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十三年冬,长安城落了第一场大雪。
上官镜辞缩在母亲怀里,听着府外铁甲碰撞的声响如催命符般逼近。母亲的手死死捂住她的眼睛,可六岁的孩子仍从指缝间窥见一片猩红——父亲上官明德被按跪在庭院青石板上,绣着仙鹤的官服浸满血污,一柄长刀横在他颈侧,刀面映出廊下摇晃的灯笼,像极了戏文里索命的无常。
“阿辞,闭眼。”母亲的声音裹着血腥气钻进耳朵,镜辞却魔怔似的盯着父亲翕动的嘴唇。她认得那个口型,是昨夜父亲教她临帖时写过的字。
“藏。”
刀光骤然劈下。
“别看!”母亲猛地将她脑袋按进胸口,可温热的液体还是溅上她后颈。镜辞闻到铁锈味混着父亲常用的松烟墨香,耳边炸开母亲撕心裂肺的尖叫:“夫君——!”
雪粒子簌簌砸在瓦片上。
“上官氏勾结逆党,男丁斩首,女眷充作官奴!”禁军统领踩着父亲尚未凉透的尸身,靴底在青石板上碾出血痕,“给我搜!片纸不得留!”
镜辞被母亲拽着跌进祠堂。供桌上祖父的牌位砸在她膝头,母亲却疯了一般掀开蒲团,露出底下暗格。镜辞眼睁睁看着母亲将《上官氏族谱》塞进她襦裙夹层,针脚粗粝的麻布磨得她皮肉生疼。
“记住,你是上官家最后的凤凰。”母亲咬破食指,在她月白衣襟疾书。血珠晕染开旧年熏香,镜辞盯着那两道狰狞血痕——
藏锋。
祠堂门轰然洞开。
“哟,这不是上官夫人?”尖细嗓音刺得人耳膜生疼。镜辞抬头,见个戴貂帽的太监提着灯笼,火光映出他腰间鎏金令牌——林字纹攀着蟒身,是熙妃宫里的物件。
母亲突然抓起香炉砸过去。
灰烬迷了众人眼,母亲拽着她冲进回廊。镜辞跑丢了绣鞋,赤脚踩过结了冰的血洼,身后追兵的火把将雪夜烧成炼狱。她听见母亲喉咙里压着泣血的呜咽,像极了那年猎场被箭矢贯穿的白鹿。
西角门吱呀裂开条缝。
“快!”黑影里伸出只布满老茧的手,镜辞被推进运尸车时,瞥见那人袖口银线绣的沈字。腐臭味呛得她干呕,母亲死死捂住她的嘴,车辕碾过雪地的咯吱声里,混着禁军搜查马车的呵斥。
“沈掌柜,这不合规矩吧?”
“军爷说笑了,都是要扔去乱葬岗的脏东西。”一袋金珠落进甲胄的脆响里,镜辞透过草席缝隙,看见沈家米行的旗帜在风雪中翻卷如招魂幡。
原来凤凰落进泥里,连尸骨都要靠金银开道。
尸体堆里的血水渗进镜辞衣领,她盯着头顶晃动的草绳。昨夜父亲还握着她的手写“明德惟馨”,此刻墨迹未干的宣纸,怕是已化作掖庭狱火盆里的灰。
“阿辞,活下去。”母亲在她耳边呢喃,眼泪砸在她手背,比雪还凉,“飞出去,飞得越高越好。”
镜辞攥紧族谱。
车外忽有马蹄声疾驰而过,她听见年轻将领的冷笑:“林相有令,上官家那个丫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母亲突然撕开她的夹袄。
“你做什么——”镜辞的惊呼被尸臭淹没。母亲将族谱塞进身旁女尸腹腔,又抓把血泥抹在她脸上。利刃挑开草席的刹那,镜辞听见自己心脏炸开的轰鸣。
“晦气!”火把照亮尸堆,禁军啐了口唾沫,“全是妇人,没有女童。”
马车再次摇晃着前行时,镜辞在昏暗中摸到母亲颤抖的手。沈家仆役压低嗓音说了什么“旧恩”“别院”,可她耳中只剩父亲断头前最后的唇语。
藏。
要藏住族谱,藏住姓氏,藏住眼里烧不尽的火。
破晓时分,她们被扔进城南陋巷。镜辞蜷在漏风的柴房里,看母亲用炭笔在墙上写《柏舟》。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母亲的声音哑得厉害,笔尖却稳如磐石,“阿辞,你看这‘髧彼两髦’的‘髦’字,要逆锋起笔。”
镜辞忽然抓住母亲的手。
“我不要学诗。”六岁孩童的眼睛亮得骇人,“我要学杀人的本事。”
母亲悲伤的眼神中流露出慈爱,“乖,阿辞还小,读书才是出路,你爹不在了,阿娘一定会让你好好活着的。”
——————
天刚泛白,巷子口传来马车的由远及近的车辙声。
母亲一下惊醒,怀里还搂着睡着的小镜辞,娇嫩的脸蛋被冻得惨白,母亲心疼的往怀里搂。随即浑身僵硬,不知来人是敌是友,于是警惕起来。
破旧的木门被小厮推开,沈老爷从马车出来,还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看着不过七八岁左右。
“请出来吧,上官嫂子。”沈老师鞠躬行礼。
母亲轻轻放下小镜辞,从房子里面出来,“沈掌柜,您这是?”
“是我们来迟了,”月光掠过他眉眼,映出几分罕见的怅惘,沈掌柜娓娓道来,“永徽十八年漕运案,上官大人曾为沈家船队平反,谁知如今却……上官大人是沈家永世的恩人。”
“请跟我们走吧,上官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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