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青突然听到自己的小字,愣住了,向男子看去。
男子向香阳郡主拱手,疾步走去陈希青面前。
意识到刚刚冒然叫了姑娘小字,不合礼仪,现在到了近前,便有些不好意思。
他抻了抻朱红官服,双手合在身前,躬身行礼,“臣徐宁,见过怀安公主。”
陈希青看着乌帽下清俊的脸,“唯安哥哥……”
徐宁抬起脸,净白俊秀的脸上满是喜悦,眼里跳动着微光,盈盈而动,低低应了一声:“嗯。”
陈希青走下鸾舆,仔细打量徐宁,真有些认不出了。
徐宁是外祖父岳宗敏的关门弟子。
当年,越州发水患。
岳宗敏的次子岳昭领命去越州治水,救了在洪水中打着旋往下坠的徐宁。
虽然有惊无险地救他,但他怀里抱着的小妹却被洪水冲走。
徐宁父母皆死于洪涝,家里叔伯不愿收养,街坊四邻,谁也不想家里多一张吃饭的嘴。
岳昭便将他带回京城,留在太师府,做个仆役,给他一口饭吃。
徐宁聪慧,借着在庭院中做洒扫的缝儿,偷听岳宗敏给外孙女陈希青开蒙。
他不识字,只是听着,不几日就能将千字文倒背如流。
他在院子里用树枝依葫芦画瓢,将文字画在地上。
他的双手非常灵活,双手执树枝,左右开弓,写得一个字不错。
岳宗敏见他好学,便收他做了关门弟子,与陈希青一同受教。
后来岳家出事,熙昌皇帝震怒。
徐宁唯一一个为恩师求情,敢去触怒龙颜的寒门子弟。
他仕途因此受挫,即便后来状元及第,熙昌皇帝也只给了他一个县令的官职,外放三年,再回京,也只封了他做户部主事,正六品,多年无升迁。
陈希青看了看他身后的女子,正是刚在宴上跳惊鸿舞的香阳郡主。
陈希青端起手,正身道:“徐大人,多年不见,你怎在此?”
徐宁目不转睛地看着陈青希,说:“我听闻你今日到宫里赴宴,便来此寻你的鸾舆,想见你一面。”
徐宁一向耿直,不藏心事。
此等寻车等人的浪荡事,被他摊在青天白日下说出,反倒没了猥琐之意,只觉他诚挚坦荡。
陈希青明白他,一介外臣,顾她名声,不好去临雪别苑求见,在这里“偶遇”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我当是谁呢,唯安,你的故人,原来就是刚封的怀安公主啊,”香阳郡主收敛怅惘神色,带些敌意地走到陈希青身边,轻蔑道,“诶,你几时嫁去北狄呀?”
徐宁平时是个闷葫芦,任这刁蛮郡主怎么刺挠他,他翻来覆去就是“臣绝无此意”“臣惶恐”“臣告退”这么几句搪塞之言。
但听到她把这刺挠劲儿用在了陈希青身上,徐宁登时恼红了眼,说:“怀安公主远嫁北狄,是为了大梁,为了边疆安宁,此等气节,不该遭郡主讥讽。”
香阳郡主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更气了。
“她是你什么人?你帮她说话!”
“故友,”徐宁坦然说,“微臣曾受其家中恩惠。”
“兵部尚书,陈家?陈家给过你什么恩惠?”
香阳郡主想不通,陈家主母沈兰芝是她的三姑母,她从未听姑母提过陈家与徐宁有什么往来。
徐宁不再答,只是看着陈希青。
那眼神是欣喜的,神伤的,又遗憾的,太多没有宣之于口的遗憾和悔恨,此刻依然堵在心头。
他总是有诸多无奈,有诸多无能。
岳家出事,他冲到御前为恩师求情,断送光明仕途,依然不能挽救一二。
陈廷玉贬妻为妾,新娶海正侯之女。
他知道岳若彤母女在陈府一定处境艰难,但陈府内宅之事,他连探知都没有门路。
幸而,那年,他有次路过青越桥,在桥头看见挎着提篮,卖丝帕络子的轻燕。
这才得知她们母女在陈府处境艰难,已经到要做些针线换银钱,才能吃上一顿饱饭的地步。
徐宁当即拿出身上所有银子,买下提篮里的女红,又去桂华楼把腰坠压着,赊了几盒陈希青幼时爱吃的糕点,让轻燕拿回去。
之后每日,徐宁都在那个时辰,在青越桥上等轻燕,等着买她手里的女红。
但这样的交易,轻燕只与他做了五日,便与他说:“徐公子不必来了,我家小姐说你本就受了岳老爷的拖累,就不要再与我们扯上关系了。这丝帕洛子是小姐做的,都是女孩儿的贴身之物,您买这么多去……不妥。”
从此,轻燕再也不来青越桥了。
徐宁在陈府的后巷徘徊过多次,终是不敢叩响那道门。
他今日敢如此大胆地来鸾舆前等,全是因为这一面,可能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多谢徐大人惦念,”陈希青含泪笑了笑,“这几日我闲来无事,读到了您对田赋的一篇策论,将赋税积弊分析得鞭辟入里,条陈清晰,那轻徭减役之法……”
陈希青余光看到香阳郡主越来越黯淡的脸色,便不再继续策论的话题,转而说:“我此去北狄,后会无期。徐大人,多照顾自己,诸事莫进之过猛,恒心永固,绳锯木断,愿您得偿所愿,一切安泰,就此别过。”
“救命之恩,授业之情,微臣此生不忘……”徐宁强忍着激动,官服下的身躯很清瘦,有种文弱的书生气,但筋骨却异常挺拔,“轻徭减役,均田免赋,是恩师所授,也是清珩之愿,我徐宁承此遗志,必穷尽一生践诺明志。”
"子珩?岳子珩,岳琅!"香阳郡主想起了那风姿卓然,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原来你说的是岳家……”
“你不欠岳家什么,不要自苦,”陈希青向徐宁走近一步,说,“唯安哥哥,且放下过去罢。”
“为天下社稷,百姓之福,不苦,只苦了你远嫁……”
徐宁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帕包着的糕饼,递给陈希青,“桂华楼的雪松糕,你从小就爱吃,容我……再送你一次罢。”
陈希青看到那包着白玉糕点的丝帕,上面绣着两只青雁,出自她手。
她心颤一下,亲手接过,却冷不防地被香阳郡主猛地扬手掀翻。
糕饼在雪雾中抛出一道弧,摔在地上,碎成粉,像融化了一半的雪块。
丝帕落在地上,沾了褐灰的湿露脏污。
“郡主,你……”徐宁怒不可遏。
香阳郡主怒瞪的眼里满是泪。
“徐宁,你给脸不要脸,我可是海正侯的亲孙女!我看上你这穷酸书生,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居然敢当着我的面,和这罪臣遗女私相授受,她都要嫁给蛮子当婊子了,你无耻……”
“住口!”徐宁忍无可忍,眼白里布满血丝,“你口口声声说自己贵为郡主,却满口污言,鄙陋不堪。我徐宁倒了八辈子霉,才被你看上,你莫要再来纠缠我。”
香阳郡主吓住了,手中的粉红丝帕狠力向徐宁面门砸去,但丝帕为轻纨所制,薄如蝉翼,在飞雪中,还不及碰到他,就软趴趴地落到了雪地上。
“谁稀罕你!我现在就去嫁给翎王,我当了翎王妃,你那些什么狗屁新政都见鬼去吧!”
香阳郡主一甩袖袍,泪洒了几滴,落在雪里,狠狠撞了一下陈希青,向宫门里走,却不想,迎面撞上了负手阔步而来的萧翊。
他身后跟着一队内监,跟不上他脚步,个个在漫天飞雪里,碎步速行,抹着冷汗。
“听说海正侯去越州剿匪颇有功绩,生擒了那响马头子赵无堂,”萧翊步伐潇洒,金丝草龙纹的皂靴抬起,踩在那双飞青雁的丝帕上,碾着脚尖,转了个身,对着香阳郡主说,“难道侯爷把那赵无堂关在侯府里了?怎的郡主身上,有如此重的匪气?”
香阳郡主倒吸一口冷气,雪花飞到鼻腔里,冻得一哆嗦,俯首作揖,“王爷,您……说笑……”
陈希青向徐宁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向萧翊行了礼。
萧翊目光掠过二人,不甚在意。
“本王怎没听过,翎王妃是什么了不得的朝廷命官吗?还能阻了徐大人的新政?”萧翊说,“听郡主的说法,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我萧翊目无王法,纵得府中王妃无法无天。郡主看本王,像个惧内的废物?”
“我……我不过是说笑,王爷当什么真……”
香阳郡主娇蛮惯了,宫里的贤妃娘娘是她亲姑母,平日里皇子公主见得也多了,对着翎王也总是没大没小。
“沈闻樱。”
萧翊毫不避讳地直呼香阳郡主闺名。
香阳郡主猛然无措,发觉萧翊眸眼里藏着刃,一点点逼近她,让她想到爷爷海正侯训斥副将时的那种眼神。
“你在诗会上对徐大人一见倾心,从此穷追猛打,屡次遭拒,上个月刚被你贤贵妃叫去宫里训话,抄了两百遍女德,这事,又当不当真?”
“姑母叫我抄书,你怎么知道?”沈闻樱慌乱,“你不是在雪玉关戍边么?宫里的事你找谁打听的?”
“连我这个戍边的都知道,你觉得整个京城还有谁不知?”萧翊敛住笑说,“我敬侯爷守南疆,荡流寇,厥功至伟。他引领万军不在话下,想不到教导子女却是一败涂地。”
沈闻樱被这威严一句震得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莫要再给侯爷丢脸了,贤贵妃见不到你,正找呢。”
萧翊侧目看了一眼身后,内监们马上拥上来,将沈闻樱扶进光华门内,向关雎宫去。
雪下得更大了,雪片厚重如鹅羽,将天光都染白,寂静无声地覆盖住殿宇宫墙。
光华门外终于清净了。
陈希青察觉到萧翊的目光正转向徐宁,心弦骤然收紧。
那帕子还踩在他的脚底,想必已经惹了他的不快,万不能因为自己,再让徐宁被萧翊针对。
陈希青挪步,抢在萧翊开口之前,对徐宁说:“徐大人,我约你来,是想问问你,可找回了当年在越州水患中失散的妹妹?”
徐宁听言,知道她在为他遮掩,心中不免又惭愧起来。
“前年找到了,她被洪流冲到了浔水,被一农户收养,我状元及第后,她养父母带她来京城寻我。”
陈希青笑了笑说:“舅父当年没有抓住她,让她被洪水卷走。每次看到你,他都懊悔不已,现在找回来了,也算是解了他的心结,若是舅父知道,他一定为你开心……”
徐宁心里一绞,“子佩……”
陈希青马上又说:“她叫什么?多大了?”
徐宁道:“徐宓,已有十三。”
“再过两年就及笄了,”陈希青拔下发髻上了一对金钗,递给徐宁,“我给她的及笄礼。”
“子佩,”徐宁深深地看着她,眼眶微润,双手捧着,接过金钗,“多谢。”
陈希青轻挪一步,转而对箫翊伏首道:“王爷,我先回去了。”
说完她利落转身,背对萧翊,向徐宁递过去一个眼神。
徐宁将金钗收入袖中,立即俯首拜道:“王爷,微臣告退。”
徐宁本欲看着陈希青上了鸾舆再走,但萧翊突然道:“怀安,和亲之事,皇兄有几件事要与你商议,上我的轿舆去罢。”
陈希青抬步的脚停下了,徐宁也杵在鸾舆旁。
“好。”
陈希青平静地转身,由轻燕撑伞扶着,走去不远处银顶云龙雕栏的王舆。
“徐大人还有事?”萧翊不耐烦地催徐宁。
徐宁看了一眼陈希青的背影,向萧翊拜了拜,转身走了。
萧翊走在陈希青身前。
他的脚一挪动,轻燕迅速蹲下身捡起了那方青雁丝帕,在手里拍了拍,说:“小姐,这个咱们洗干净,还能用。那些雪松糕都碎了,拣不起来,真浪费。”
陈希青:“……”
萧翊和陈希青上了王與,向临雪别苑去。
“与你的唯安哥哥一搭一唱,本王都要感动哭了。”
锦帘刚落,萧诩就捉住陈希青的手腕,铁箍一般,把她往怀里一带,她便坐到了他腿上。
“在本王面前演戏,好玩吗?”
陈希青两手抵住他胸膛,害怕地看那被风雪吹得翻起的帷帘。
这可是在大街上!
“他妹妹真的失而复得,我并未说谎。”陈希青解释着。
萧翊不屑道:“你约他在光华门见面,也是真的?”
“真的。”
“你再骗我一句试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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