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秋至,落叶萧萧,未及清扫时仿若铺就了一条金黄色的毡毯。
一队官服猎猎、气势肃然的不速之客朝青云司走去,所过之处,层层落叶翻飞,平白蹚出一条径路。
守门的青云卫见状,伸臂一拦,“什么人?”
来人为首者亮出官符令牌,“中正台属官,有要事见裴掌司。”
中正台,类唐之御史台,掌监察百官,肃正纲纪。
通秉过后,一行人被延请至裴翊公署,原本在屋中的裴翊、张玄度和符昶放下手中的事务相迎。
“李少正,有何指教?”裴翊看着为首那人问道。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本文书递给他,“裴大人,中正台收到检举,指你勾连外族、意图不轨,请你跟我们去中正台走一趟配合问询。”
后面的符昶闻言瞪大了眼睛,只见裴翊接过文书看了看,纹丝未动,问道:“什么外族?何人检举?”
“这些还是回去再细说吧,”李少正凑进一步降低声音说:“裴大人,别让我们难做。”
裴翊沉默片刻,转头嘱咐张玄度:“我不在的时候,你管好司里。”
张玄度会意点头,裴翊便随中正台一行人朝外面走去。待他门出了青云司,符昶忙问张玄度:“阁领,这什么情况?”
张玄度垂眸思忖片刻,转头对符昶使了个眼色,符昶会意,回阁里换了身常服,匆匆出了司。
今日本是旬休,高隽清在院中看书,便见符昶敲开门,脚步匆匆而来。
她有一丝诧异,放下书问道:“你不是应该在司里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符昶一改往日的散漫,“出事了。”述说了方才情形。
她听罢,颦了颦眉,外族?忽然想到,乌罗护的那块通行令牌……
刚想抬脚出门,衣袖被符昶一拉,“他家去不得了,他们早就派人搜过了,现下已然封禁。”
她遂对符昶说:“你去打听打听情形,我进宫见圣王。”
她刚到殿外,刚刚从殿中出来的内官便拦在她面前,“高大人,圣王今日有要务处理,请您先回去。”
“我有急事,想见一下圣王。”
这位内官仍旧拦在她身前,因了在宫中私交尚可,他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对她说:“高大人,您还是先回去吧,圣王今天不会见您的。”
她明白了,中正台收到密报,必定也会请示过他,新政本就是他主导的,若是徇私,无异于打自己的脸。
她望向那幽深的殿宇,忽而撩裙跪于地。
内官一怔,“哎,高大人,您这……”
“不劳烦大人了,我就在这里等。”
内官无奈,只得摇了摇头,进了殿去。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腿仿佛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
此时有宫女姗姗而来,附在她耳边说:“高内司,王妃请您过去一趟。”
她看看宫女,点了点头,吃力地起身,腿上酸麻,差一点摔倒,幸而宫女扶住了她,一步步往韩王妃寝宫挪去。
韩妃看到她,忙让人赐坐,吩咐传太医过来,“你这又是何苦,这么跪下去,腿就废了呀……”
她丝毫顾不得自己,待韩妃屏退侍从后直言问道:“娘娘,是圣王让你见我吗?”
韩妃回答:“裴翊这件事出的匆忙,根源是什么,圣王也清楚,裴翊不过是首当其冲,替主子受过而已。你能有维护他的这份心也是好的,只不过,这事可大可小,的确不好破局。”
“娘娘可知,那份检举,到底是何内容?”
“那上面说裴大人与室韦人暗中勾结,有不臣之心。”
“室韦……”隽清感到双手冰凉,只听得韩妃的声音流过耳畔,“听说还有往来的证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娘娘可知那证据是什么?”
“听说是一封书信和一块令牌。”
“裴大人忠心为国,若说他阴结外族有不轨之心是万无可能的,若一定要查素日往来,那也该查我,不是他。”
韩妃愕然,“什么?”
“王妃还记得当时我遇刺失踪吗?”
“你不是被姑母的人救了?”韩云岫一滞,反应过来试探着问:“救你的是……室韦人?”
“救我的是乌罗护苍遥,那段时间我一直待在室韦,但这件事情,跟他没关系。他们若想要真相,我可以给他们真相。”
“你别冲动……”韩云岫捂了一下腹部,隽清忙问:“王妃你怎么样?”
韩云岫摆摆手,“没事,孩子又踢我了。”她此时又怀了身孕,缓了片刻,抬头接着对她说:“教人知道你曾留滞室韦,你的清誉还要不要了?你将来想嫁进世家大族,恐怕很难了。”
“男子流连花丛便是风流倜傥,女子来往交游便是寡廉鲜耻,公道何在?且不说我在室韦未有半分逾矩,就算曾委身于人,难道就是罪孽吗?如果那些世家很介意,那也不会是我的归处。”
韩妃望向她倔强的眉眼,忽然问道:“那年端阳节,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那个时候就是裴翊吗?”
高隽清未料到这个时候韩云岫会问这样一个好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但仍旧坚定地回答:“是。”
韩云岫心下生发出难以言说的感觉,其实前段时间家人进宫探望时,明里暗里劝她不要放任这个姑娘在大钦茂身边,无非是怕她藏着什么别样的心思,将来踩到她这个王妃头上去,但她却不以为意,不仅是因为她了解和相信这两个人的为人,也是因为,她见过裴翊和高隽清望向彼此的目光。
她曾经并不理解,高隽清为什么会为了裴翊舍弃与大义信的姻缘,在她看来,那几乎是高隽清最好的选择了。可是那次在姑母寿宴上,觥筹交错外、灯火阑珊处,她无意间瞥见他们望向彼此的目光,温柔含笑、满目星河,那个时候,她仿佛就明白了什么。
“娘娘,娘娘?”韩妃飘飞的思绪被高隽清唤回,她伸出手去轻轻握住隽清的手,说道:“你放心,他一定会没事的。”
符昶在宫外焦急地踱来踱去,见到她的身影,快步迎上来,“怎么样?”
高隽清摇摇头,“上马车说。”
马车缓缓行进,符昶确认四周安全,忙说:“我打听过了,中正台没问出什么来,但也不放人,大人已经被暂押狱中了。”
“娘娘说他们的证据是一封文书和一块令牌,照理说,文书该是无稽之谈,那块令牌,他也不该还留着,我得去见他一面。”
符昶抱臂恨恨说道:“我觉得室韦也有问题,这么隐秘的事,还有谁会知道,肯定是也利,我就看这孙子不顺眼,当初还想砍老子的手,他算老几?”符昶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思,忙对她说:“隽清,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别做那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大人把你看得比命还重,他不会把你卷进来的。他们动大人,无非就是他碍着他们了,你以为他们看你顺眼吗?不过是碍于圣王的面子,而且,你就是个女官,没什么力量,他们懒得筹谋,但如果你自投罗网,他们也乐见其成。”
隽清听着,下意识揉揉膝盖,若有所思,符昶看这情形疑道:“你腿怎么了?”
“没事,刚跪得久了一点。”
“跪?王妃让你跪着?”他想着这猜测就一股邪火。
隽清扶额,“不是,你别乱想。”
“那我知道了,你想见圣王,圣王不便见你吧。”
二人商议了对策,符昶喊车夫停车,“那这样,咱们分头行动,你找机会去见大人,我去见国公。可笑,於菟不发威,还真当我们好欺负呢。”
“大人,时间不多,还请尽量快一点。”中正台狱的狱卒看周围无碍,压低声音对旁边人说,旁边正是风帽披身的高隽清。
“多谢。”狱卒隐匿后,她望向狱中人。
裴翊虽陷于囹圄,却一身谪仙神祗的清贵,阖目养神,面色从容肃然,好似书上说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菩萨。
似乎因为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他忽然睁开眼睛,“你怎么来了?”
她走到他近前,“你还好吗?”
“我没事。”
她看了看身后无人,低声问:“我长话短说,听闻他们所谓的证据是文书和令牌,那块令牌,回来之后,你一直留着吗?”
裴翊摇摇头,“这正是蹊跷的地方,那块令牌,我早就已经毁了。”
“假的?”
“倒也未必,玄灲的势力既能深入渤海,当然也能深入室韦。”
“那那封文书呢,你见到了吗?”
“没有看得十分真切,但我保证没有过那种东西,作伪无疑。”
她垂眸沉吟之际,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朝堂之上错综复杂悠悠之口,这已经不是圣王一个人可以左右的。你现下在圣王身边,不隶属青云司,我们的事情也还没有公之于众,你与我没有关联,切不可牵涉进来。”
她看向裴翊,“此事因我而起,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他目色温柔,抬手帮她理了理鬓边发丝,“如果后面的路你要自己走,你做得到吗?”
“我说了你不会有事……”
“若我引你走上的,是条死路呢?”
“我从前便跟你说过,就算业火无边、荆棘漫地,这条路我也会和你一起走完。哪怕这条路是死路,我也会走到底,不求证得大果,但求无愧于心。”她忽然踮起脚,拉住他的衣领,吻上他的唇。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身外的秋风萧瑟、囹圄阴寒顷刻间消失无踪,好像置身在春芳烂漫、夏泉清泠的原野中,这样流过一生一世。
阿罗听到高府后门有约定好的清沉敲门声,连忙将门打开,一身黑衣劲装的高隽清闪身进府。
她借夜色为掩,去了中正台内库,找到那所谓腰牌书信确认,心中谋算着对策。
她一个人回到屋中,亮了烛火,边思索边下意识揉着仍有些疼痛酥麻的膝。刚刚在中正台时,就因膝伤未愈,不小心踩到枯枝,发出声响,差点让夜巡人发现,好在顺势学了一声猫叫,倒跟家里那小白猫有几分相像,才算成功蒙混过关。
夜已深,万籁俱寂,院中的响动分外明晰。她心下瞬间警觉,但转念一想院中有护卫,等闲人等随便进不来的,便试探着问:“符昶?”
没人应声,她一步一挪到门边,蓦地打开门,站在门外的却是乔装而来的大钦茂。
“圣王。”
大钦茂打量她这一身打扮,叹了口气,走了进来。
“你还在怪我吗?”
她垂眸答道:“臣不敢。”
大钦茂展袖示意她坐下,又说:“孤没法子,白日若见你,你就又成了众矢之的。”
“臣明白的。”
“明白归明白,还是有怨,甚至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吧?”
她作势便要俯身下拜,大钦茂眼疾手快一下子托住她的手臂,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吃痛的神情。
“孤跟你开玩笑的,”他神色萧索,慨道:“孤这一生,或许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是,想做个好君主,这也并不容易。”
扶她坐下后,大钦茂转身坐到另一边,说道:“他们对新政多有不满,不敢明着与孤对着干,便寻裴翊的麻烦。”
“此事因我而起,还求圣王无论如何保下他,如果有什么要承担,该由我来承担。”
“你放心,孤不会不管他的,”说到这,他的神色忽然有些狡黠,“孤见过许国公了,国公府也不是吃素的。”她闻之猛然抬头看他,“你……知道?”
“你觉得父王会不告诉我吗?当然,也只会告诉我。”他微微倾身,“倒是你呀,知道这么大的秘密,却瞒得严丝合缝,孤是不是应该罚你呀?”
“臣不觉得有错,但如果基下要罚,臣也接受。”
“那把手伸出来。”
她怔了一下,却毫不示弱,“圣王莫不是要学那教书先生打板子吗?”
下一刻,手心触碰到一个润泽清凉的物什,定睛一看,是枚熟悉的玉佩。
“你当初还给我的玉佩,再借你用一下,它已经刻上了孤的名字,见之如孤亲临,你可便宜行事。”
她握紧在手心,拜道:“谢圣王。”
“罚还是要罚的,罚你养好了伤,处理完事情,赶紧回来当值。”他从广袖中取出一个瓷瓶,放在旁边的桌上,“上好的药,活血化瘀,记得涂。”
大钦茂走后,隽清抬眼看向屋顶的方向,唤了声:“下来吧。”
一阵窸窣的声音,下一刻,只见符昶开门进来。
“什么时候来的?”
“也就跟圣王前后脚。”
隽清直接说探得的线索:“我去了中正台,那些所谓的证据都是假的,那封文书好办,只是那块令牌,要证明它是假的,就要找到它的来路。”
“这个没问题,国公府已经在查了。”符昶复说:“你行动不便,你说一声,中正台我去就行啊。”
隽清摇摇头,“我必须要亲眼看看。”她顿了片刻,忽而问符昶:“也利和苍遥现在何处?”
“探过了,也利在部族,苍遥正在边境互市。”符昶面露难色,“现在如果找他,会不会太敏感了?”
她心下思绪万千,到嘴边只是说一句:“先不找他。”又问:“这次的事情,是乌靖海?”
“乌靖海那个老狐狸,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左右就是他的那些朋党,不怕查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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