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青娇小的身躯在马背上颠簸,心中是一潭寂静的死水。
她抬手以袖口抹了泪,向身后的人,说:“放我下来。”
萧翊勒缰驻马,道:“想哭就哭,我带你去城郊……”
“我娘在家等我,”陈希青侧头过来看他,一双眼冷得生寒,“我要回家。”
萧翊看了她许久,她娇小身驱绷得像勒紧的琴弦,极力维持着与他之间的距离。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子珩哥哥的友人,你不必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陈希青眼眸晶亮,视线落在他胸口的蟠龙纹压金绣上。
“皇帝杀了我外祖全家,”陈希青眸光里露着不加掩饰的恨,“五皇子,你家杀了我哥哥全家,你有什么脸说是他的友人!你们姓萧的,没有好东西!不许碰我!你滚开!滚!”
那么高的马,她毫不犹豫地往下跳,要不是萧翊眼疾手快捞住她的胳膊,她腿都要摔断。
她趔趄着站稳,午后最烈的日光如一把从天而落的剑,刺在她脊背上。
她默默地流着泪,始终不让自己哭出声,一步一步走向城门。
马蹄声在身后响起,她知道萧翊跟着她,直到她走回陈府偏院的后巷,直到她进入那扇偏门,他都一直跟着。
但那天,她始终没有回头。
后来她去找过萧翊,因为她忘了问他,岳家的尸首,被他葬在了何处。
但那时萧翊还未封王,她也没有门路去宫里见他。
不久后的一天,有一名佩剑的侍卫来到陈府偏园,给了陈希青一张纸条,上面遒劲的字迹写着——合葬于雁云山。
她收好字条,买了香烛冥钱,去雁云山找到了一方新修整的、未立碑的无名墓。
——
这夜,陈希青又梦见了岳子珩。
他站在太师府的梨花树下,身穿青白襦服,一手拿书卷,一手执茶盏,见到陈希青,便召她过去,让她坐在怀中,教她识字。
她却不想把大好春光浪费在念书上,窝在他怀里,一双绣鞋搁在了他书案上。
“一会儿爷爷来了,可要放下来。”
岳子珩向来惯着她。
他的书案一尘不染,弟弟岳子珏一根头发落在上面,都要挨他一尺敲。
陈希青捏起他腰间的青玉飞天纹佩,抚摩飞天身上缠绕的飘带纹路。
那飞天雕得秀骨清像,眉细目舒,一双手臂高举过头,反抱着琵琶,下身幻化成羽,乘着流云,逆风飞翔,神韵逸然如天仙遨游天际。
“子珩哥哥,我也有一块飞天佩,但我的飞天没有抱琵琶。”陈希青把玉佩抬起来要他看。
岳子珩柔声笑说:“子佩知道为何我们有这一对玉佩吗?”
陈希青说:“因为我们是表兄妹。”
“那为何子珏没有呢?”
“因为外祖不喜欢他,喜欢我。”
岳子珩琅声笑着,“待你及笄,便知道了,到时……希望你是欢喜的。”
陈希青懵懂地望着他,他也不再多言,为她整理蹭乱的发辫。
天突然暗了下来,岳子珩手里的发辫突然变成了缠在他骨血里的黑色绳索。
梨树幻化成午门的阙楼,楼里有人敲钟。
铛!铛!铛!
地上跪着百姓,陈希青被人抱着脚,走不动路。
面前的刑台上,外祖岳敏宗的腿在流血,他身旁不知怎的还跪着母亲岳若彤。
她笑着,释然地笑着,“子佩,娘走了……对不起,娘真的想走了……”
日照断头台。
监斩官道:“时辰到——”
陈希青清楚地看到岳子珩对自己笑了。
酒洒鬼头刀。
“行刑!”
断掉的头颅从台上滚了下来,一个挨着一个,都滚到了她脚边……
“不要,不要,娘,子珩哥哥,不要!”
陈希青喊叫着惊醒,一身冷汗,藕白的小衣湿透了。
碧青帷幔猛然被拉开,天光透进来。
萧翊的紫金团龙朝服只穿了一半,肩扣半敞着,胸口漏出玉白的中单里衣。
他坐到塌畔,将陈希青揽抱在怀中。
陈希青只着小衣,背上**着,萧翊摸上去,沾了一手汗。
“做噩梦?”
他拿起床上的丝帕为她擦背。
陈希青粗粗喘着气,“半梦半真,王爷怎么还在这儿?”
萧翊把丝帕揉进掌心,放开她,敛神道:“正要走。”
陈希青看了看帷幔外,几个刚在侍候穿衣的宫女脸贴地跪着,背脊颤抖不已。
王爷与公主同床这等事,只有没长眼睛的人撞见,才能活命吧。
陈希青说:“你们都下去吧。”
宫女们瑟缩着退了出去。
陈希青披了件外袍,散着发,下床来,为萧翊系扣,佩腰带。
萧翊展开手臂,让她侍弄,把视线投向天色朦胧的窗外。
“看到我,会想起行刑那天?”
陈希青长睫扑了扑,“不是看到你才想起的。”
“经常梦到?”
“这几年好些了。”
陈希青捋着玉带环过萧翊的腰。
那劲腰虽精瘦,但萧翊骨架宽阔,陈希青合臂抱住,扣好搭扣,正欲收手,萧翊一手握着她肩膀,一手摸到她下颌骨,抬起她的脸,“可还恨我?”
那日是她的噩梦,又何尝不是他的。
他于那日失去的,并不比她少。
“那时年幼,不懂皇权为何物,皇子又是何人,”陈希青说,“对王爷说过一些过分的话,全当我不懂事,王爷莫怪。”
萧翊眼里少见地显出一抹神伤,“子佩,我宁愿你骂我萧家人不是东西,也不想听你满口假话。”
陈希青轻蔑地笑了一声,“王爷怎还喜欢自己找骂,骂了你,又能改变什么呢?”
萧翊看着她清清亮亮的眼睛,明亮剔透,一眼见底,只有他知道,这双眼就连在**最盛时也是凉薄的。
他反过来恨上了她,咬着她的唇瓣说:“骂我,我还能信你对我有几分真。”
陈希青平静地看着萧翊,面上是与那夜她跳下马时一样的冷绝,万念俱灰。
雪裁冰塑的一个人,仿佛他萧翊用世间最滚烫的红尘拥住她,也将她捂不热了。
萧翊烦躁地将手中湿润的帕子扔给她,自己带上官帽,往殿外走,“给本王重新绣一条,绣样换一个,不许跟你以前绣过的一样。”
陈希青来不及应声,他已行过廊院,吹了一声熟悉的口哨,唤来了照夜。
——
“怎么多了只雀儿?”
陈希青用一支极小的银勺舀了少许谷米,放到鸟笼的绿瓷小罐中。
鸟笼挂在瑞雪覆盖的廊檐下,笼里的鸟雀体型玲珑,羽翅翠绿,腹白如小鼓。
细小的尖喙撮进米谷中,一下一下啄着,灵动的眼睛像两粒晃动的小黑豆,眼周有一圈纯白绒毛,白眼圈让“小黑豆”看上去大了一圈。
轻燕说:“皇后娘娘的绣眼鸟,珍姑姑说品种难得,这只更是万里挑一,叫起来声音清脆,十分悦耳。”
轻燕捧着装谷米的托盘,迟疑一下,看了看身后的两个宫人,压低声音,又说:“我向那送鸟的内监打听鸟的来历,那内监说梅宴上,王爷没相看上王妃,在皇后娘娘那儿挨了打,王爷向娘娘讨了这鸟过来,说只要娘娘肯割爱赐鸟,他选妃之事任由娘娘做主,他送嫁回京后,不管娘娘定的是谁,他娶了就是。”
雀儿叫了两声,清脆婉转,陈希青目光定了定,道:“左右我是回不来的人,他这样,又是何必。”
一只雀儿,换一个王妃,可见这雀儿的珍重。
魏皇后向来溺爱萧翊,从不拘束他任何,只要他喜爱的,都捧于他面前。
而这只他以王妃之名换来的雀儿,却大张旗鼓地送到了临雪别苑,魏皇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轻燕知道陈希青心中所想,喃喃说:“如果皇后娘娘要留小姐当翊王妃,小姐是不是……就不用和亲了?”
陈希青放下银勺,道:“萧翊虽嚣张不羁,但不是昏聩误国之人,这亲他一定会让我去和,我也一定要去和,轻燕,这雀儿的事你便忘了吧,对谁也不要提起。”
轻燕乖顺地轻轻点头。
廊道尽头走来两个宫人,对陈希青道:“殿下,兵部尚书陈大人求见。”
轻燕紧张地看向陈希青,陈希青握着她的手一笑,说:“别怕。”
陈廷玉一下朝就过来了,身上穿着朱红官服,立在堂中,双手负后,环视殿中摆设,并无多少表情。
见陈希青进殿,他侧步到一边,躬身道:“老臣见过怀安公主。”
陈希青坐上堂中主位,轻燕将茶盏奉到她面前,她端了茶,抿了一口,才对陈廷玉说:“父亲不必多礼,折煞我了。”
陈廷玉泯然一笑,直起身子,花白的鬓边有了不少岁月风霜的痕迹。
他年少在寒窑中苦读,身子本就不好。入朝后又殚精竭虑多年,圆融老练,为人处世多思虑,看上去比与他同期的朝臣显老许多。
这几年更是有了佝偻之样,但眼眸更为矍铄,更为捉摸不透。
“君臣有别,规矩还是要讲的,”他对陈希青说,“公主现在随便几句话,就可让家中妹妹在风雪中作画,供宫中命妇赏玩,老臣,还是规矩点好。”
那日关雎宫的梅宴,陈珍卿迎着风雪作了一幅墨梅花鸟图,凌寒傲骨,意境神绝,已在京中传遍。
文人墨客都夸她才女,懂梅,知梅,才情斐然。
陈珍卿来不及听到这些吹捧,一回府就染了风寒,在闺房中恹恹养病,已有月余。
“父亲是来问我的罪?”陈希青明眸微眯,将茶盏递回给轻燕,脸上半分愧色也无,“邀她作画的是翎王,要问罪,您找王爷去。”
“不敢,”陈廷玉抬眸看向堂上的陈希青,“王爷就算遣她去和亲都是可以的,更何况只是画一幅画。”
听到和亲,陈希青警觉起来。
陈廷玉叹了口气,继续道:“子佩,为父这几日想不明白,你既有和亲之心,为何不与我商量?”
“与父亲说,父亲会同意吗?”
陈廷玉说:“不会,谁也不想自家女儿去和亲,我又怎会想要你去,我好歹是你爹。”
陈希青快笑了。
“沈兰芝不曾养我,给我馊饭残羹过活,亲弟狎亵我,妹妹欺辱我。你的好女儿陈珍卿,占我诗文画作,扬才女名声,逼我在冰天雪地画梅,险些要了我的命。我看,住在你这个父亲的宅院里,并不比北狄的王帐安全。”
陈廷玉未显出惊讶的神色,脸皱褶深刻的眼皮都不曾垂下过。
陈希青蓦然心凉。
原来她在陈府遭受的,他全都知道。
她终于还是笑了,说:“父亲不想我去和亲,怕也不是为了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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