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漫过沈府黛瓦，西厢房的菱花窗洇开深浅水痕。
沈昭容跪在生母阮氏灵位前，青砖地的寒气渗入骨髓，案头白烛将灵牌上的“慈母阮氏云娘之位”照得半明半暗。
檐角铜铃被风扯得叮当作响，混着正院传来的喧闹——明日便是嫡姐沈明漪出嫁的日子，满府红绸高悬，独这西厢冷寂如坟茔。
“到底是秦淮河贱籍养出的狐媚子，克死亲娘不够，还要晦了明漪的喜气！”嫡母周氏的声音裹着沉水香飘进来，石榴红织金裙裾扫过门槛，惊起廊下避雨的翠羽雀。
沈昭容垂首盯着砖缝蜿蜒的水渍，腕间素银镯子忽地撞上案角——
“叮”的一声脆响，褪色胭脂盒从暗格震落。
盒身并蒂莲纹在烛光中泛着幽芒，恰如三年前阮姨娘咽气前死死攥着它的模样：“容儿……永宁三年……伽蓝殿……”
“小姐！”云翘撞开雕花门，断翅的鎏金蝴蝶步摇斜插鬓间，“大小姐她……她撕了嫁衣！”
东厢房的尖叫声刺破雨幕。沈昭容提着湿透的月华裙奔过游廊，正见满地蜀锦碎如残红。
沈明漪赤足踩在“百年好合”的绣纹上，蔻丹染红的指甲深深掐进金线牡丹，眼尾飞红似染了血：“这衣裳沾着人血！你们都要害我！”
沈昭容瞳孔骤缩——嫡姐甲缝里闪着西域曼陀罗特有的金粉，与三年前阮姨娘咳血时枕畔香囊溢出的粉末如出一辙。
“大小姐昨夜试嫁衣时便不对劲……”云翘颤抖着指向妆台铜镜后的暗格。
沈昭容俯身去探，指尖刚触到泛黄纸笺，镶宝护甲已狠狠划过她手背：
“把这晦气东西拖去祠堂！” 周氏带着几个婆子进来，
血珠溅在纸笺边缘，洇开“永宁三年”的墨痕，残破处隐约现出“伽蓝”二字。
祠堂龙涎香压不住经年霉味，沈昭容跪在冷硬的蒲团上。
供桌下的暗格露出了一角越州冰蚕丝——这是前朝宫廷御用之物，唯有元后产阁用过此等珍品。
她抽出丝帛展开，褪色绣纹竟是伽蓝殿的莲花地砖图样。
“伽蓝乃佛门圣地，二十年前元后在此诞下嫡公主……”生母临终前的呓语忽在耳畔回响。纸笺上的“永宁三年”正是元后薨逝之年，而沈府祠堂竟藏有伽蓝殿的秘图。
窗外惊雷炸响，佝偻身影从芭蕉丛闪过。那人袖口翻飞间，沉水香混着曼陀罗的甜腻钻入鼻腔——是燕王府特供的熏香。
五更梆子敲碎雨帘，云翘捧着素服进来时，铜盆清水正映出沈昭容锁骨处的淡青胎记，状若展翅青鸾。
“大小姐癫狂更甚，今晨竟用金钗自戕……”小丫鬟嗓音发颤，“老爷夫人已决定让小姐替嫁。”
沈昭容抚过嫁衣领口的并蒂莲——针脚与胭脂盒暗纹如出一辙。这嫁衣月前由周氏亲选，熏了整整七日西域贡香。此刻细闻，曼陀罗的甜腻浸透每一根丝线。转念一想，沈昭容明白了，秘密藏在毒绸里，嫁衣中浸透着致幻药剂。
“明漪日日试衣，毒从肌理入心脉，终致癔症。”她指尖轻捻袖中毒绸，幽蓝汁液在烛光下泛着诡色。
周氏既要保沈家与燕王府联姻，又容不下明漪知晓永宁三年的秘密——毁衣自戕，原是嫡母为遮掩换婴旧事布的杀局。
沈昭容将染血纸笺贴近烛焰，忽听得屏风后传来窸窣响动。
指尖捏住妆奁暗格里的银针，却见云翘捧着乌木匣踉跄奔来，鬓间步摇缠着半幅褪色红绸。
"小姐快看！"小丫鬟抖开绸布，冰蚕丝在雨夜里泛出幽蓝光泽，"奴婢方才收拾姨娘遗物，发现这匣子竟嵌在妆台夹层......"
沈昭容的银镯撞上匣扣，莲花纹与胭脂盒上的并蒂莲严丝合缝。
匣中嫁衣逶迤而出，月白云锦上金线绣着百子千孙帐，领口青鸾衔珠的样式竟与她锁骨胎记分毫不差。
指尖抚过袖口暗纹，永宁三年的莲花地宫图在烛光中若隐若现。
"姨娘临终前夜还在绣这青鸾的眼睛......"云翘哽咽着指向衣襟处未拆的绷架，"说是等小姐出阁时，定要亲自为您描眉梳妆。"
铜镜忽地映出两道身影，沈昭容反手将毒绸嫁衣塞进匣底。
泪珠坠在冰蚕丝上晕开淡淡水痕，她望着镜中与元后肖像如出一辙的眉眼，忽然读懂生母最后那个凄绝的笑——阮姨娘早知女儿命格，却仍执拗地为假凰备下真凤的嫁衣。
"替我更衣。"她将曼陀罗毒绸掷入火盆，青烟腾起时恍惚看见阮姨娘立在雨帘中。生母绣完最后一针青鸾羽翼的夜晚，伽蓝殿的铜铃铛也是这样叮咚作响。
窗外更鼓骤响，花轿颠簸着穿过长街，沈昭容攥紧襁褓残片。
祠堂暗格里寻到的冰蚕丝襁褓，金线绣着“日月同辉”，缺的那“辉”字半边——二十年前元后所诞并非皇子，而是被调换的公主。此刻正在祠堂暗格里，与燕王府送来的聘礼单紧紧相贴。
轿帘忽被冷风掀起，送嫁侍卫腰间佩玉刻着伽蓝殿缠枝莲纹。
沈昭容抚上锁骨青鸾胎记，终于明悟：周氏逼她替嫁，是因这胎记与元后画像分毫不差。
燕王府要的从来不是沈家嫡女，而是永宁三年伽蓝殿里“夭折”的真凰。
花轿行至朱雀桥时，沈昭容腕间的素银镯忽然撞上轿壁。
昨夜沈明漪自戕的金钗还插在东厢房梁上，此刻送嫁队伍却已踩着未干的血迹启程。
她透过颤动的珍珠帘望去，沈府门前的红绸下隐约露出半截白绫——周氏特意将喜轿从西角门抬出，这样便能绕过明漪停灵的正堂。
"百年好合——"
喜婆的唱词混着远处飘来的《往生咒》，像把生锈的剪刀撕开锦缎。
两个捧着合欢盏的丫鬟从游廊匆匆跑来，鬓角白绒花被风吹落在轿帘金绣鸳鸯上。
沈昭容认得她们是明漪的贴身侍女，今晨还跪在染血的拔步床前收拾碎瓷。
轿帘忽然灌进裹着纸灰的冷风。
她抬眼看见祠堂方向腾起青烟，明漪最爱的红珊瑚簪子正被丢进火盆，爆开的火星子溅到喜轿垂落的流苏。
那些金线遇火蜷缩成焦黑的虫尸，像极了嫡姐昨夜掐着喉咙嘶吼时暴起的血脉。
"新娘子可要捧稳苹果，这并蒂莲纹的盖头......"喜娘染着蔻丹的手指突然顿住——沈昭容从袖中抽出的冰蚕丝帕子，正绣着阮姨娘临终前咳在绢上的血莲。
帕角"永宁三年"的绣字刮过对方腕间，赫然露出曼陀罗花粉染金的指甲。
角落里突然冲出来个小丫鬟，怀里明漪未做完的婴孩肚兜飘落轿前。
那大红绸面上金线绣的麒麟，正与祠堂暗格里皇子襁褓纹样一模一样。
"大小姐昨夜癫狂时一直在喊伽蓝殿..."小丫鬟被婆子捂住嘴拖走前，将半枚染血的玉锁片抛进轿辇。
沈昭容捏着玉锁片的手指骤然收紧。这是她从明漪嫁衣暗格翻出的物件，此刻浸透鲜血的"辉"字终于补全了襁褓上的缺口。
轿外忽然响起爆竹声，十六个壮汉抬着明漪的沉香棺正从侧门悄然出殡，棺椁撞击门槛的闷响，竟与喜轿落轿的动静同时响起。
"吉时到——"
喜妇掀开轿帘的瞬间，燕王府檐角铜铃与沈府丧钟共鸣。
沈昭容踩着满地爆竹碎屑抬头，看见新郎手中合卺杯沿沾着星点朱砂——那分明是停灵时给死人点唇用的辰砂。
雨打残荷声里，喜婆的唱喙刺破寂静：“新妇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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