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偏僻柴房。
戚宁吸吸鼻子,前几日被冷风吹的,鼻尖有些刺痛。
踱了两步,后背被人一拍。
霍谨总是神出鬼没,她早就习惯了。
“你升得倒快。”分明是调笑的话,霍谨说得像是恭贺。
戚宁道:“我不能离开太久,王爷有话直说。”
霍谨瞥她,“这便离不开了,才过了几天?”
“若是说这个,我就走了。”戚宁作势要走。
他伸手去拉她,戚宁下意识甩开。
大令民风奔放,时兴自由婚娶,霍谨本就不拘小节,放眼周围,他也就瞧戚宁顺眼。不论两年前他作何想,如今他便是认定待击垮褚蘅玉后,做什么都要跟她绑在一处。
“我自然有话说,”霍谨道,“原先忘提醒你,要你接近褚蘅玉是为我通风报信,没叫你动真心。”
有病。
戚宁回:“我哪来的真心。”
“你在他身侧温言软语,又是布菜又是换碟,我不瞎。”
“从前跟我在邡州时,说不了几句便冷嘲热讽,亏我们还在月亮涯拜了天地……”
戚宁打断:“褚蘅玉平白不会惹人,我是有疯病才会对他冷嘲热讽。看来今日齐王心情不错,才会有闲心专叫我来玩笑。”
“你说什么是玩笑?”
月亮涯的事只有他当真么?
戚宁忽然正色,一字一句:“霍敏之,两年前我们一同灭了刘家的门,那日你说害我段家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是褚蘅玉。如今你却担忧我不忠不义,临阵倒戈。”
“这两年来无数次试探也就罢了,前几日你夜潜颐祥宫,亲眼见我藏匿的匕首,却还不能让你放心。”
她步步紧逼,目光灼灼,“你告诉我,你是真的不信任我,还是——”
“你在骗我。”
霍谨神色愕然,僵硬感弥漫四肢百骸,半晌,他声音喑哑,“戚宁,我信你。”
戚宁释然一笑,手掌擦过鼻尖,刺痛泛起。
又恢复沉静的模样,“王爷叫我来做什么?”
霍谨回神,把舆图给她看。
“我安排了人刺杀褚蘅玉,届时你——”
他忽地把舆图揉成一团,“算了。”
“届时我替他挡一箭,他从此便真的信我了。”戚宁拿过舆图,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把图摊开,“从哪个方向来?”
霍谨心乱如麻,给戚宁指了位置,语气沉闷。
“你自己避一避,我教过你的。最多只是擦伤你胳膊。”
“切不可真让他受了伤,否则我之后的计划便不好…”
戚宁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听霍谨此时支支吾吾也有些心烦了,“王爷直接下令,叫人冲着我射箭便好了,我自会躲。”
戚宁同他合力做过不少事,两人似乎是天生互补,一人计划,另一人便能提出些锦上添花的意见。两年来,从没失过手。
草垛外忽然响起窸窸窣窣声,霍谨骤然警觉,两人一起轻步过去,一女子倏地尖叫出声,拔腿欲跑。
但哪能敌过霍谨脚步,飞身三两下,女子脖颈便牢牢卡在霍谨手中。
他眼神淡漠,手中力气收紧,冯芝宁头晕目眩痛苦挣扎,喉间似被塞入一块巨石,就连哼都哼不出声。
霍谨本就心情不悦,正想一收手结束了眼前人性命,腕间忽然冰凉彻骨,他垂眼,戚宁的手攥紧他手腕。
戚宁在卸他的力。
他随即松手,冯芝宁瘫软倒地,泪珠大片滚落,奋力呼了气后才颤声求饶:“我真的……真的……没听到……什么也……”
冯芝宁没有撒谎,她只知道齐王跟三殿下身边的宫女见面,必然有什么猫腻,可她离得远,想听也听不清啊,若是因此丧了命,她才是冤得很!
可霍谨好像并不在意她说什么,只盯那个宫女的手,“今日出太阳了,穿得多手还那样冰,病了?”
冯芝宁偷偷往后挪动。
哪知霍谨像浑身上下都长了眼睛一般,见她要逃,又倾身过去,一把擒住她衣领。
“好了。”戚宁走过去,“她说她没听到。”
“她看到了。”霍谨眉目阴沉。
“我真的、真的,我不会说的。”冯芝宁知道戚宁才能救她的命,她急忙看向戚宁,此刻离得近,她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惊异盖过了恐惧。
戚宁回望她,秀眉蹙起。
随后戚宁把冯芝宁从霍谨手中拉过,冷静对他道:“交给我。”
霍谨皱眉,还未说话,戚宁又说:“若王爷信不过……”
他打断她:“我真的信你。”
走前,他又凝了眼冯芝宁,”你是哪家的?”
冯芝宁泪渍未干,颤栗着:“冯、冯家,家父冯文炳。”
直到霍谨身影消失不见,戚宁才冷笑着开口:
“冯家?冯文炳?同沈家做事的冯家?”
冯芝宁微愣,旋即捧心大哭:“十一娘,真的是你……十一娘。”
“我该叫你段八娘,还是冯八娘?”
戚宁看着她,思绪回到七年前。
彼时邡州段家也算是小有名头,一家三个兄弟,大房得国舅青眼跟着做生意,多少算个皇商;二房考取功名,做了邡州通判,人人都称其刚正清廉;段戚宁是三房的女儿,排名十一,唤做段十一娘。
她父亲是个儒生,第三回参加秋闱时遭人陷害冲撞了皇子,没曾想牵连了整个段家,大房闹着分家,二房伯父自请辞官,跟着三房隐姓埋名深居山林。
冯芝宁心绪渐平复,“父亲不是不顾及手足,只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十一娘你、你们不要怪我们。”
戚宁觉得好笑。
“你比我年长,不知你爹是如何起家么?二伯父当官后动了人脉给了本钱,昔日京都沈家作对,下手颇恨,也是二伯父替你们大房顶着。你们迁到京都可以,为何跟沈贼伙同,排挤亲兄弟?”
“什么排挤,我听不懂。”冯芝宁眼神闪躲。
戚宁:“前些年五娘患病,二伯父托人写信借钱,你爹是怎么回的?”
段文炳只道,家母只生了他一个,断无什么兄弟。
冯芝宁喉间仍在隐隐作痛。
她咽了口唾沫:“我知道你们二房三房关系好,二叔父二叔母把你当亲女儿,你又是咱们姐妹中最有血性的一个,如今你向我抱怨,我应当受着。可若三叔父未曾在策论时妄议皇子,段家也不会是今日这个模样。”
戚宁沉默不语,冯芝宁道:“三叔父是被人陷害不假,但归根结底,应是他得罪了人的缘故。”
“十一娘,你来京都是不是找人的?你找着了么?是谁蓄意谋害段家?是不是有人眼红三叔父的学识?”
冯芝宁倒未夸张,三叔父是十里八乡闻名的才子,可考试运奇差,第一回秋闱前摔了腿,第二回染了时疾,第三回又出了这样的事儿。
她爹说这个三弟就是个霉神。
悲伤与无奈一齐席卷而来,戚宁轻声说:“若事情那样简单就好了。”
“是有人要害二伯父。”
冯芝宁胆子大起来,继续问:“这是什么意思?二叔父如今还好么?对了,五娘、五娘什么病?可救过来了?”
戚宁太阳穴忽地抽痛,她攥紧双拳,试图让发抖的全身镇定下来。
“死了。”她嘴唇微动,语气无比平静,“二房十五口人,都死了。”
她永远记得那一夜。
二伯父拼死把她送出火场,只留了一句。
——
“是我连累了你们一家,戚戚要听娘亲和爹爹的话,好好长大。”
从那日起,戚宁发誓,一定要让背后的真凶血债血偿。
哪怕家人都劝她安定下来,不要与权贵天道去争,可她向来只听自己心里的话。
冯芝宁怔忪片刻,眼眶复又泛红,“为何会这样……是谁?”
杀人的是昔日跟二伯父共事的知州刘氏,戚宁在知州府中潜了五年,可惜刘氏做事滴水不漏,嘴巴又硬,她找不到背后指使之人。
“我搜集了刘知州贪墨的证据,送他一家下了黄泉。”
冯芝宁如鲠在喉,惊道:“两年前邡州灭门案,是你……”
她步步后退,直觉得七年未见,戚宁像变了个人,与满手血腥的杀人魔有什么不同?太可怕了。
“十一娘,你别来找我们。”冯芝宁泪水涟涟,“我们断断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分家虽已七年,可到底是血肉至亲,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你需要钱么?我回府去拿,你要多少都可以……你放心,我不跟父亲母亲说遇见过你,我们大房所有人绝不害你。你也别来找我们麻烦好么?”
戚宁闻言想笑,嘴角却像凝住了似的,笑不出来。
她淡声:“我从没想找过你们,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要不是我,你现在已成齐王手中一条亡魂。”
冯芝宁:“我晓得,你是我的好妹妹。我对天起誓,我方才真心没听到你们说什么,今日之事我也绝不会透露半分。”
对此戚宁倒是不甚在意,褚蘅玉和霍谨都想把她往对方身边推,就算被人知晓了她跟任何一人私会,另一人也不会起疑。
她只是缓缓舒展眉头,状若无意问了句:“我说二伯父死了,你很害怕么?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苍天可鉴!”冯芝宁伸出三根手指,“戚戚,我真的不知啊。”
十一娘是家中最小的女儿,阖家上下都唤她戚戚。冯芝宁心有余悸,只求这声乳名能唤起段戚宁的良知,不要把气撒在他们家身上。
“我不需要你们的钱,也不怕你们知晓我的处境。”
“若要害我,尽管来害。”
戚宁自若地往回走,冯芝宁望向她的背影,她穿着最普通的宫女服饰,鬓边别了统一的粗布编花,哪怕裹得严实,也能窥见她身形单薄,只是戚宁将背脊挺得很直,气质脱俗,一眼便觉得她跟其她宫女不同。
还好只是个宫女;
她方才那样说是决定放过冯家了罢?
冯芝宁踉跄着站直身子,把衣衫整理好,怯懦跟在戚宁身后。
行至扶云宫花园外,青湖掇山旁,戚宁停了脚步。
冯芝宁以为是戚宁不喜她跟着,走到她身侧,正要开口,戚宁眼神望向掇山那头,手指点唇,叫她噤声。
是两个男子在说话。
一人醉意醺天,另一人语调却清醒。
“那地清净,我用药迷晕了她,您过去就成,我在外头候着。”
“不错。”另一人打了个酒嗝。
“不过到底是宫闱禁地,您再想想,要不还是夜里来我府上。”
“闭嘴,爷想做什么轮得到你来挑时辰?”
“是是。”
冯芝宁双手捂唇,惊惶之下逼迫自己不要出声。
待两人走远,戚宁转头问她:“你认识?”
冯芝宁犹疑不定,“我……”
戚宁冷冷看她:“听他们说的,不像是好事。”
冯芝宁咬牙:“是兄长,七、七郎。”
戚宁逼近她:“喝醉的那个?”
她摇头:“不不……喝醉那个声音像是沈二公子。他们成日混在一起,不、不是……是父亲说叫我们多亲近沈家人,我……”
“他们说迷晕的人,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冯芝宁心骤然一紧,又道,“不会是嫂嫂吧,沈二他……天啊……”
她记得前几日婚宴上沈二看嫂嫂的眼神很不对劲。
戚宁“呵”一声,“是明霞?段成礼要把自己夫人卖给沈二?”
“不,可能是我想错了。”冯芝宁去拦戚宁。
戚宁挣脱开,朝二人离开的方向过去。
“你们一家,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冯芝宁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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