。你妹妹才到第二步，不过你就奇怪了，竟然什么事儿都没有。”
齐鲲看着女孩和狗坐在甲板边，幽幽地望着远处海平线，有一股欲语新词强说愁的滑稽，犹豫的气质和郁祈安稚嫩的脸庞毫不相称，他不禁失笑摇摇头。
“过几天船长说会有信号，差不多可以查到成绩了吧，记得把志愿填了，错过了没人救得了你。”
不久信号果然来了，船上像经历了一场狂欢，所有电子产品消息叮咚作响。这对于长期在外的船员来说是家常便饭，但还是会因为收到妻子或父母的消息而激动得开怀大笑。
郁祈安正从洗衣房把两人的衣服抱回去，忽然遇见急匆匆赶过来的齐鲲，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间，一手黑笔，一手笔记本记着什么。看见郁祈安连忙拉着她往回走，把电话开成免提，递过去：
“和你更子哥说，要什么高考的信息，他现在手里什么都有。”
信号一通，齐鲲的消息就连环朝张更发射，全部是他能想到需要的填报志愿材料和查成绩信息，语气紧急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毁灭了一样。
张更当时正在吃面，胡乱吸溜了两口，就叫三杯帮他看店，四处奔忙。
高考是大事，郁祈安耽误不起。
“671分，妹子，考的好啊！”
电话那头传来张更激动的声音，他又朝旁边喊了声，接着电话里出现关令秋和三杯的声音，每个人比自己考上了还激动。
郁祈安早就想好了去哪所学校。
她想去北京，读社工专业，她给孟立楠说过。她想带着妈妈的念想去北京看看。这次成绩不错，依照往年的分数线来看，上这所学校戳戳有余。
电话挂断后，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漂浮的心在此刻也得到片面的喘息。
只是齐鲲格外安静，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瓶酒，闷闷地喝。
郁祈安盘坐在床上，面前是他们的衣服交叠在一起，她挑出自己的短袖，慢慢地折，好像忽然间有了些莫名的底气。
她咳嗽两声，装作不经意开口道：
“哥，以后别在船上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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