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沈家别院的青瓦檐角在斜阳中镀上一层淡金,仿佛被时光温柔地抚过,泛着淡淡的暖意。
沈老爷站在阶前,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深沉而复杂。他的视线掠过上官夫人肩头被风掀起的粗布衣角,那粗布虽已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
他的喉头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将原本备好的狐裘换作了一件素色棉衣。
他接过小厮捧来的衣裳,手指在那柔软的棉布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它的温暖。
随后,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棉衣披在熟睡的女童身上。镜辞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棉絮裹住她蜷缩的手指时,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被什么惊扰了梦境。
七岁孩童的瞳仁里映出一张陌生少年的面孔——沈岚正踮着脚,凑近车帘,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小女孩。他的发梢还沾着几片柳絮,随风轻轻晃动,活像只莽撞的雀儿,带着几分天真与顽皮。
镜辞猛地攥紧了母亲的衣襟,指甲隔着布料掐进掌心,仿佛这样就能抵挡住外界的陌生与不安。
“西厢房备了银炭。”沈老爷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他引着上官夫人和镜辞穿过月洞门,竹影婆娑,扫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惊起了三两声鹧鸪啼鸣。
那声音清脆而悠远,仿佛在提醒着她们,这里是一个新的开始。
镜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廊下悬着的鎏金鸟笼吸引。那鸟笼精致华美,笼门半开,里头却空荡荡的,唯余几片褪色的羽毛粘在竹栅上,随风轻轻摇曳。
她的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仿佛那空荡的鸟笼正是她此刻心境的写照——曾经的安稳与繁华,如今只剩下几片残羽,提醒着过往的痕迹。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棉衣的袖口,那柔软的触感让她稍稍安心。
母亲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温暖而坚定,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无论前路如何,她们都会一起走下去。
沈老爷的脚步在前方停下,他转过身,目光温和地看向镜辞母女,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里虽不比从前,但总归是个安身之处。你们且安心住下,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
镜辞抬起头,目光与沈老爷相遇。那双眼睛里没有怜悯,也没有施舍,只有一种深沉的关切与责任。她抿了抿唇,轻轻点了点头,心中那股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了一些。
夜幕渐渐降临,别院里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洒在青石板上,映出她们长长的影子。
镜辞跟在母亲身后,脚步轻缓而坚定。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里将是她们暂时的栖身之所,而她也必须学会在这陌生的环境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风轻轻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琴声,悠扬而哀婉。镜辞的脚步微微一顿,抬头望向那琴声传来的方向。
沈岚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笑嘻嘻地看着她:“那是父亲在抚琴,他总说琴声能让人心安。你要不要去看看?”镜辞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低下头,手指依旧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沈岚见状,也不恼,依旧笑嘻嘻地跟在她身边,仿佛她的沉默与疏离并不能阻挡他的热情。
夜色渐深,别院里的灯火愈发温暖。镜辞站在廊下,望着那空荡的鸟笼,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期待——或许,这里真的能成为她们新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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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梆子敲过第三声时,上官夫人指尖的银针正刺破蜀锦上最后一瓣牡丹。
烛火在茜纱罩中摇曳,将母女二人的影子拓在窗棂上,薄如蝉翼的剪影里,镜辞看见母亲的手腕被烛光映得透亮——白日里染坊靛蓝染料沁入的纹路,混着布匹麻绳磨出的红痕,像一截褪色的老梅枝。
“《楚辞》背到哪了?”银针挑起金线,牡丹芯子晕开一点朱砂红。
镜辞盯着绣绷下压着的半卷《九歌》,忽见母亲的手顿了顿。染坊新送来的月华锦堆在墙角,夜风掠过时泛起粼粼波光,恍惚间竟似抄家那夜禁军铠甲的反光。
梆子声又起,上官夫人突然撂下针线。她从染着靛蓝的围裙里摸出一本边角卷起的《王摩诘集》,封皮上还沾着未干的茜草汁:“阿辞,掌灯。”镜辞忙将烛台挪近,火光跳上母亲鬓角的白丝,映得那缕银发如同剑刃。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母亲的声音裹着染坊的栀子香,指尖划过泛黄纸页时,书缝里簌簌落下几粒茜草籽——白日里替绣娘们分拣染料时落下的。
镜辞盯着那句诗,眼前却浮现沈岚午间硬塞给她的松子糖,糖纸折成的鹤翅上歪歪扭扭写着“明日放纸鸢”。
窗外忽有夜枭啼鸣,惊得镜辞一颤。
母亲的手覆上她的,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盖住她掌心被风筝线勒出的红痕:“你看这‘比邻’二字,像不像两株共沐风雨的竹?”她沾着茶水在案上画竹节,水痕蜿蜒漫过诗集扉页的墨渍——那是昨日沈岚偷翻书时打翻的砚台留下的。
更漏声里,镜辞忽然伸手碰了碰母亲腕上的勒痕。上官夫人指尖微蜷,却将《九歌》轻轻推过来:“背完《湘夫人》,便去歇息。”镜辞的诵读声混着染坊夜织的机杼声,渐渐与远处飘来的琴音缠作一处——沈老爷又在西厢抚那曲《幽兰》了。
当“沅有芷兮澧有兰”的尾音消散时,镜辞发现母亲靠着绣架睡着了。
染坊的栀子香缠着书墨气,在她鬓边凝成细小的露珠。镜辞轻轻抽走母亲掌心的茜草籽,籽粒硌着《王摩诘集》上那句“来日绮窗前”,像一粒未及言明的期许。
————
“沈公子又来了。”丫鬟的通报声伴随着一连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进院子。
沈岚抱着个半人高的竹骨风筝,火急火燎地撞进门来。那风筝上绘制的凤凰栩栩如生,尾羽上的墨迹还未干透,不小心蹭得他袖口斑斑驳驳,恰似一幅随性的水墨画。
镜辞坐在廊下,本就因沈岚的贸然闯入蹙起眉头,此刻见他这副模样,更是别过脸去,不想理会。可就在这时,她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看去,只见沈岚正一脸认真地把风筝线往她指间缠。
“放手。”镜辞皱着眉,声音里带着一丝嗔怒。
“城郊麦田今日起南风,最适合放风筝啦!”沈岚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一边说着,一边扯着线轴倒退着往院里跑。
那竹骨风筝在他身后摇摇晃晃,纸鸢的翅膀扑棱棱地扇动着,不小心撞上了廊柱,震得金粉簌簌落下,飘进了一旁的铜盆里。盆中的水本是平静无波,此刻被金粉搅乱,镜辞看着水中晃碎的倒影,心中一动,忽然伸手拽住了将要坠地的风筝长尾。
暮春的风轻柔地卷着柳絮,悠悠掠过飞檐。
在镜辞的助力下,那凤凰风筝扶摇直上,越飞越高。沈岚兴奋地欢呼起来,那声音太过响亮,惊飞了檐下栖息的燕子。
镜辞仰着头,目光紧紧追随着风筝,手中的线轴不断转动,在她掌心勒出一道道红痕,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不肯松手。那纸鸢越飞越高,渐渐化作云间的一点金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微光,像极了抄家那夜禁军火把坠落的火星,勾起了她心底深处的回忆。
“当心!”沈岚突然大喊一声,语气中满是焦急。原来,风筝线不知何时被什么东西缠住,突然断开。那风筝打着旋儿,直直地栽进了莲池之中。镜辞因为用力过猛,身体向前踉跄了几步,眼看就要摔倒。
沈岚眼疾手快,猛地扑了过来,一把扶住镜辞。镜辞跌进少年怀里,刹那间,她闻到了他衣襟间淡淡的松烟墨香,那熟悉的味道让她心头一暖。池水被风筝砸中,漾开一圈圈涟漪,惊散了原本在池中嬉戏、衔着落花的锦鲤。
“不玩了,风筝一点都不好玩。”镜辞走得极快,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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