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镜辞蹲在水井边,粗麻衣摆浸在脏水里。母亲前日浆洗的绸缎堆成小山,商户娘子尖着嗓子催:“日头落山前洗不完,一文钱都别想拿!”
“娘,我来。”镜辞夺过棒槌。六岁孩子的手还握不住木柄,却将绸缎捶得啪啪作响。商户娘子嗤笑:“小崽子倒孝顺,可惜生错了人家。”
蝉声忽歇,铜板砸进水桶的脆响惊飞雀鸟。
镜辞数着掌心五枚铜钱——三枚沾着母亲指缝渗出的血——转身钻进巷尾书肆。油纸包的松烟墨要二十文,她踮脚盯着货架,喉头滚动。
“小郎君要买墨?”掌柜的算盘珠子一停,“拿你腰间玉佩换如何?”
镜辞猛地捂住衣襟。粗麻布下藏着半块螭纹玉佩,是雪夜抄家时从父亲尸身上拽下的。她退到门槛外,撞翻了一摞旧书。
“穷酸样!”掌柜的啐了一口。
残阳如血时,镜辞蹲在槐树下磨石片。母亲教过她“削木为笔,燃灰为墨”,可石片太钝,她力气太小,树皮上歪扭的字渗不出汁水。
母亲靠近,轻声道“阿辞,闭眼。”
母亲的手覆上来时,镜辞嗅到墨香。睁眼只见半块松烟墨躺在掌心,断面还沾着新鲜的血痂——母亲的耳垂空荡荡,陪嫁的翡翠坠子不见了。
“娘替你磨墨。”妇人指尖肿如萝卜,却将墨锭转出圆润弧度,“笔要这样握,字才藏得住锋芒。”
镜辞盯着母亲腕上淤青。昨日沈家仆役来送米,多抓了一把母亲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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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镜辞已蹲在卦摊旁支起木板。粗麻布幌子上“代写家书”四字,用的是母亲教的飞白体。
“小郎君,写封休书!”醉汉砸下三文钱,“那婆娘生不出儿子,老子要换个屁股大的!”
镜辞笔尖一顿,墨汁晕染了“休”字。她抬头望见醉汉腰间牙行令牌,忽然改写《诗经》:“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啥意思?”
“夸您夫人如桃叶繁茂,定能开枝散叶。”
醉汉咧嘴大笑,多扔了一文钱。
晌午时分,镜辞数着钱袋里的二十三文,给母亲买了块饴糖。转身时撞上个锦衣少年,饴糖滚进泥沟。
“晦气!”少年抬脚碾碎糖块,“罪奴也配吃甜食?”
镜辞认得这声音——是林相幼子林茂,去年秋猎一箭射穿白鹿眼睛的混世魔王。她低头去捡碎糖,却被踩住手指。
“听说你会写字?”林茂鞋底拧着她的指节,“给小爷写首艳词,要够骚的!”
镜辞蘸着泥水在地上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人群哄笑炸开。林茂脸色铁青,金丝鞭抽飞字摊:“给我撕了这破布!”
地痞一拥而上。镜辞扑向散落的宣纸,那是母亲熬夜教她誊的《楚辞》。粗粝鞋底碾过手背时,她咬住那人脚踝,血腥味混着咒骂灌进口鼻。
“住手!”
玄色马车疾停,车帘后飞出枚金珠,正中林茂眉心。沈岚的声音裹着冷意:“林公子当街欺凌幼童,不怕御史台参本?”
林茂捂额冷笑:“沈家商贾也配管官家事?”
“沈某不才,刚捐了个从七品散职。”沈岚亮出鱼符,“够请公子喝杯茶吗?”
人群散去时,镜辞蜷在墙角数肋骨——没断,但墨锭碎成了渣。沈岚蹲下身,帕子按在她渗血的眼角:“疼吗?”
“你早看见了。”镜辞盯着他腰间晃动的螭纹玉佩,“为何等纸撕光了才出手?”
沈岚轻笑,从袖中掏出叠残稿。被撕碎的《楚辞》竟被重新拼粘,缺字处补了银粉小楷,恰是镜辞最爱的“路漫漫其修远兮”。
“破镜难圆,但碎纸可重缀。”他指尖抚过补痕,“上官姑娘的字,撕碎了也比旁人完整。”
镜辞夺过残稿:“沈公子是要施恩,还是收买?”
“要你记住,”沈岚突然扣住她腕子,“藏锋不是折断锋芒,是等一个焚天的时机,你该沉稳些的。” 镜辞一抬眼便装上沈岚的黑眸,便听到一声轻笑,“算了,不过还是孩子”。
更鼓声催着暮色压城。镜辞奔回陋巷时,母亲正对着空米缸咳嗽。她掏出怀中被体温焐热的残稿,最末一页多了行银粉字:
“明夜子时,乱葬岗取你父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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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将母女俩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镜辞研墨,母亲执笔,血沫子星星点点溅在宣纸上。
“咳咳……阿辞看好了……”母亲的手抖得握不住笔,“《韩非子》第五卷……咳咳……要逆锋起笔……”
镜辞突然按住宣纸:“娘,我们逃吧。”
“逃?”母亲蘸血的笔尖画出带刺的藤蔓,“上官家的女儿,要么死在长安,要么烧穿这长安。”
五更梆子敲响时,镜辞摸到母亲滚烫的额头。暗自计划着明天去卖字后去药铺给母亲抓药。
血珠滚落残稿,晕开沈岚补的银粉字。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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