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妇跨鞍——"
喜娘拖长的尾音刺破雨幕,沈昭容踩着浸透晨露的猩红氍毹,绣金盖头下的视线被珍珠流苏割得支离破碎。她听见萧景珩腰间环佩轻响,玄色皂靴停在三步外,鞋尖金线绣的麒麟踏着青烟——那烟雾裹着沈府祠堂焚烧明漪遗物的焦味,混在合欢香里直往人喉间钻。
"请郎君执秤——"
金秤杆挑开盖头的刹那,沈昭容垂眸盯着衣襟处青鸾衔珠的暗纹。萧景珩指尖忽然微颤,鎏金秤钩勾住她鬓边步摇,扯得珍珠簌簌滚落。满室灼灼红烛映着他骤然苍白的脸,喜娘捧着的合卺杯"当啷"坠地,琼浆在青砖缝里蜿蜒成血。
"沈明漪锁骨何来青鸾胎记?"他掐住她下颌的力道几乎捏碎骨瓷,拇指重重擦过那片淡青印记。沈昭容望进他猩红的眼底,那里翻涌的暴怒惊痛与三年前画舫大火中的琴师重叠——彼时那人也是这般攥着她腕骨,将染血的刀币按进她掌心。
窗外丧钟忽与喜乐齐鸣,萧景珩甩袖震落满案龙凤烛。滚烫蜡油溅在沈昭容手背,她盯着他踉跄离去的背影,忽然轻笑着拾起半截红烛。蜡泪裹着金箔淌过青鸾羽翼,将冰蚕丝嫁衣染得斑驳如泣血残阳。
三更梆子敲碎雨声时,沈昭容正将合卺盏的碎瓷拼回原形。御赐骨瓷盏内壁的金漆莲花纹在烛光下泛着诡色,她指尖抚过缺口处异样的凸起——半枚金错刀币嵌在夹层里,血锈渗透"永宁通宝"的篆文,与胭脂盒中残币裂痕严丝合缝。
"叮——"
瓷片坠地的脆响惊起夜鸦。
沈昭容攥着刀币跌坐在满地狼藉中,三年前的秦淮河在记忆里翻涌:
那夜她为替阮姨娘求药,裹着粗布斗篷穿行于画舫暗巷。
忽有琴音自醉仙楼顶阁飘落,《幽兰》古调里藏着断续咳血声,惊得她踩翻青苔跌进船舷阴影。
"姑娘当心。"
玄衣琴师揽住她后仰的腰肢,半幅《洛神赋》残卷自他襟口滑落。
沈昭容隔着面纱望进他眼底,那双凤目映着河灯碎影,仿佛浸透霜雪的琉璃盏。他腕间佛珠擦过她掌心时,画舫突然炸开冲天火光。
记忆如碎玉迸溅。沈昭容想起此后半月,她常借口采买药材潜入醉仙楼后厨。
琴师总在申时三刻煎药,药炉旁摆着未绣完的青鸾流苏——正是此刻缠在她脚踝的旧物。
某日暴雨突至,她替他收琴时触到焦尾内侧刻字:"永宁三年伽蓝殿制"。
琴师倏然扣住她手腕,药碗摔碎声中,她窥见他锁骨处星图胎记随呼吸明灭。
"此琴认主。"
他拾起碎瓷划破指尖,将血珠抹在焦尾第七弦,
"姑娘可知《猗兰操》本有十三弦?"
弦音震颤如呜咽,她听出曲中藏着婴孩啼哭与金戈铁马。
那夜他第一次摘下银面具,露出被火舌舔舐过的半边容颜,教她辨认琴身暗格里嵌着的金错刀币纹路。
真正的情谊始于上元夜。沈昭容被地痞逼至船舷,琴师以焦尾琴为盾替她挡下致命一刀。
血顺着冰弦渗进楠木琴身时,他竟笑着将染血的刀币塞进她手心:"此物能开伽蓝殿地宫铜锁,姑娘收好。"
追兵脚步逼近时,她扯落他腰间鸾佩为质:"你若骗我,我便将这证物呈给应天府!"
最终诀别来得比预料更惨烈。
沈昭容至今记得那夜他咳着血撞开她厢房,手中攥着烧焦的襁褓残片。
追兵火箭钉满雕窗时,他将她推入暗舱,自己却转身拨响焦尾琴。
"若遇危难……"他咳出的血沫溅在她眼睫,"去白马寺寻智空大师……"话音未落,浓烟裹着火星扑进雕窗,焦尾琴弦缠住玄衣琴师灼伤的腕骨。那人将染血的刀币塞进她染血的掌心时,火舌正舔舐他半幅《洛神赋》残卷。
未尽的遗言被轰然倒塌的房梁斩断,唯有青鸾流苏从焦尾琴身坠落,缠着她逃生的脚步没入寒江。
她抱紧浮木时,看见他抱着焦尾琴沉入漩涡,水面漂浮的《洛神赋》残卷正被火舌吞噬"伽蓝"二字。
废园残荷擎着夜露,忽有琴音破雨而来。
沈昭容提着风灯转过影壁,见萧景珩跪坐在青石上焚香抚琴。玄色锦袍垂落满地残红,腕间佛珠随《猗兰操》的韵律轻叩焦尾——琴身金丝嵌着的并蒂莲纹,竟与画舫焦尾琴的裂痕如出一辙。
"铮!"
她故意踏碎枯枝惊弦。第七根冰弦崩断的刹那,萧景珩抬手挡飞溅的木屑,袖口滑落处蛛网旧疤蜿蜒入骨——正是三年前火盆倾覆时,他为护她留下的灼痕。
"广陵散当配血染的焦尾琴。"沈昭容将风灯举至他眉骨,琉璃罩映出男人眼底刹那的惊痛。残弦垂落水面,惊散倒影里那双与琴师分毫不差的凤目。
"更深露重,王妃好雅兴。"柳侧妃的翡翠耳坠撞碎死寂。沈昭容瞳孔骤缩——那对儿玉葫芦耳珰,与她典当给回春堂救阮姨娘的旧物严丝合扣。当票存根尚在胭脂盒夹层,永宁三年的官印正盖在"翡翠耳珰一对"的墨迹之上。
萧景珩拂去袍角香灰起身,柳氏腕间金镶玉镯擦过沈昭容手背。火辣刺痛炸开的瞬间,她瞥见两人腕内侧同时浮起蛛网状血痕,如同往生咒经文首尾咬合——这分明是元后暗卫独有的"血蛛蛊"印记!
"妾身特来送安神香。"柳氏捧出鎏金香炉,沉水香混着曼陀罗的甜腻漫开。沈昭容袖中银针轻颤,此香与浸透沈明漪嫁衣的西域禁药同源,皆是致人癫狂的魇毒。
柴房火光冲天时,沈昭容正从灰烬中抽出烧焦的账册。焦糊味裹着檀香涌来,她转身撞进萧景珩的玄色大氅。男人指尖捏着半幅《洛神赋》摹本残卷,断裂处金线绣纹与阮姨娘临终焚毁的那卷严丝合缝。
"这方帕子……"萧景珩突然扣住她渗血的手掌,帕角"容"字浸在血污里,"三年前就该随焦尾琴葬身火海。"
冷箭破窗的刹那,沈昭容旋身避开,腕间血痕竟与萧景珩腕上红纹首尾相接,在月光下拼出完整的往生咒。箭镞钉入的账册残页飘落脚边,永宁三年的墨迹被血染成"伽蓝殿婴啼,元后泣血而亡"。
"沈姑娘究竟是谁?"萧景珩的佛珠碾过她锁骨青鸾,扯开的襟口露出冰蚕丝襁褓残片。金线"日月同辉"的"辉"字浸透血污,与他贴身佩戴的半枚鸾佩缺口完美契合。
窗外更鼓与丧钟共鸣,沈昭容望着他衣襟内半幅《洛神赋》,忽然想起生母咽气前焚毁摹本时,火舌最先吞噬的正是洛神衣袂处的青鸾衔珠纹。那纹样此刻在残卷上泛着幽光,恰如伽蓝殿地砖拓印的莲花暗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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