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在明年的春天,聘礼大张旗鼓地送来,直堆得她那本就不算大的宅院满满当当。
而在那之前,国公府一行浩浩荡荡去往白山祭祖,她也随着一同前去。
部族肇兴之地,先祖登仙之所,他燃香长拜,虔心祝祷。这条回家的路,他走了这许多年,不畏荆棘遍地、霜雪满身。如今他回来了,仿若身负万丈光芒,肩负着身后族人热切的期许。
这里不比王城繁华,贵在恬淡恣意。这日用过晚饭,他们二人在附近随便走走。
周围多是守护祖地的族人,遇到他们,远远便躬身致意。越往山中走,越觉清寒,隽清裹了裹身上的大氅。林叶霜染、流水潺潺,仿若世外桃源一般的仙境,好似可以涤荡世间的一切浊昧。
一片树叶飘然而落,隽清伸出手,那叶子落在她手心,她捻着叶柄将之移至唇边,努力想吹出什么,到底还是失败,叹息道:“以前爹爹会用叶子吹出很好听的曲子,我还说想要学,可惜也没机会了。”
正当她想松手之时,旁边的裴翊探手取过那片树叶,捻着叶柄转几圈,同样含至唇边,所不同的是,片刻后,一首曲子便响起来。
那是一首靺鞨古曲的调调,爹爹从前吹的也正是这一首。空灵苍凉,闻之感怀,无论走多远,靺鞨人不会忘记来处。
曲子终了,意犹未尽之时,忽闻不远处传来金铃轻响,裴翊有些警觉,拉起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向那铃铛声的方向寻去。
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铃铛的主人缓缓睁开眼望向他们。
裴翊看清那人,唤道:“大萨满。”
那是一名老妇人,脸上镌刻沧桑的痕迹,目光却十分明亮。
萨满婆婆缓缓起身,走到他们面前,伸出两指轻轻反贴在他额上,阖上双眸,以一种幽微的、近乎吟唱的语调唱了一首短短的歌,高隽清离得远,没太听清她唱的是什么。
还未等裴翊说什么,大萨满收回手,双手交握于身前,径自转身向山下走去,神秘而超然。
待她走远,隽清才弱弱地问:“这……?”
裴翊起初在沉思,听到她疑惑方笑笑,“没什么,歌谣而已。”他回身冲林间唤道:“出来。”
茂密的林木间,枝蔓动了动,只见符昶从树上跳了下来,隽清瞠目,“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符昶笑着看裴翊,裴翊问他:“父亲在何处?”
“国公在大帐与几位族老叙话。”
裴翊听到符昶的回话点点头,转而对隽清说:“让符昶送你先回去,我去找下父亲。”
目送裴翊走远,俩人对上目光,符昶一躬身,一展臂,“少夫人请!”
姑娘看他这熟悉的讨打劲头一脸无奈,边走边问:“你这是正式回来了?”
符昶点点头,隽清说道:“别弄那些虚头巴脑的礼节我不习惯,以前怎样以后也怎样。”
“遵……”“命”字还没出口,符昶腰杆一挺,听话道:“好嘞。”
回程的一天晨起浓雾弥漫,车队行进得很慢,雾气渐渐散去,到了显州近旁,路边百姓的话语时不时从耳边飘过——
“听说了吗,普华寺的佛像又显灵了。”
“吓人的嘞……”
裴翊掀开车帘,问道:“老乡,出什么事了?”
“城中普华寺的佛像流血泪了,神罚,神罚呀,这显州……”这百姓话说一半,打量他这车队,怕是什么显贵,没敢再往下说,摆摆手,快步跑走了。
许国公令车队停下,裴翊见状,下车去往前车见父亲,玉克察十分了解这个儿子的想法,平和地说:“想去就去吧,多带些部曲,我与你母亲就先回去了。”
裴翊施礼,“是,父亲。”
城中的普华寺是附近最大的寺院,平日香火就很旺,今日看来人更多了些,除了信众,还有很多闻听传言跑来一探究竟的人。
正殿中的佛像,双眼下方流下红色的一条印迹,确实很像是流下血泪来。
裴翊环视左右正想找个僧侣来问问情况,只听旁边传来一句问话:“请问可是裴大人?”
闻言侧首,一个身着官服的男子施礼道:“信部少卿顾维见过世子,见过……高内司。”他看看隽清,迟疑了一下方见礼,应该是不识得她,但是听说她与裴翊的关系,斗胆猜测。
裴翊颔首回礼,问道:“信部,是在显州监工?”
“正是。”
“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维压低声音,“世子,此事甚为诡异,此事一出,民众工匠颇为惶恐,有谣言说王上大兴土木,惹得菩萨神灵震怒,昭显神罚,若不停止,会有其他神罚出现,如此一来,恐耽误新京修造进度。”
“你可识得这寺院的住持?”
“自然,二位这边请。”顾维将他们引到后堂,见到一个老僧,“这位是普华寺的住持观静禅师,”顾维又转向观静介绍他们,“大师,这二位是许国公世子和高内司。”
找了个托辞,今日先闭了寺,众人来到空阔的大殿查看。
“大人。”符昶已随裴翊回了国公府,此时他看看裴翊,裴翊点点头。只见符昶拿出一副特制的爪钩,向空中甩去,牢牢钩在房梁上,飞身而起,近前查看。
符昶落到原地后,一边说:“梁上没有其他抓钩绳索的痕迹。”一边摊开绢帕,上面是用匕首轻轻刮下的所谓“血泪”粉末。
凑近嗅之,不是血的腥气味,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香气。
按查案的惯例,此时应该找一个能工巧匠来辨认一下了,只见隽清同符昶耳语了几句,符昶点点头,转身先出了大殿。
裴翊望着那大佛的眼睛处,忽然问观静禅师:“大师,可知这大佛内部是否中空?”
禅师自是理解他的疑问,“此等鎏金佛像,多为中空,但应无道理可以入其内才是啊。”
裴翊朝佛像与禅师一拜,号令部曲细查殿内。
二人登上寺中的高塔,裴翊问:“你是让符昶去请明微了?”
明微家正巧在附近,若是能帮上些忙,将来或许也能多些转圜之便,她这点助人的机巧心思也是逃不开他的思量,摇摇他的衣袖,“我自作主张了,借你的人用一下,世子莫怪。”
他抬起手,轻点她的额头,“什么我的人,我的都是你的。”
铎铃声声,高塔之上,显州景致尽收眼底。不久的将来,这里会是一个新的都城,去绘就渤海新的宏图画卷。
她望着远处正在建造的宫殿飞檐,忽而问道:“你说,远方,会跟这里不一样吗?”
裴翊心知,她说的并不是什么远处的地方,而是远处的将来。
“那里,会比这里更好。”
过了一阵子,他们下塔之时,正有部下上来禀告:“世子,符都尉回来了。”
明微随符昶而来,将情况说明后,明微欣然应允,便去看那绢帕中的粉末。
细细瞧过那粉末的性状,辨认过气味,明微答道:“是洛神花熬制的水,此花独特之处在于,遇水会变红。”
也就是说,有人提前将花液涂在佛像的眼下,恰逢雨天,空气潮湿,花液显出红色,便好似佛像流出血泪一般。
符昶闻听慨道:“好嘛,伪作灾异,厚颜无耻。”
“世子!”有部下急急来报,“大佛后身有块石板下是空的,疑有密道。”
大家走了几步,隽清忽然停住,“密道?”
裴翊回头,“想到什么了?”
“我想起来了,”隽清说:“司里的密档好像记载,建国初期,为防形势变故,曾计划在王城下修建一条密道直通外面,可后来没有相关的记载,我以为是没有建造,难道真的有?”
石板已被揭开,众人点了火烛,小心地下到下面。
大佛果然中空,正中有一根立柱,可供攀爬,大略起到支撑和方便修缮之用,想来歹人正是通过此法伪作大佛流泪之幻状诓骗世人,扰乱人心。
而大佛的相反方向,是一条幽深的通道,走着走着,符昶看到尘土间有一些零散的白色粉末,微微有光泽,“这是什么?”
明微小心地用绢帕取了些粉末查看,“是硝粉,一般是用来做颜料的。”
符昶“哦”了一声,“那大概是建这佛寺时遗留的原料吧。”明微将绢帕收好,一抬头便下意识惊呼了一声,众人循声看去,密道前方转弯处,竟是露出一双人的脚来。
是一名穿着青灰色僧衣的男子,人已经死了,奇怪的是,此人却没有剃度。
观静禅师双手合十叹道,“遍寻不到,未曾想遭此劫难。”
裴翊问:“此人是寺中僧人?”
观静摇摇头,“这位康施主算不上寺中僧人,他原是信众,家中有妻儿,数月前却来到寺中请求出家。”
“有家有室的要出家当和尚?”符昶一脸迷惑。
“康施主尘缘未了,寺中没有应,他却坚持,只得先让他做个俗家弟子,在厨房帮忙,哪知却失踪了。”
符昶自言自语:“难道是他做的?为什么?又是怎么死的?”
隽清问观静:“大师可知他的俗世姓名?”
“康平梁。”
第二日,海东青带回了张玄度的回信,信中确认这条密道的确是高王时期秘密开凿的,连通王城与显州,以备不时之需。康平梁此人或应为当年密道开凿匠作监康鸿之后人,据查密道完工后,康鸿之失踪,后按身死抚恤家眷。
历代建造王陵,不少为封匠人之口而杀之,此道之机密,比之王陵,有过而无不及,难道康鸿之之事,亦类此?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可能,如果是为了报仇,这似乎是一个解释,但康平梁又为何身死?
密道很长,部下一直在往前搜寻线索,此时有人回禀:“禀世子,发现一只银铤,似乎是什么人落下的。”
那银铤看起来十分眼熟,隽清想到一个可能,“似乎是铁矿案中那一批银子。”
“看来玄灲早就发现了这条密道,并通过它暗中向王城运送银钱。”
“那康平梁是玄灲所杀?”
“如果玄灲利用这条密道,寺中就一定会有玄灲之人里应外合,裴翊问观静:“大师,除了康平梁,寺中可还有其他人失踪?”
“失踪……没有了,不过有一人前几日恰好出去云游了。”
“世子!”又一个部下急急回来,“密道中靠近王城方向发现此面具。”
那是当初雪祭行刺的时候,涂南留下的雪神面具,看来玄灲正是通过此密道得以脱逃,怪不得当时布下天罗地网都没能搜捕到涂南与海三娘。
“世子,已去康家查访,其家人对相关事一无所知,但在家中找到这个,请世子过目。”
部下递来一个铜符,尚有斑驳划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顾维看了看,“这个应该是信部的前身匠作署发下的符信,以证身份,按理说,工期结束会收回的。”
“那就是说,还没有结束,”裴翊说:“看来康氏一族有可能世代守护这条密道。康平梁应该是发现此道为玄灲所用,欲阻止,却遭杀害。”
“如果那个假扮僧人杀害康平梁的人是涂南的话,他有可能通过密道向王城那边去了,此事需尽快回禀主上。”裴翊说道。
符昶问:“可这件事牵扯的东西太多,要怎么向百姓解释呢?”
隽清说:“有的时候,世人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念想。”
几日后,又是阴雨绵绵的一天,佛像掌心忽然绽开红色的莲花,寺中信众拜伏,世人传为瑞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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