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浸回到家后,过了几天依然忘不了那天聚餐的画面,时不时会想起。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拿出自己的绘画设备。
一笔一笔勾勒出记忆中的场景。
画完后她将其保存到专门的文件夹里,往前翻了翻,里面还有16岁那年以及大二那年画的。
原来,都与一个人相关。
可能她从潜意识里早已觉得,把他们的记忆包装好放到画中,他们就不会消失,好的坏的,也不会被人知晓。
很快到了除夕这天。
这次的寿宴办得比以往都要盛大隆重,长长的山路道上停满了各种豪车,众人穿着得体,相互交谈行走。
云浸找地方停好车,背着包跟着人群往前走。
姜宅是很典型的中式大宅,进入大宅,院子两侧挂着缃黄色的古灯,随着寒风飘啊飘,像是在为归家之人做标记,将各色的重逢与离别都点亮。
万花簇拥,群艳相嗅。
因母亲故去,跟外祖这边关系不算很亲,只逢年过节必须要出席时她才会被想起,平常没有要求云浸一般不会来。
因此,她跟很多亲戚都不算相熟。
但不妨碍她心底对这些亲戚有个刻板印象:事多,且不好相处。
寿宴不是纯粹的亲信间的宴会,里面大多数不乏各个领域的合作伙伴。
因为人太多,所以办得像一场高级聚会,不纯粹是寿宴性质,云浸只当自己来体验了一场高级自助餐。
云浸正在角落里吃着东西,于持打电话来问她在哪。她将位置告知对方,两人挂了电话后,她心底有点类似于近乡情怯的紧张与茫然。
东西也不吃了,就在原地站着。
还没等云浸想好相见的开场白要怎么说,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左肩膀。
似有所觉般,她心脏重重一跳。
“傻站着干什么呢?”
云浸僵硬地转过身,轻声喊了句:“表哥。”
于持笑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苦涩,云浸何等敏锐,捕捉到了。
于持笑问:“是我,怎么,不认识我了?”
云浸:“怎么会,表哥还是没怎么变化。”
于持摇头一笑,眼神里有云浸看不懂的复杂:“也不知这句话是好还是不好。”
“这次回来,表哥什么时候走?”
“不走了,回来定居。”
两人没有聊太多,一面是场合不太对,一面是于持身边时不时蹦出几个人打扰两人之间的寒暄,在于持拒绝了几个人后时间也所剩无几。
“这些人太无礼了,脸皮太厚了吧。我这才离开几年,国内的宴会文化就变成了这样子?”于持抱歉地看着她。
云浸笑了笑,视线环绕四周:“没事,表哥总会遇到的,不是现在也会是下次。不过也不是所有宴会都会这样,这只是少数。”
于持轻呼一口气,有惊无险道:“那就好。”
这么多人怀着各种目的来参加,自然不想无功而返,尽力争取各种能达成利益的手段。有人会激进无礼,有人会蓄势待发,有人会被动顺势,各色各样的姿态,只不过不巧云浸和于持遇到一波没什么眼力见儿的人。
大厅中央陆陆续续有人献礼,一般客人们都会将礼物交给专门收礼的工作人员处理,只有部分比较重要的合作人或者较为亲近的亲戚会选择现场献礼。
这种场合,并不需要后辈像汇报人一样排队有序呈礼,偏生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在几个重要的商业合作伙伴和几房舅舅、姨妈带头呈礼时,某个坐在一旁的表姐突然柔声相问,“小浸,你许久没来了,这会怕不是精心准备了一份大礼,只等着拿给爷爷看了?”
云浸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也绝不小,周围的人连同上方的老爷子皆可听清。
她周围的几个小辈亦是连声附和。
于持不赞同地皱了皱眉,“表姐!”
表姐没有理他。
四下一静,老爷子睨了一眼带头起哄的表姐,没有阻止,但也没有开口,而是把目光转向云浸。
他身侧的外祖母双手滑动着手中的玉制佛珠,好似对万物不在意般。
脚边的黑猫也惯会审时度势,瞪着金色的大眼盯着这群人,不时动一动耳朵,玩一下自己的猫爪子。
这只缅因黑猫不仅长得高贵,名字也高贵。她曾听表哥科普过缅因猫名字的来源。
来源于“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已是难得的愿景,而“荣”又占四字首位,便叫了“荣荣”。
她当时还笑问这来源可不可靠,于持大拍胸脯,说:“你信我就是可靠”。
云浸收回视线,缓缓起身,弯腰从椅子上的包里掏出礼物。
是一个长矩形的沉木盒子,序刻着细细的青松纹路,几面纹路形态不一,那双素白修长的手打开,里面是一副雕镂分明的纯木扇,发出一阵很轻的幽香,木质沉蕴聘清雅,扇柄刻着烫金正楷“武乾作”,坠着红丝福结流苏。
云浸双手捧着,满身尔雅,向着客台中央的唐装老人不疾不徐道,“祝外祖父,儿孙满,福无疆,府皆明,寿比鹤齐。”
还不等老爷子反应,于持就挤出来,站在云浸不远处,鼓掌附和:“好漂亮!”
几个商业合作方忍不住点点头,看小姑娘这气度,正!
有人轻“嗤”一声,“就这破扇子?好意思说是‘大礼’?小表妹久不接触家里,怎么连基本的礼物贵重与否都分不清了呢?”
某个姨父扶了扶眼镜,在那仨楷字“武乾作”流连了几秒,似是不经意赞叹道:“怕不是小浸自己做的?那很用心了。”
众人心思各异。
但未见老爷子发话,只能面面相觑,没敢太放肆搭理说话的几人。
老爷子示意一旁的管家将礼物递过来。
一旁的省级博物馆馆长倏地伸长脖子,眯了眯眼,“姜老,可方便让我看看?”
姜老:“自然。”
管家得到指示,转了个道,恭敬地将木盒子双手奉上。
三字烫金正楷在辉煌毕现的华灯下若隐若现,方馆长按捺内心的激动,颤颤巍巍的手接过。
方馆长先是凑近观察了会木盒子边缘的雕刻纹路,接着小心地将镂空木扇拿出来。
干燥的指腹缓缓摩挲三个正楷字,等摸够了才小心翼翼地展开木扇。一双眼睛笑得皱纹都没了。
其他人看着方馆长的动作,皆是满头雾水。
方馆长一脸艳羡,叹气道:“姜老,这是著名木扇传承者武乾老先生的作品啊!不错不错,小姑娘有心了。武乾隐居多年,大多作品绝迹,就连拍卖会上的说句重金难求都不为过。听说他的木扇只赠送有缘人,今日一看,原来是真的!”
姜老笑呵呵地接过来,“刚刚没仔细看,原来真的是武乾前辈的作品?”
方馆长何等精明,一看姜老这表情就知道他还没有完全相信。
方馆长收敛笑意:“这别的东西我不敢随意鉴别真伪,但这木扇,确系老先生所作。”
说着,他指了指镂空木扇上的烫金正楷,掷地有声:“这落款可是别有玄机,我馆有幸收藏过老先生的作品,对他作品的各方面都有所考查,包括这落款……”
随着方馆长的讲解,姜老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逐渐变得精神明亮。
语罢,方馆长转向云浸:“小姑娘,这物如何得来的?”
云浸笑容不变,声音清琅:“我与武乾前辈偶然相识,后来我和前辈打赌,我赢了,厚脸皮求着前辈为我做的木扇。”
方馆长恍然,他是知道武乾的脾性的,怪异执拗,没想到居然会跟个小姑娘聊得来。
姜老让一旁的管家收好木盒子,对云浸道:“小……浸啊,有心了。”
云浸:“应该的。”
一出不痛不痒的插曲很快被掀过,好像此前部分人对云浸的刁难都没有存在过,无故的指责都湮灭于众人心照不宣的调侃中。
云浸讽刺地扯了扯嘴角,转身走到宴厅角落,拿了几样甜点填肚子。
寿宴还没结束,姜宅的女管家柳姨就来到云浸面前,当时她正在一旁慢吞吞嚼着嘴里的茯苓糕。
姜宅有个手法卓然的甜点师傅,做的甜点很符合云浸的胃口,不会很甜,甜度和食物独有的风味能很自然的融合在一起。
她记得小时候跟母亲回姜宅,姜织喜欢给她一盘甜点,把她安放在房间里面让她捧着自己吃,那时姜织就会蹲下来很温柔地碰碰云浸的小脸蛋,说:“乖啊。”
小云浸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母亲让自己完成的任务,但那句“乖啊”太温柔了,她忍不住乖乖吃完了一整盘甜点。
一盘甜点做得小巧,但分量对于一个小孩儿并不算少。
她吃啊吃啊,时常吃得快要忍不住吐出来。
这种行为干的次数多了就引起了管家的注意,后来管家打开房间大门,拿开她手里的没吃完的盘子,用纸巾擦干她眼角处无意识流出的泪水。
管家叹了口气,说:“浸小姐,小姐没有让您全部吃完。以后只吃两块好不好?”
小云浸都要吃吐了,乍然听到不用全部吃完,懵懵地看着管家,管家弯起两根手指,对她笑。
小云浸看着两根手指,睁着水汽满满的大眼睛,点头跟着她笑。
看着来人,云浸咽下口中的糕点,问:“柳姨,是有什么事情吗?”
柳姨:“浸小姐,老爷找您。”
这会姜老在书房。
云浸和柳姨到书房门口时,刚好碰见两个人出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中年人,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年轻男人。
云浸此时恰好和那个年轻男人对上视线,只见对方朝她露出一个儒雅的笑容。
云浸顿了下,点点头,跟着柳姨进去。
里面只有姜老一个人,柳姨出去后关上了门,书房面积很大,一瞬间就带给她一种熟悉的坠落感。
她压下心底的情绪,垂眸打了个招呼:“外祖父。”
“小浸来啦。”姜老喝了口茶,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姜老向来是个直接的人,是废话不多说的类型,云浸料到了接下来彼此会很快进入正题。
果然,姜老问:“你跟武乾交情多深?”
云浸神色不变,半真半假道:“我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那副扇子是个例外,我拿到扇子后,他就没跟我联系过了。”
姜老目光如炬,视线带着审判的意味落到她身上。
云浸不卑不亢任他打量。
也不知道姜老有没有信,他只是索然无味地垂下眼,继续说:“你父亲有没有为你安排婚事?”
姜老是比较传统的人,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祖宗箴言,儿女的婚事都要过手一遍,不嫌麻烦地选择对姜家有长远利益的联姻对象。
云浸:“父亲已经在帮我挑选合适的联姻对象。”
姜老摆了摆手,说“是明家那私生子?”
云浸顿了下,点头:“是的。”
姜老:“你尽早跟云鹤说让他不用管了,我挑有更合适的对象。”
云浸抬起眼,声音平稳,波澜不惊:“外祖父,对于联姻对象,我本人应该有意愿支配权吧?”
姜老浑浊的眼睛盯着云浸,“我为你选择的是最合适的,你只需要知道这点。”
云浸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面上显出锋利的漠然:“是对姜家最合适吧?”
姜老靠到椅背上,面容威严,“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浸毫不退让:“外祖父,您似乎没记住,我并不姓姜。”
姜老厌恶地皱了皱眉,“你喜欢明家那小子?”
云浸:“自然也是不喜欢的。”
闻言,姜老语气带着压迫感,问:“那你有什么不满的?”
云浸神色平静:“我只是想自由支配我的婚姻。”
但是自己的自由就是对长辈权力和威严的挑战。
这是姜老无法容许的存在。
“你果然不满,”姜老握紧手里的拐杖,目露凶光:“没想到姜家竟养出了一头白眼狼,真是……家门不幸。”
“外祖父,您需要与时俱进,而非困囿在这一方人人顺从你的天地间俯瞰这一程虚假繁华。您也清楚,我跟姜宅之间的牵扯并不多,您的手伸不到我身上来吧。”
“你这是在怪我?”
“您说笑了。”
有期待有爱才会有近似于“恨”这种“怪”的情绪。
只是很不巧,她打小对姜家就没有这种情绪。
云浸重申:“我的婚事我自己会作主,就不劳烦外祖父您费心了。”
姜老仔细地瞧了她好一会,才出声:“你这么肆无忌惮的姿态,可是有什么依傍?”
这副略带好奇的样子让云浸忍不住思考他的意图。
还没等云浸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到姜老幽幽地说:“听说你这段时间跟连家二公子走得挺近?”
云浸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她极其不喜欢这种将她当作一件商品来衡量的商人思维。
好像一个人的人生就只为了利益而存在,接近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被考量是不是对方有值得交际的价值。
将她当作一件待价而沽的附属品,重点是附属载体的价值,对于她这个人本应所有的权利却视而不见。
她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她本来顾虑着今天是姜老的生辰,意欲留他几分薄面。
但是现在吧,似乎是不需要了。
祝福已经送出去,礼物也做得滴水不漏,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主动发起过正面冲突,表面礼数周全,她自问已算是仁至义尽。
她不能牺牲她的婚姻当封建大家长稳固利益的筹码。
如今她不再虚与委蛇,平静却暗含锋芒:“我跟他只是朋友。”
没想到姜老却笑了起来,笑意阴寒:“朋友?哈哈哈哈,天真啊。”
姜老嗤笑:“这话你信吗?朋友?呵——无能的人才谈这些虚无的友情,才会为了那点可笑的情分犹豫不决。你刚刚不是挺狂?别告诉我,你也要折服于这些没用的东西。”
云浸安静地听完,目带悲悯地望着姜老爷子,连声调都带着些唏嘘意味:“您……真可怜。”
姜老以为自己听错了,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年迈的手指,稍显哆嗦地问道:“你说什么?”
云浸弯了弯好看的桃花眸,缓慢而坚定地重复:“我说,您真可怜、可悲。”
唇齿着重渲染后面两个词,如愿看到姜老脸色大变。
“不是吗?”云浸不等他说话,有序地往下说:“您是个不懂感情的人,不懂爱的人。您的出发点在于利益,在于它蕴含的价值,被这些冰冷的东西框住,没有爱人的能力和接受被爱的需求,自以为能掌控大局,但这只是一种假象。您分得清到底谁是——小丑吗?”
“您把别人当跳梁小丑看待,殊不知兴许您在那些您厌恶蔑视的人眼中,您也是个自以为是的小丑呢?哦,我倒是忘了,毕竟您修的是无情道,恐怕真的是分辨不出一个人的真心假意吧?对了,您知道这些年姜家为什么在走下坡路吗?”
姜老感到心脏突突地疼,这么多年了没几个人敢在他面前那么放肆,敢忤逆他,而且还是这个云姜两家不起眼的,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弃子”的存在,一个黄毛丫头,也敢大言不惭地舞到她头上,是真的天真、愚蠢,还是她身后那位已经能纵容她这种愚蠢行径了?
姜老觉得云浸这种行为是是愚蠢的。
呵,没了云姜两家的家族头衔,谁还会看她一眼?不懂得审时度势,左右逢源,利用优势资源的废物!自己不懂得经营、珍惜,将两家往外推,真是愚蠢至极!
姜老再也忍不住,他的唾沫都要喷出来了,声如洪钟,语带厌恶:“云浸你放肆——”
云浸不惯着姜老的这种不容许任何人反驳指责的父权主义,她停顿了两秒后继续说:“因为是有您。是您在一步一步推倒姜家曾经的荣光和垒起的价值。”
“您说我是白眼狼?”云浸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您才是那头冥顽不灵、固步自封的白眼狼。”
见人目眦欲裂,云浸缓缓补刀:“还是最顽固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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