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岁的叶甘棠有些紧张,他站在月下林中,微微喘着气,额前发丝凌乱,于黑夜间看不清样貌。恰好,一阵风吹过,吹得林子里沙沙作响,吹得灰色的云浮动从月亮的身前离开,银色月光倾泄,树影婆娑,却似张牙舞爪,聚拢在叶甘棠身边,他仰起头,右半张脸一片血红,嘴角上翘,眉眼弯弯,脚底乱糟糟躺了十七具尸体,血腥味直扑鼻腔,竟令他也生出呕吐感。叶甘棠的右手有些发麻,他转了转手腕,随意丢弃被鲜血染得无法辨认原样的长剑,这剑是他抢来的,掉在地上没有响起应有的当啷声,而是轻微的闷响,因为剑掉在了叶甘棠脚边的一具尸体上,仔细一看,这具尸体没有头,脖子处血肉模糊,黏糊糊的十分恶心。叶甘棠的紧张并非来自眼前具具死相凄惨的尸体,而是他左手正拎着的人头——朝廷钦差的项上首级,他要带着这颗人头,赶回距此十公里的茕泉城,那是他的故乡,是一切长风淫雨的开始。
不施行宵禁令的茕泉城犹如孤星被绣在墨色的群山峻岭中,然而那闪烁之处并不是整座茕泉城,独独只是城主府。府内城主居住的院子里传来盈盈笑语与杯盏碰撞的清脆声,这座城的主人正与三位娇娆的美人寻欢作乐,对屋外一切诸事不闻不问。
“他在做什么?”叶甘棠轻松跃上屋顶,将怀中的人头拿出来给在此等待已久的友人看。
“和女人们互换衣物取乐呢。”
“唷,他还有这个癖好啊。”
“把你怀里的人头收一收,味道太熏人了。”
友人以袖掩鼻但面色不改,只是轻推了一下浑身血腥味的叶甘棠,他瞎了左眼,仅用一只眼睛也能瞟到那颗人头脸上惊恐的表情。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一会儿比这味道大多了,李虞,有你受的。”叶甘棠挑了挑眉,把人头往怀里收收,嗤笑两声。
二人匍匐在房顶上,通过揭下的瓦片窥探屋内寻欢作乐的光景。
茕泉的城主冯青云喜好烟柳,贪图享乐,作威作福,城中百姓怨声载道却无可奈何,他以为他可以一辈子纸醉金迷,可惜天不随人愿,城中竟闹起了鬼。人人皆言是前任城主的亡魂作祟,甚至有人称曾在半夜见到鬼魂出入城主府,身上血淋淋的,胸前还开了个大洞,里面什么也没有。城中一些百姓借此闹事,惹得城主府鸡犬不宁,这可给在茕泉逍遥了数年的冯青云吓得不轻,连连上报朝廷,上面才派了一位钦差来调查此事,只不过他还不知钦差这辈子都到不了茕泉了,还以为有人撑腰,可以高枕无忧,时隔数日想起一同玩乐过的女人,遂命人把她们带到府上,未曾想这将成为他最后的欢宴。
“怎么说?”李虞问。
“再等等,等他上床了再行动,绝对好玩。”叶甘棠饶有兴致地看着冯青云脱衣饮酒,左拥右抱,他向来觉得,人在极乐之时将死而露出的表情最是有趣。
屋内,体态肥硕的冯青云脱得就剩下一条亵裤,他身旁的三位美人也都只着一件薄纱,曼妙的身材一览无遗,看得叶甘棠面红耳赤,猛地抬头慌张瞟向远处,叫冷风散散他发烫的脑袋。
“以前没见过种?”李虞习惯性地紧了紧遮住左眼的眼罩,盖好瓦片,将屋顶射出来的亮光挡住,他耸耸肩,轻轻拍了拍叶甘棠的背,嘱咐道:“我现在就去准备,半炷香后你再动手,别受伤了,未来的城主。”
叶甘棠点头,目送李虞跳下屋顶,小心翼翼顺着院墙消失在拱门后面,他深吸一口气,左手按在脚边的瓦片上,右手则紧紧拽着人头的头发,人头像秋千一样晃荡,脖子的断裂处还滴落着血,血水一点一点汇成小滩沿屋檐滑下却无人发现,仿佛这偌大的城主府内只有叶甘棠身下这间屋子里有人。
不多时,半炷香时间已到,他站起身,模糊的打斗声传进他的耳朵里,叶甘棠咧嘴轻笑,笑声又变成狂笑,他忍不住内心欣喜,当即抬起右脚用力踹向那块松动的瓦片,阵阵笑声中,“轰”的一声巨响,房顶出现个大窟窿,瓦片碎了一地,灰尘瞬间弥漫房中,吓得屋内四人惊叫,忙用锦被遮掩裸露的身体。
“怎么回事!你是谁!你要干什么!来人!快来人!有刺客!”冯青云恼羞成怒地从床上坐起,一时间气急败坏,正欲以城主之威发作,喊来侍卫捉拿,然而转眼间就注意到男子脸上和衣服上未干的血迹,还有右手的人头。冯青云不认得那人头是谁,可他认得人头上摇摇欲坠的金冠,金冠是大昭朝廷金玉司特制,像他这种一城之主的官吏都没有资格佩戴,拥有者只有可能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他惊得结巴起来:“你,你是什么人,胆敢杀害朝廷命官!我……我,快来人!快来人啊!有刺客”冯青云大声呼救,可除了他身旁三位美人瑟瑟发抖的呼吸声与哭声外没有任何可以回应他的,他这时才明白自己也将如钦差一样命丧黄泉,连忙滚下床来磕头求饶,三位美人也学着他的样子爬到叶甘棠身前。
“你们三个走,”叶甘棠拿头颅指了一下三个美人,美人们哭得梨花带雨,也不管是谁的衣服往身上披了就逃出门,徒留下冯青云把额头磕出了血。
“好汉别杀我,我求求你别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放过我!”
叶甘棠将头颅扔给冯青云,冯青云不敢接,人头掉在离他的腿不足一根手指宽的位置,钦差死不暝目,那双眼睛滑稽地对准冯青云的双腿之间,引得叶甘棠捧腹大笑,抬手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冯青云忙蹬脚退后,宽厚的背撞上床榻,脸霎时白了。他身上穿着一层浅黄色的薄纱,明明单看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纱衣,但盖在满身的肥肉上不伦不类,叶甘棠忍住干呕的**步步紧逼,俯下身子,手中断裂的瓦片成了一把利器,直抵着冯青云的脖颈,慢慢地扎了进去,问他:“告诉我,上一任城主是怎么死的?”
“啊……啊!”冯城主痛得满头大汗,两只手死死抠进腿上的肉里,“上一任城主?好汉是说……景戎?我,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求你放过我,你放过我吧!”
“行,你不知道啊,你真的不知道。”叶甘棠重复他的话,可在冯青云听来宛如阎王照着生死簿正催他去死。
“求求你放过我,景戎的死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在他死后才被朝廷派来茕泉的,你放过我!你放过我!你要找,就去找朝廷算账!茕泉之乱和我没关系!”
“朝廷,那是迟早的事。我已经给够你时间接受这一切了,准备好接受自己要死的事实了吗,那么我们开始吧。”
不多时,房内传来阵阵惨叫,那叫声时而让人想起满身虫子乱爬,时而想起半夜噩梦惊醒,亦让人想起被生生宰割掉满身肥膘的家豕。
此时,站在城主府前院中的李虞闻声摇头叹气,扶额思忖,以后跟着这位城主,想必日子不会平静。而他身后,十余名黑衣人手持带血的长刀静静候着,众人被这叫声吸引,纷纷望向后院。
“李先生?”李虞身边一位着红色劲装的少女忍不住出声询问,“叶公子他真的没关系吗?”
明月从云层后露出,原本漆黑的院子变得亮澄澄,无数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院子里,流动的鲜血在石板缝隙中汇聚到一起,在夜风中显得格外阴森,空气中除了腥味没有其他,耳边唯有一场厮杀后沉重的喘息。
“没事。他玩得不亦乐乎,我们何必打扰,”李虞被浓郁的血味熏得头脑发胀,摸了摸鼻尖,轻揉唯一能视物的右眼,叹口气继续道,“还是先把府邸收拾干净再说吧。去通知大家,把兵器都拿走,将府内朝廷走狗的尸体都搬到这里来一起焚烧。”
“是。”
“我们来时共二十七人,站在这里的除了叶公子还有十九人,请找到他们,让他们走得体面些。”
“是。”
正在众人忙着搬运尸体的时候,□□的冯青云跑了出来,他人已经疯癫,像一只站立的□□一样冲出城主府,众人面面相觑,刚才那一幕实在过于诡异,以至于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喂喂喂,我没看错吧,那是个人啊?”少女难以置信,指着冯青云跑走的方向,随后听见静谧的黑夜中响起缓慢的脚步声,循声看去,原是叶甘棠,“诶,叶公子出来了。”
叶甘棠闲庭信步,嘴中哼着儿时的小曲,他朝众人走来,数了数还活着的同伴,视线落在小尸山旁整整齐齐躺着的几具尸体上,“都在这里了吗……”他看向李虞,对方默然,“就把兄弟们葬在后花园中,立好碑,刻上名字,切勿苛待。”
不多时,烈焰在前院熊熊燃起,小尸山火光跳跃,将清冷的月亮都映照成了红色,此亦如叶甘棠多年来梦中的场景,更是儿时的亲眼所见,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月亮,可是那场大火却吞噬了整座茕泉城,亦烧死了无忧无虑的他。自那以后,叶甘棠的耳边冤声不绝,梦里鬼魂肆虐,是死去的景戎,是被牵连的十万百姓,也是曾目睹一切的他自己。
待到尸体焚烧完毕,同伴们簇拥着叶甘棠走出城主府来到茕泉城的新竹楼上。来自十五年前一双年幼的手将叶甘棠推向了这里,是茕泉之乱时的鲜血与尖叫让他对今日的一切残忍毫不在意,更是那时在孩童心中燃起的永不熄灭的焰火熊熊烧灼令他痛彻心扉,叫他不敢忘记往日的血泪,叫他必须走向命运的漆黑之夜。
李虞跟随在叶甘棠身侧,他清楚身边这个男人将成为茕泉的新主人,也清楚唯有这个男人才能做到,因为叶甘棠是景戎的儿子,是茕泉城命定的主人,更是他誓死要追随的人。
二十三岁的叶甘棠越发紧张了,不是为即将登上城主之位而紧张,是为了敬告茕泉上万亡魂在天之灵得以安息而紧张。他是谁,他很清楚,他来此作何,他同样明白得很。叶甘棠在等待日出,当东边亮起第一丝晨光时,他要敲响新竹楼上的铜钟,敬告全城百姓,那将是来自过去的钟声,带着他的愤怒与不甘,他会成为新的茕泉之主。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叶甘棠想做的还有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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