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在星海里让人愈发想要思考人生,沉默寡言的星偶尔也会思考,宇宙会不会有奇物,能让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在同一时刻显现,她本该嘲笑自己总爱胡思乱想,直到今天她走出自己房间,看到了没有龙角的丹恒老师,有龙角还长高了的丹恒老师,以及和丹恒老师看似一模一样实则完全不一样的不认识的最高的丹恒老师。
对不起打扰了……不对,丹恒老师,真的不是想在梦中诋毁你的身高,但是你站在中间明显是盆地。
灰色中长发的女青年本还总带着倦怠的神情,怀疑自己还在梦里,揉了揉眼睛,猛地晃了晃脑袋后发觉眼前还是三个并不一样的丹恒老师,只好带着疑惑敲三月七的门,粉蓝发色的少女一把拉开门,伸了个懒腰,在星示意她观察前方突发情况后,嘴巴张得能塞个鸡蛋。
“一、二、三……”她起先有些茫然,随后恍然大悟,拿出了弓,“哪个是虫子!”
“别闹了,”长得和她们认识的丹恒老师一模一样的那个丹恒老师说,“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原来所谓的帮助,就是抓几只芝麻酥过来……”三月七悄悄在星耳边吐槽,“话说,为什么丹恒老师都喜欢芝麻酥啊?”
有没有可能,不仅喜欢芝麻酥,还喜欢芝麻酥像的那个人呀!星心里汹涌澎拜,面上还是一派平静:“好吃。”
“都很好吃呀……等等,你不会干过吃糕的坏事了吧!”三月七睁大眼,狐疑地看着开拓者,就怕她干下天理不容的坏事。
“没有,”星沉默片刻,意有所指,“谁能吃了它?”
三月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不吱声了,不愧是猫糕中的英豪,芝麻酥身陷敌营,依旧奋力挣脱丹恒老师的魔爪,无奈长龙角的丹恒老师都很凶猛,可怜小猫被万般折磨,本就无神的大眼睛越发生无可恋。
咳咳,倒也没有这么夸张,其实另外两个不认识的丹恒老师还是很好哄的,一人抱着一只猫糕,捏捏粉色的梅花爪,揉揉黑黝黝的猫猫头,薅薅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就算是面无表情的那位,也感觉正在心花怒放,试图喂猫糕吃枫叶,然而芝麻酥并不是糯米团,芝麻酥不仅没有兴趣,反而喵喵叫着咬住了人家的手。
饲养员星下意识关注猫糕们的行为,正要紧张地站起来阻止芝麻酥的暴行,芝麻酥开始叭叭叭掉黑芝麻,迅速把那只沾染了黑色的雪白的手吐了出来,连叫声都娇了起来,看到芝麻酥小可怜掉渣,星顿时心态变了,猫糕能有什么错,一定是丹恒老师的错。
另一位虽然看似沉稳,但是已经进入发呆状态,正在无意识地盘猫糕,白皙修长的手指正在给另一只芝麻酥做spa,从头到尾顺毛抚摸,连猫糕窝窝都要全方位按摩,芝麻酥显然很享受,大而无神的黑眼瞳都变成一条缝,快要从猫糕窝窝里掉出来,直接扒拉在人胸前了,罪恶罪恶,实际上还没一岁大的星也不好意思盯着人胸口看,只好观察自家的最后一只芝麻酥。
嗯,什么时候,芝麻酥弃窝逃跑了?
她心里大惊失色,目光炯炯地扫视整个车厢,最后才在角落里看到了据说和芝麻酥关系不好的糯米团,或许是看见她们抱走了三只芝麻酥,不知怎么跟了出来,叼着仅存的芝麻酥(的馅料),警惕地藏在了盆栽后面。
猫糕的感情真得惊天动地,星唏嘘不已,直挺挺走过去,在三个丹恒老师的目光中提溜起最后一只芝麻酥(的馅料),雄赳赳气昂昂地把它塞到香甜的酥皮里,放到自家丹恒老师手里——别的丹恒老师都爱玩芝麻酥,我们丹恒老师也得有!
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是星感觉自己胸口得有一朵鲜亮的小红花,即使糯米团恼羞成怒正从盆栽后疾驰而来准备袭击她,她依旧行得正坐得直。
玩猫糕或者陪猫糕玩是很容易的事情,虽然芝麻酥是空间站驰名坏脾气猫糕,但是到底还是智商只有孩童的小猫咪点心,在高大龙尊们的手里只能被搓圆揉扁,气得炸毛还刚好暖手,坏脾气小猫咻咪咻咪一通乱叫,然后被揉猫脸,被抱窝,馅料都快挤出来了,星的小腿正在被糯米团跳锤,但她丝毫不把身体放在心上,反而忧心忡忡,对家里的芝麻酥的现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两位新的丹恒老师看着都不好惹,这是小伙伴们打一个照面就能发现的,但连丹恒本人都不知道该把多余的两位放到何处去。
一觉起来资料室多了两个自己,一般人必定会觉得是梦倒头继续睡,饱受丹枫零碎记忆折磨的丹恒却是一眼就认出来,其中一个是丹枫,而另一个完全就是他持明本相的放大版——这两位都比他高,这一点已经很是讨厌,但还不是最难办的,难办的是他们都非常难沟通,而且,貌似隐隐互相有着敌意?
正是因为丹恒和他们都有联系,才觉得纳闷,不知这敌意从何而来——如果要说得更加清楚一些,这敌意仿佛是喜欢同一个女生的两个男生见面,啊,一定要说得这么直白吗,丹恒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丹枫和未来的他一见面两个人都在吃醋!
已经死去的龙尊和未来的他怎么会爱上同一个人呢?
但这疑惑很难向小伙伴们请教,否则以开拓者和三月的脑回路,或许会得出什么争抢的人就是他自己这种离谱答案吧。
丹恒也不是没有怀疑对象,只是他不是很想承认自己喜欢男人,而且喜欢这样的男人,所以他拿猫糕做了个尝试,只能说效果拔群,让一向理智的丹恒老师尤为痛苦。
这应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把两位送回自己的时代,不要滞留在当下引起众人围观了……
丹恒试图跟两位沟通:“如果我没猜错,二位应当是丹枫和未来的我?”
丹枫手上还在亲昵地捏猫脸,目光却颇为冷淡地望了过来,另一位丹恒似乎从神游中出来,算得上温和:“尚不清楚你我是否在同一连续的时空,倘若你不知如何称呼,姑且叫我饮月吧。”
丹恒颔首:“我们必定不是同一时空的‘我’,长久滞留会破坏当下时空的稳定性,因此,很抱歉要将二位送回自己的时空。能冒昧请问,二位为何会一齐出现在资料室内?”
“我只为求一解,得偿所愿便会离去,想必他亦如是。”饮月垂下眼眸,青蓝的非人眼瞳凝在手上黑漆漆的猫糕上,丹恒察觉到他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丹枫冷冰冰的眼瞳盯着丹恒:“我找应星。”
“应星早已不在人世。”丹恒的神经莫名紧张起来,他想刃应该不会承认自己是应星,而丹枫难道不知道这一点吗,不知道他的好友亦是从犯在狱中受尽刑罚而死。
“他说得对,无论是你,还是应星,早就在数百年前就消失了。”饮月抬起脸望着丹枫,丹恒这才发觉他的眼瞳不比丹枫的有温度,冷得像恒冰。
但丹枫怎么可能被一句话打发,作为完全掌有饮月权能的龙尊,他比饮月更配得上饮月之称,他的固执,丹恒光从支离破碎的记忆中就体会到了:“我自是不会如你们一般忘记应星。”
他的目光掠过丹恒的游龙臂鞲,成双之物本该相互感应,其中一只却在时空乱流中成了三份,他的最为完整,丹恒的已经经历了长久时光的磨损,而饮月手上那一只……总之一作了三,其中之一的语气显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一句话,让两个丹恒老师都感觉不舒服,不愧是曾经气得龙师当场蜕生的龙尊丹枫,谁都知道他想要找的是刃,谁都有些不愿他如愿。
“留不住人的你寻应星又是为何?”丹枫唇边勾起稀薄的笑意问饮月,虽说他们的谈话被云吟法术隔开,旁人听不清,但是那飘扬在车厢中的嘲讽气息引得列车上众人纷纷侧目,丹恒顿时有些面红耳赤——急得!
恍惚间,丹恒都觉得刃说是有点神经病,可考虑到他曾和丹枫做了这么久朋友,就变得完全可以理解,丹枫此人的精神状态好比毁灭军团,看见什么都想打一下,好在他已经死得透透的,否则在星海间乱跑还不晓得要惹出几多麻烦。
想到这里,丹恒把手从芝麻酥软绵绵的小嘴巴里拿出来,把芝麻馅给糊回去,顿时觉得手上的小猫点心虽然爱攻击人,但好歹攻击性不强,无端让人怜爱了许多。
饮月面上仅存的温和像易碎的瓷器彻底碎裂,他的表情冷漠得和丹枫无差别,加之容貌一致,仿若一人:“与你何干,这是我同刃的事情。”
“原是叫刃,”丹枫微微一笑,“我同刃的事情也同你无关。”
丹恒已经麻木了。
有没有可能,刃完全不想跟你们两有事情?
他们三个间氛围奇怪,小脑袋上仿佛装了八卦雷达的星和三月七探头探脑,对三个丹恒老师的故事很有探究欲,被杨叔一只手一个拖走,在三月七的撒娇讨好声中,星奇怪地盯着自己的小腿。
总觉得腿不应该是这种轻松地感觉……诶,刚刚还在的糯米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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糯米团不说是藤萝饼那等猫糕界的卧龙凤雏,好歹也是个七进七出赵子龙猫,无论是胆识还是智识,比起只会气得鼓鼓囊囊然后自己拍断尾巴的芝麻酥那等呆头糕,可谓是遥遥领先,眼见平时就呆现在更是生无可恋的芝麻酥在坏龙们手里饱受蹂躏,颇有些助酥情结的糯米团决不能坐以待酥毙。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这只糯米团和其他普通的糯米团大有区别。虽说糯米团们普遍向往星空,但是能有实力真正跑到星空中的却是仅此一只。或许是因为它是第一只被培养出的糯米团,心智较为成熟,还有一些无名客必须有的开拓心态……这些都是书面堂皇的废话,真实原因是机智的糯米团故意吞进肚子里一点残留在空间站中的怪模怪样的火星子,能够像那团丑模丑样的火一样穿越空间,若不是因为这一创举,糯米团只能和普通糯米团一样因为小伙伴被抓走咪咪咪咪地叫,也不可能悄无声息跟着芝麻糕和开拓者上列车。
如此聪明的糯米团已然同开拓者接触过不少次,当然理解一些猫糕理解不了的事情,只要细心观察就会发现,有人像它,也有人像芝麻酥,有些人爱找芝麻酥玩并不纯粹是喜欢芝麻酥,只是爱人及酥。那要换回三只芝麻酥也是很简单,只要找到那个芝麻酥像的人就行。
这个人糯米团见过,它当然见过,开拓者曾经领着那个墨蓝长发的人前来看芝麻酥,芝麻酥们还黏在一起说着伤不伤口的话,他身上和芝麻酥的身上一样缠绕着很多绷带,特别特别不喜欢讲话……就像列车外的宇宙一样,蓝汪汪的一潭黑夜,兀自静默着,糯米团只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就知道这个人再也不会来看芝麻酥,但糯米团还是记住了这个人的样子,因为它知道此生只能看这样一眼,这个人再也不会回头。
不过那是过去,现在勇敢的糯米团要独自踏上危险的旅程,去找这个人,第一步就难倒了猫糕中最爱看书的纸上小天才糯米团——宇宙实在是那么庞大,它要去哪里才能找到那个人?
糯米团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决定先回空间站,空间站里总会被各种势力入侵,发生很多奇怪的事情,就像上次它获得了可以穿梭空间的火焰,这次说不定还能找到寻人启事和坐标呢!
当然,今天的黑塔空间站还是一片安宁,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事情,为了避开空间站里来来回回的员工们,糯米团尽量贴着墙角走,时不时藏在盆栽之后,甚至偶遇了开拓者还没打开的冒着蓝光的普通战利品,蹭得原本雪白的糯米皮都灰扑扑的,还是没有收获,猫糕耷拉着大眼睛,深觉自己的无力,只能恨恨地用猫猫拳砸了几下地面上一连串的数字,还专门挑一个紫色的数字砸,就当是练习精准打击了。
“喂喂,小家伙,干嘛打我的代码,这是最后一个还没被黑塔清除的了!”从代码蹦出一段蓝光,银发骇客吹了个大大的泡泡,打量着这只矮矮的小猫糕。
“啊喵!喵喵!”糯米团正在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和芝麻酥很像的人。
“诶,你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刃叔,快帮我听听看!拜托你了,不要再盯着脚下的地砖发呆了,快说说话!”银狼的影像闪了几下,边上多出了一个人的影像,抱着剑眉眼低垂,目光正好落在灰扑扑的糯米团上。
是他!糯米团小小的身体一蹦三跳高,猫糕还不理解眼前的只是影像,焦急地跳到那段蓝光中,又疑惑地发现自己落在了地面上,不能像刚刚抱着开拓者的腿一样扒拉上去,只能墨扭墨扭地叫。
“哇,刃叔,它好像认识你,看见你就上蹿下跳。”银狼惊叹道,“这个和芝麻酥一样,是开拓者培育的新生物吧?”
刃打量着眼前焦急的小家伙,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算是回答了银狼的问题。就在银狼撇撇嘴觉得这次引大叔说话一千零一次失败的时候,刃却忽然开口了:“你找我何事?”
他能听懂自己的话吗?糯米团喵呜喵呜啊呜呜地一通解释,沉默的剑客点点头,仿佛完全理解了它的意思,搞得银狼也像只猫一样一直想探头,几次想要打断猫糕说话,好知道猫糕究竟在说什么,可她听来听去,好像也只听出了是语调语气有变化的猫叫声。
憋了好一会儿,她问正在思索的刃:“所以,它到底在说什么?”
刃这次倒开口了,笃定道:“它要杀了丹恒。”
银狼看看地上一团表情更加焦虑的猫糕,再看表情依旧那么阴沉的刃叔,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大大的疑惑,这只猫糕怎么看心思都没有这么阴暗,还要雇佣刃叔来杀列车上的人,再说它拿什么才能请动刃叔啊,这完全是刃叔自己想去杀丹恒吧?!
糯米团还想解释自己只是想救芝麻酥,那个紫色的数字却已经黯淡了,两个人的影像也从它眼前消失,勇敢又聪明的糯米团跃迁回了列车组,去找那个听得懂自己话的女人,好救和自己很像的那个人的一条……啊不,是三条命。
“你是说,刃真的要赶过来杀丹恒老师了?”开拓者听着刚出现的糯米团简要的旅程总结,还来不及夸赞糯米团真非寻常猫糕也,就摆出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天呐,我们是不是要告诉丹恒老师,那个男人很危险哎!”三月七倒吸一口凉气。
开拓者叹气,她倒不是担心丹恒老师危险,这里可是有三个丹恒老师,其中一个还是真正的龙尊呢,她更担心刃看见三个丹恒老师精神更加错乱,不对,有三个丹恒老师,只有一个刃,真正的危险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丹恒老师和刃打起来不会怎么样,三个丹恒老师打起来列车车厢还不够他们打的呢!
现在真正的危机是列车的危机,而不是丹恒老师的危机。开拓者毕竟是处理过很多危机的开拓者了,她深谙问题解决的最佳思路,那就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因此,她带领着糯米团勇敢地走入修罗场,顶着三个丹恒老师的目光,走到她唯一认识的丹恒老师面前,大声密谋:“丹恒老师,刃来找你叙旧了,你快带着他去个没有任何人的浪漫小星球吧!”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丹恒深刻地感受到了来自过去和未来的压力,具象化那种,无论是饮月还是丹枫,都已经放下了手中软成一团的芝麻酥,龙饱含非人之感的目光,沉甸甸地投向他,他自然知道开拓者在满嘴跑火车,即使刃真的出现,也是来杀他的,但是另外两位却好像盲目地认为他们记忆中认识的人会来找他叙旧,空气中好似有湿漉漉的水汽和渐渐弥漫开的杀气。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自己做的孽只能自己肩负,怎么能连累列车上的同伴,丹恒心一横,趁着谁都还没反应过来,跃出车门化作青龙,向着车窗外的冰封星球疾驰而去,贝洛伯格外有大片无人的雪原,总比列车车厢中这狭小的空间要好上许多。
就在开拓者“哇真的能变龙哎!”和三月七“我的相机呢,能不能飞慢点!”的惊叹中,一青一蓝两条巨龙也随着他飞去。
此时正是暴风雪肆虐之时,开拓者和三月七趴在车窗上,只能看到三条龙都落入一片茫茫雪白中,接下来发生什么,可就不得而知啦!
乘客总是这么靠不住,操心的列车长帕姆迅速扑过来关了车门,否则小小的猫糕们都快飞出车门了,此时四只猫糕惊魂未定,三只芝麻酥都围绕着糯米团,开拓者低头看到它们,听了几句对话就笑了。
糯米团:“芝麻酥,你们还好吗?”
第一只芝麻酥:“你好脏。”
第二只芝麻酥:“我才不会帮你舔干净呢!”
第三只芝麻酥:“……(沉默)”
糯米团:“看起来还好,这就没事了。”
三只芝麻酥别别扭扭,好像知道是谁救了它们,最后还是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帮糯米团舔毛了。
真正的猫生赢家可在这里呀!开拓者心想,龙不如猫享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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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蒙着灰的白,覆盖着厚雪的土地上只留有一串深深的脚印,孤独地绵延数里,独行的剑客忽地驻足,眯着浸润烛火色彩的眼瞳,雪花就像被狂风卷着的鹅绒,还在呼啸着扑在他的身上,眉梢眼角都落下了银霜,发上肩上都落了白,仅有翻飞的衣角,是天地间唯一一抹跃动着的鲜明的颜色。
他小臂上的游龙臂鞲在如此大的风雪中依旧热得发烫,即使遇见丹恒都没有如此滚烫,好像没有经过长达数百年的磨损,好像第一次戴上手臂那般,拿起的那一瞬间都要担心会把手臂烫出洞来。
持明工艺自然不会真正伤害到持有者,对于应星来说,这个温度不会比热水澡的温度更高,足够引起他的注意力。对于喜欢待在寒冷的水中的饮月君来说,这样的高温是一个无法忽略的信号,一瞬间便会提醒他应星就在附近。
“你在这里。”刃对着面前无一人只有风雪呼啸的雪原开口,声音染上了寒意,越发低沉。
雪融成水凝聚成了人形,左手引来水龙抓住挥来的支离,右手依旧淡然拂去他肩头的雪花:“经久岁月,不知你是何际遇,但是我很欢喜,见你仍存于这世间。”
眼前的刃有着和应星一般的脸庞,发上落满雪更像应星,但他看起来不像应星那般脆弱,好像轻轻合掌就能化作一摊血水,拿着剑的样子竟有几分剑首的模样。丹枫只觉欢喜,自他来到后世,感觉到手臂上的臂鞲还有极微弱的温度的时候,他便觉得欢喜了——应星比他的生命更长,哪怕应星变了些模样,一见面就拿剑对着他,他亦然欢喜。
刃恨恨得从紧闭的牙齿中吐出几个字:“丹枫……都是拜你所赐!”
昔日的饮月龙尊用法术限制住了他的动作,却不再做什么,只是拿来他破碎的剑,打量后叹息:“我这个不懂事的后世,完全不知晓保护你啊。”
“旧友相逢,便不要喊打喊杀了,应星。”他的语气太过熟稔,好似一切都还没发生,他还是那个纵是满身烟雨也只是轻轻抖落的龙尊,而刃还是那个沉醉于冶金、只贪图他几杯水酒的百冶,诸多恩仇都能一笑泯灭——怎么可能,千万次的死,无数个日夜的悔恨,怎么会就此湮灭?
刃疯狂挣扎起来,这种无力感,就像一次次他想要把支离捅进丹恒的身体里,却被击云贯穿,而丹枫甚至连疼痛都没有留给他,丹枫早就消失在几百年前,却想他把一切都忘记,将他轻轻放过,当做全新的人。
“我知你不愿再是应星,只我一厢情愿,想见应星长长久久地存在于这世间。”丹枫微微一笑,明明刚刚没有雪花落在他身上,现在却是满身风雪,与刃对立,好像两人已经并肩走过许多的路,好似依旧亲密无间。
从不做任何逾矩行为的龙尊不再悬浮在空中,落在了雪地上,走到刃面前细细端详这张脸,唯独这张脸不曾发生任何变化,他冰冷的吐息打在刃的脖颈,比烈酒更刮喉,丹枫从没有贴那么近……
——真的没有吗,刃也不记得了。
因着细细去回忆里搜寻丹枫是否曾这样贴近,他安静了下来,只觉好像被轻轻触碰了,像是雪落在身上那般轻盈,原是龙尊把支离交与他后伸手抱住了他,张开手掌放出五条手臂粗细的水龙,冰凉的水龙缠绕着刃,却没有浸湿他的衣物,甚至有一条蜿蜒游过他的头顶,所有的雪花都被水龙轻巧地击落,最后那水龙化作几滩水,落在刃的身侧,那个极短暂的拥抱消失了,手臂上的滚烫也消失了。
刃缓慢地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然而臂鞲还残留着余温,雪再也不会落在他身上,他不再染上一星半点的白色,也不会再觉得寒冷彻骨。
他在风雪里走,一直走,眼前都是重复的单调的雪景,只有天色渐渐黯淡,又渐渐明亮,臂鞲始终只有微弱的温度,不知道是遇见丹枫时残留的,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体温焐热的,总之那温度淡淡的,却始终伴随着他。
天又一次要黑了,刃却始终没有找个地方去休息一下的想法,风雪却越来越大,纵是身上没有任何积雪,他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可以料想,最后无非是毙于风雪中一个结局。
忽然出现一条水龙,刃还没反应过来,那水龙便卷着他疾行数十里,直至将他带到一处贝洛伯格人遗留的帐篷处。
“……丹枫?”刃神志恍惚,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期待丹枫出现在他面前。
那人虽然也是个持明,衣着却与丹枫全然不同,两指轻轻一挥,崩裂的声音响起,雪原上的枯树应声劈作几节,他拾了来,堆成高高的柴堆,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一盏油灯,点燃了这篝火。
火光照亮了他的容貌,刃认出了他,是丹恒,与他认识的丹恒却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他的目光不像丹恒那般决绝,相反,他一直看着刃,那目光如何,刃说不清道不明,真要说,那目光让刃觉得自己仿佛在看镜子,那双青蓝的龙瞳里是一片虚无。
“我不是丹枫,亦不是你熟知的丹恒,”他开口,声音在空荡荡的天地间越发显得冷淡,“你称呼我饮月便是。”
他的身高比丹恒高上些许,刃终于明白了臂鞲为何始终温度微弱——那是漫长的时间的磨损:“你是……数百年后的丹恒。”
饮月一语不发,只是颔首。
帐篷外是风雪交加的夜晚,帐篷前却是燃烧的篝火,刃坐在篝火前,只觉得浑身暖洋洋,而饮月只是隔着篝火站在风雪中,狂风席卷他的长发,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还是那般沉默地望着刃,好像在看一本无论如何都看不懂的无字天书,又好像在看着一个突然复生的亡灵,疲倦一阵一阵袭上刃的身心,长期风雪中跋涉,他已然在死亡边缘,便是饮月救了他,没有食物,没有休息,也只是推迟了死亡的到来。
死亡终究会降临到这具躯体,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许多次,未来也会发生许多次,最终他就会在某一次真正的死亡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然后这世间便再也寻不到这个人,一切爱恨终究会湮灭。
可是为什么他死了十年,百年,数百年,饮月却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他,像是想起一本如何都看不懂的书,像是想起一个会期待着他复生的亡灵?而他甚至一次都没有出现在饮月的梦中,饮月从此不做梦了,只有被时光不断斑驳着的回忆,就像一点一点被岁月磨蚀的臂鞲,本就再也不会再变得温热,即便是穿越时间,离刃仅一步之遥,也只剩下微弱的温度。
饮月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刃如何挣扎着死去,很久之前,他曾经很多次把击云捅入那颗不会停止跳动的心脏,将剑客钉在地上,钉在墙上,让血像是眼前的大雪一样飞溅,然后转身离去,从不回头。
刃大多时候是他的敌人,还是一个莫名其妙追杀他的敌人,少数时候,是他面目全非的故人,有且仅有一次,刃算得上是他的同伴,那场同星神的战争太过惨烈,每个人都沐浴在血肉纷飞中,等到那些庞然大物终于倒下,人们已经不会欢呼,只会麻木地找着自己的同伴,他一转身,便看到了彻底碎裂的剑刃,也看到了彻底没有呼吸的熟悉的死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刃还会出现,带着修复完的剑,等了一个月,一个年,十年,开拓者说不用担心了,刃再也不会来追杀他了。灰发女青年眼中难得有如此明晰的哀伤,说着星核猎手们都知道刃不需要葬礼,也不需要留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身体,他早已和战场一起腐烂,在堆成山的白骨里。
后面的话饮月已经忘记了,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的话,他也没有像个疯子一样跑到作古的战场,去白骨山中找他认不出的白骨一具。但刃是怎么死的呢,死前想着什么呢……不知为何,这个疑问在他心头越来越鲜明,就像会浮在水上的东西,如何摁压都不会沉入水底,就像前尘旧梦,即便蜕生也总勘不破。
再让他看一次,清晰地看一次那熟悉的死亡。
饮月只想知道他是如何死去。
篝火早已燃尽,刃一只手按着空荡荡作痛的胃,一只手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坐起来,裤兜里有长方的物体在震动,他慢吞吞地拿出来一看,是银狼发的消息,说的是二十四小时后,艾利欧要他们集合执行剧本,她会帮助刃跃迁回来,需要刃发个坐标给她。
消息是二十三小时前发的,刃不想耽误剧本,把坐标发了过去,静静等待着银狼找到他。
就在这时,他看到远处有一小点在慢慢移动,然后越来越大,直到越来越像他认识的人,年轻的列车护卫抱着双臂,在风雪中慢慢跋涉,似乎是发现了这里有帐篷,速度更快地靠近,也许是察觉到了臂鞲在升温,他远远地停了下来观望,见刃一动不动,才慢慢走了过来。
刃不想多言语,闭目养神,料想丹恒也不会想同他寒暄几句。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听到了丹恒的声音:“喂,还好么?”
刃不想回答,只嫌弃他有些聒噪,半睁开眼,目光冷冷扫过去。
“你碰见他们两个了吗?”丹恒或许是几天没见过人,竟然有了和刃聊聊天的胆量。
刃哼了一声以作回答,就在丹恒绞尽脑汁思索着怎么和刃交换情报时,突然嘶哑出声:“死了,走了。”
丹恒因着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一怔,不明白刚刚到底是发生了怎么样一番大战,让两位龙尊一位死去一位败走。不对,刃实际上打不过他,也不可能打得过丹枫和未来的他,难道是丹枫和未来的他打起来了?
这种事情可不多见,他心里就像被芝麻酥挠了几下一样,心痒痒,只想知道丹枫和未来的他谁更强,但是怎么看刃都不会回答他的样子。
男人看起来似乎很疲倦,脸色苍白地坐在帐篷里,身前是燃尽的篝火,看起来竟然有些脆弱?
事情已经解决,丹恒明明应该离开回到列车,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也许是现在的刃太好说话,他就这样站在风雪里看刃,风吹雪飘,寒气四溢,刃所在的帐篷看起来很暖和,他最终说服自己,抬起脚走向刃。
一道门突兀地出现在他们之间,银发骇客却从光芒四溢的门里探出头,刃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和门一起缩小,消失在了他眼前。
丹恒停住了脚步。
他拿出手机联系了列车组,开拓者和三月七叽叽喳喳,想要问出个所以然,然而丹恒也不知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风雪迷了眼,他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闻,便慢吞吞地将一无所得回复给列车上的伙伴,开拓者她们当然不信,还在幻想着三条龙大战的故事。
他却收起了手机,看雪覆盖自己来时的脚印,最终什么都不会留在这片雪原上。
好像一场荒唐的梦。
这是除了茫茫和逆鳞我最满意的一篇,南柯一梦……什么都没留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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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恒刃】南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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