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江菀笑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周遭的油画像长着狰狞的獠牙的精怪般注视着她,此刻云浸从江菀的笑意中捕捉到了一点怪异。
后背微微发寒。
她听到江菀的声音:“认识啊,怎么不认识?当年美院的一枝花呢。”
这算是她今天第一次直观地听到她的声音,是有些微微沙哑的,客观来讲在某些领域内算是受人喜爱的“烟嗓”。
江菀说得缓慢,不会让人觉得粗犷和不适。恍惚间,反而阴差阳错地让人感受到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时光厚重感。
但落在她的耳中,云浸却觉得这声音很粘腻,像是毒蛇吐着蛇信子的那种黏糊感,让人头皮发麻。
“菀姐菀姐!”
当江菀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有个工作人员边小跑边小声叫唤,工作牌在胸膛前甩来甩去,分散着众人的注意力。
大家的目光朝那个有些气喘的工作人员望去。
感受到大家的目光,工作人员抿了抿嘴,似乎有些局促,脚步凌乱。她快速走到江菀身边,凑近江菀耳边低语着。
在听的过程中,江菀那张本来就不算温和的面容愈发冷了,有一瞬间的苍白,嘴唇颤抖。只一瞬不细看难以察觉,她很快便整理好表情。
接着她抬手示意工作人员先离开,然后朝剩下的四人说:“我有点事情要处理,小莜你们先带着云小姐好好参观吧。”
她说得缓慢,似乎是思维没有跟上话语,话语也与思维错了位。
仅凭着直觉吩咐,心思并不在这里。
云浸将手放在口袋中,垂眸思索。
小莜点了点头,眼含担忧地看着江菀,后者朝她摇了摇头。
哒哒哒的高跟鞋声逐渐远去,带着凌乱意味。
乔浣收回好奇的视线,将视线落在云浸身上,满含复杂地叹了一声:“原来,姜织是你母亲啊。”
云浸眸子动了动。
这语气,倒像是提前完全不知情一般。
眼前的年轻姑娘低眸的样子实在乖巧无害,乔浣仔细瞧了瞧云浸的脸,说:“你母亲似乎是遭人报复……”
云浸的心底小小地颤了一下,她仿佛陷入了一团巨大的泥沼中,想离开但越陷越深,只能被迫接受高强度粘合力的附着。
没等乔浣说完,张施彦打断她的话,用一种恶狠狠的语气说道:“活该!她自食恶果!”
语气是纯粹的刻薄。
说完后一脸漠然,眼里的厌恶赤.裸.裸。
“施彦!”
乔浣着急地喊了一声,似乎也觉得好友言语间有些过分了。
张施彦的嗓音有点尖利,与外表截然不同,气焰不加收敛:“有什么问题吗?”
她似乎是想力证自己的话没问题,仰着脖子回瞪好友,是那种不被人认同的气愤。
小莜在一旁瞧着她们两个,脸上仍是挂着标准的笑容。
云浸冷冷地瞥了她们一眼。
“张女士,这就是你的个人教养?首先,我理解你作为所谓‘受害者’对过错方存在某种程度的憎恨,但是斯人已逝,你实在不该这般口不择言。”
云浸停顿了一下,脸色各异的三人彼此在对视。
此时,这方区域尚算安静,以至于云浸可以听到外边大厅和其他地方的人声,此起彼伏。不过,这一刻,外面的欢声笑语变成了刺耳的啼哭与惨叫。
她懒懒地抬起眼皮。
“若你们所说的属于事实,我无法要求你原谅我母亲,但是请你给予她最后的一份尊重。其次,作为长辈,你当着我的面咒骂我的母亲,你觉得你有理吗?”
云浸连敬称都没有使用。
年轻姑娘的面容温软精致,有时会给人一种很好拿捏的错觉,但那一双眼睛清润透澈,映着坚定的光,分明是神清目明,是个有想法的孩子。
这一刻,乔浣心底蓦然生发出一种诡异的错觉——她们一群老阿姨在欺负个小姑娘。
错觉并不随着云浸的反问而消散,反倒是越演越烈,推扯着她的理智。
见几人不开口,云浸继续说:“既然你们如此看不上我母亲,想必更看不上我,那我不奉陪了。”
云浸抬起脚作势要离开。
小莜和乔浣快速相看了一眼,接收到彼此的信息。小莜连忙上前按住了云浸的手臂。
云浸垂下眼,将手臂挣扎出来。
戏还没演完,怎么会轻易放人离开?
小莜停顿片刻:“等等,这其中有误会!”
云浸很淡地笑了一下,反问:“误会?”
显而易见的事情有什么可误会的?只有惯常睁眼说瞎话的人才会强行增加一条误会链,颠倒黑白,以期不费什么气力便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云浸有些讽刺地想。
与此同时,展览厅门口。
众人笑说的声音覆盖着周围的区域,有人在跟画作拍照留念,找着各种角度,不厌其烦;有人在相互讨论,Elara细细辨认一会,原来是搁这儿聊着美术发展史呢;有人蹙眉驻足观赏,任灵魂被画作吸走……
Elara抱着手臂,眼含讽刺逐一扫着一楼大厅中央那个写着会展介绍的展牌。
从众多声音中,Elara精准捕捉到了她想听到的声音,哒哒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Elara如有所感地侧头望过去。
如愿对上江菀略微惊恐的目光。
是该惊恐。
不然,她这一趟,岂不是白来?
更别说,她可是跟人进行了合作。作为筹码之一,她可不能再次“毁约”。
Elara上下打量着眼前光鲜亮丽的女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江菀,江大画家,最近过得还好吗?”
江菀也笑了,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挺好,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Elara嗤笑:“怎么?想不到我会再回来?”
江菀笑得勉强:“这玩笑可不好玩,你想做什么?”
Elara猛地上前,在江菀惊恐的目光下停下了脚步,似乎是顽劣的心思得到了一点点的满足,Elara绕着江菀走了一圈,最后在她面前停下来。
“看你活得这么滋润,我怎么这么不得劲儿呢?”
撕下了粉饰太平的面具,这才是两人熟悉的重逢场景。
江菀收回僵硬的笑容,一并收起的是和颜合语,她警告道:“我不管你想做什么,但是如果你想跟我作对,你要好好掂量掂量自己还能不能再次承受二十年前的事情!”
闻言,Elara古怪地盯着她,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你不会以为当年是因为你我才选择走的吧?你可真看得起自己啊。”
江菀隐约显现疲态,语气冷硬:“你试试。”
Elara神神叨叨地念着:“是不是谎话说得太久了,你就忘记真相是什么了?你老公知道你这么恶毒的一面吗?你猜,如果外面那群追捧你的傻子知道真相,会不会觉得自己像是吃了个苍蝇一样恶心,想呕吐不止?然后不负众望地像个垃圾一样看着你,会不会感到你很恶心?真的好期待”
Elara拍了拍手掌。
她最在乎这些名声名利,Elara此刻是往她心上戳刀子。
江菀眼底迸出忌惮的神色,压下内心的烦躁。
Elara暂时爽了。
江菀胸腔起伏不止:“你有什么资格以这幅高高在上的姿态指责我?多年不见你还是一样喜欢当姜织的狗!”
“你他爹的嘴巴放干净点!”
江菀:“我说错了吗?你这条狗当得也不忠诚啊!她一有事你不就毫不犹豫地抛弃她离开了吗?你知道她当时死得有多痛苦吗?你有去看过她一眼吗?你知道……”
Elara:“闭嘴!”
被打断她也不恼,江菀哼笑一声,以胜利者的姿态剜了她一眼。
Elara:“你是不是觉得你们很厉害啊?当我们几个人是死了吗?就算忘了我,难道你连池鱼也忘了?”
江菀后退几步,招了招手。
瞬间,两名保安大步围了过来。
Elara面无表情地瞥了眼,并不将这些小喽啰放在心上:“呵——急了?你急什么?别急啊,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谈点交易的。”
半晌,江菀挥退了保安。
几个看展的年轻男女推推搡搡朝她俩待的角落走来,江菀看了Elara一眼转身离开。Elara冷冷地睨着江菀的背影,几秒后也跟了上去。
里面的几人之间的气氛实在算不上好。
小莜:“你母亲有精神疾病吧?”
云浸抬眼盯着她,没有说话。
望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小莜感到一种锋利的锐气,这种神色出现在外表温和的人身上,大多数会让人觉得危险。
可她并非不知世事的年轻人,不会被一些虚有其表的厉色所震慑。
此刻她反倒感到诡异的,莫名的兴奋——约莫是来自操棋者的掌控感。
小莜怪异地笑了笑:“云小姐,你现在还年轻,再加上没有经历过当年的事情,很多细节你恐怕毫无所知。”
云浸耐心地咬饵上钩,一副好奇的样子,吐着一戳就破的泡泡:“您又知道些什么?”
小莜看了看旁边的两人,倒没有卖什么关子,也没有拿乔。
“你知道虞令连家吗?”
云浸面色未变,声音清浅:“有所耳闻。”
小莜眯了眯眼,继续说:“当年姜织病重,连家在背后出了不少力。”
方向不明的一句话,有那种缓慢割肉的感觉。换个人估计便交心割肉了。
云浸在心底嗤笑一下,脸上便愈发迷茫。
云浸:“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母亲和连家怎么会扯上关系?”
年长者一锤定音。
小莜:“自然有关系。”
不等云浸再说什么,小莜已经迫不及待,她说:“你母亲年轻时和连家独子和她女朋友交好,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姜织跟他们的关系恶化。你母亲重病的那段时间,连屹曾频繁派人到你母亲面前,后来你母亲精神越来越差,最终不是自杀了吗?”
很少有人知道云浸的母亲姜织其实是自杀而亡。大家都以为是有什么身体顽疾,熬不住才离开。
这番话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说得那般云淡风轻,令云浸感到一种不知来路的心悸。
她思忖着这些人的目的。
“连屹是什么地位大家都知道吧?他的的手段只会黑不会手下留情。你恐怕是不太了解你母亲当年的样子,姜织多高傲的一人啊!”小莜说着,又看了张施彦一眼,继续对云浸说:“她又怎么会在你面前表现出一点脆弱呢?”
她以为震慑到了面前年轻的姑娘。
馆外商务车内。
金丝小楠木桌子上的笔电屏幕上,连策只能看到云浸分明的侧脸,像是被精细的画笔勾勒出来的,轮廓优越,只是此时透着浓重的疏离和清冷。
他听着监控里的人说着些不知真假的陈年旧事。
交握的双手动了动,幽深的眸子里泄出一股狠厉的光芒。
小莜一步一步逼近云浸,话中带着不合时宜的愉悦感:“其实,她当年被连屹折磨得疯得不能再疯了!”
语调癫狂得变.态,兴奋得诡异。
好像对这个现象乐见其成。
一群疯子。
云浸没有动,眼中假意带着丝戚戚哀哀的神色。
小莜的视线在云浸的双眼上圈了圈,似乎满意了,这才继续说。
“不过云小姐,你现在也不需要憎恨谁了,毕竟——”
小莜的嘴唇在云浸的左耳处停下,字字清晰:“连屹已经起不来了呢。”
她又加了一句,气息很弱,似淬毒的蛊惑:“你该高兴啊。”
云浸快速消化着接收到的信息,脑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持续地敲击着,一股一股地痛。
很轻微,但很明显。
她的眼神动了动,“你对我母亲还挺关注的。”
云浸不紧不慢地说。
云浸的视线有序地掠过眼前脸色各异的三人,说:“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一下子说完吧。或者你们想聊聊,怎么将此次会展的邀请函递到我手里的?”
小莜愣了一下,她以为云浸会愤怒会怀疑,会质问真实与否。却没想到她只是平和地撕掉进入戏场的无名票。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她感受不到掌控感带来的快感。
天花板上的低色调白光落在墙上的画框里,反射在云浸优越的眉骨上,隐约而疏疏落落的斑驳光影,时而缓慢时而快速地流淌。
在这一场特定的闹剧里,她像是一个凉薄无情的旁观者,冷眼瞧着戏台上那群心思各异的人你方唱罢我登场,浓墨重彩地为她这一位观众劳费心思。
这期间她一直戴着温和有礼的面具,便真的以为自己是个温文尔雅的姑娘,她怕自欺欺人太久,心底会有不可逆的、无所由来的慌张与不安。
云浸知道,她从来不止表面的温和。
后知后觉地,小莜感到眼前的年轻姑娘并非色厉内荏的软剑,恐怕是不惧变化的铁铠甲。
正当周围空气凝滞,一片寂静时。
江菀带着一个女人走了过来。
那个女人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此刻停下了脚步。
云浸感受到一阵灼热的视线,不禁微微蹙眉偏过头来,跟一个女人对上了视线。
那双眼里有震惊,迷茫,不解,怀念,最后逐渐被哀伤淹没。
云浸为这复杂的一眼感到奇怪,同时也有点好奇是什么事情能让一个人的眼睛短短几秒变换不同的神色。
接着那个女人的目光逐个掠过剩下的几人,一个个扫过,脸色亦一寸寸发寒。
陌生女人动了动唇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可能有什么顾虑,最终还是上前,在云浸面前站定。
她颤抖着声线,轻声问道:“小姑娘,你认识姜织吗?”
云浸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江菀,江菀眼底是明晃晃的不在意。
或者说,是一种有恃无恐的挑衅。
云浸:“她是我母亲。”
女人瞪大了双眼,忽而猛地回头狠狠地看了江菀一眼。
云浸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一场眼神交锋。
不知真假的前尘,用请君入瓮这般拙劣的手段来上演,是真的觉得她没有脑子到会信这些事?还是他们根本不惧她是否相信,目的只是让她知道?
不管是两者中的哪种,对方这种有恃无恐的态度都可能让她暗自调查下去。
但对方又刻意渲染到连家,想必是欲通过她的手将连家拉进来,再往小的角度看,可能是想将连策或者连珩拉进来。
那又能怎样呢?就为了让她探查二十几年前的往事?
她感到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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