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波澜不惊过去月余,日近黄昏,天色阴沉。
裴翊只身走在回府的路上,忽然余光瞥见旁侧屋宇后有人影闪过,心中警觉,考虑片刻,抬脚向那边探去。
他看清了那人的背影,居然身穿禁卫服饰,却行迹鬼祟,裴翊悄声跟着他在街巷中穿行。
经过一家酒楼的门口,迎面遇上带着两个小厮从楼中出来的乌容澜,乌容澜看见他,刚想打招呼,立时被裴翊示意噤声,顺着裴翊的目光看去,疑惑地小声问:“怎么了?”
裴翊压低声音同他说:“别管了,快回府。”乌容澜呆愣的片刻,裴翊已经循着那“禁卫”的身影走了。
追踪到那人撕开门上的封条进了一栋宅子,裴翊这才发觉,这是已被查封的出月楼。
半晌没有动静,裴翊握住身侧佩的刀,轻身从大门进入。楼中很安静,一打眼也并没有看到人,他把目光投向楼上。
此时已入夜,楼中漆黑一片,他阖眼倾耳细听,从上方楼梯传来衣料摩挲而过的微响。他放轻脚步走上楼梯,警惕观察四周,马上接近三层露台之时,只见寒光一闪,一枚暗器从他耳边掠过,钉在身后的墙壁上。
裴翊拔出刀来,登上露台。只见那个禁卫装扮抱臂望着残月的人,转过身来。
“幸会啊,许国公世子。”那人唇角微勾,仿佛与他早有交情,但那人的样貌却并不相熟。
“你是谁?”裴翊沉沉地问。
那人开口:“我现在叫什么不重要,你可以叫我原本的名字。”他顿了一下,目光灼灼望向裴翊,“阿斯蒙。”
裴翊审视着他,“你是阿斯蒙?”
阿斯蒙轻笑一声,语气中仿佛带着感慨,“想当年,你的爷爷乞四比羽才是靺鞨之主,如果当初活下来的是乞四比羽,那现在坐在王座上的或许是你吧?”
对于玄灲挑拨的惯用伎俩,裴翊颇为不屑,“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没必要揪着不放,人总要专注现在,向前走。其实我理解你,但不认同你,天下是万民的天下,唯有化干戈为玉帛,安定四海,方能开万世之太平。”
阿斯蒙摇摇头,“难道你忘了乞四比羽是因何而死吗?许国公府罪在过去,或许也罪在将来,如果你现在坚持的一切注定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你会不会觉得不值得?”
“我的坚持是我的事情,但你们牵连旁人就是你们的不对了。”
“结果最重要,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想要的结果是痴人说梦。”
“是吗?”阿斯蒙笑道:“那你猜猜你的结果是什么?”
他双手平抬,头一歪,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就在此时,楼底突然燃起火焰,烟雾和灼热从下面扑上来。
“你喜不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局?主君授意禁卫格杀许国公世子,国公再次经历丧子之痛,忍无可忍,推翻大氏,自立为王,夺回本该属于乞四比羽家族的一切荣光。然后……”阿斯蒙扬起指尖晃了晃,“国公突然暴毙,这个世间就再也没有渤海国了。”
“你做梦!”裴翊喝道。
阿斯蒙系上湿面巾,举起火刀,瞥一眼楼下聚集而来的人群,高声喝道:“奉圣王令,诛杀逆贼,立斩不殆!”语罢提刀朝裴翊劈过来,二人交手,一时难分伯仲。
火焰的灼热、烟气的熏烤让这场对决异常艰辛,他们似乎早有预谋,火势凶猛,楼下百姓的灭火举措如同杯水车薪,火势甚至越来越旺了。
此时在下面,接到乌府家仆的报信,大义信带人赶到,喝令手下帮忙灭火,询问左右楼上的情况。
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裴翊不住咳嗽,阿斯蒙看准一个时机,举刀将裴翊的刀生生斩断,又反手朝他劈来。
突然从楼梯冲出一人,上前死死抱住阿斯蒙的腰,生生将他逼退了几步。
那是乌容澜,裴翊看清来人,惊喝道:“乌容澜,走啊!”
乌容澜身上有血迹,应是在楼下与玄灲交了手,他喊着:“裴翊,我乌家对不起你,我替我爹还了,你一定要赢啊!”
阿斯蒙气急,摆脱不掉,便重击乌容澜的后背,乌容澜咳了口血出来,却仍旧死不松手,仰天大吼一声,使尽所有力气,将阿斯蒙推向栏杆。
裴翊瞪大了双眼,“不要!”
那栏杆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和冲力,立时折断,乌容澜和阿斯蒙一起落下楼台,重重摔在地面。
楼下围观的百姓吓得不轻,大义信闻声赶来查看,楼上已是浓烟滚滚,什么都看不清,呼喊裴翊的名字,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此时人群中有人喊道:“不好,楼要塌了!”
大义信猛然回头,楼上果然传来摇晃的吱呀声,有禁卫来报:“三大王,他们拆了屋梁,这楼经不住火。”
“裴翊……”大义信心下骇然,转头吩咐左右:“救火!去找世子!”说罢本下意识地要上前去,被随行护卫拉住,“大王,太危险了,你不能去啊!”
大义信挣开,“快去救人!”
话音刚落,只听前方传来怪异的声音,心念一震,只听轰隆一声,眼前的出月楼轰然倒塌,离得近的人四散奔逃,侍卫将大义信护在身下。
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前只见烟尘漫天,废墟一片。
高隽清幽幽中好似穿过宫闱中重重纱幔,不知此间何处,恍惚中,听得前方殿宇刀兵出鞘之声,提步寻去。
推开虚掩的殿门,眼前的景象令她一瞬心入寒潭——
裴翊举着一把剑,沉沉地望向对面的人,对面之人闻声看向隽清,那是大钦茂。
隽清疾步行至两人中间,环顾二人,最后看向裴翊,难以置信地问:“你在做什么?”
裴翊的神情沉静,眼波甚至都没有偏向她一寸,“天命攸归,如何不可取而代之?”裴翊这时侧首望向她,“你是选他还是选我?我做了渤海之主,你还是我的皇后。”
“皇……你疯了吗?这是谋逆!”
裴翊不再理会她,转回头去,提着剑向对面走去,隽清冲向二人之间,在那冰冷的剑尖刺入胸口的一瞬,睡梦中的隽清猛然惊醒。
原来是梦魇,她的心口砰砰跳得空落,一阵没来由的绞痛,难受得紧,缓了一会,才觉得好了一点。忽闻宅院外面纷乱哄闹,有人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阿罗奔进来说:“姑娘,听说出月楼那边走水了,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出月楼?”她穿戴整齐刚想去查看,又一名侍从进来通禀:“内司大人,圣王宣见。”
直到东方既白,火才完全扑灭,废墟中只找到几具烧焦的尸体,难以辨认,但是在一具尸体旁,找到了裴翊的徽牌。
大义信回禀之时,大钦茂面色凝重。
“报!”都林奔入殿中相告:“禀圣王、三大王,那个人是易容的。”
大钦茂一扬袖,“抬上来。”
蒙着白布的尸首被抬上殿中,他全身的骨头都摔断了,撕掉人皮面具的脸上苍白没有血色,是涂南。
大钦茂转顾都林命道:“他一定安排了在城中散布谣言,让青云司处理一下,还有他身上的禁卫装束,查查怎么回事。”
都林领命退下,大义信面露难色,“王兄,这该如何向国公交代?”
大钦茂片刻后说道:“国公那边,孤亲自去安抚。”
大义信又问:“那隽清那边……”
“孤怕她去了受不了,提前召她进宫了,眼下在王妃那里……”
正在此时传来殿外侍女的声音,“高大人……”
大义信闻声疾步到殿门处,正看见高隽清的身影消失在大殿一角外,回首看一眼大钦茂,抬脚追过去。
高隽清来到殿外的空地,那场大火留下的东西都在这里,烧焦的尸首,还有,那块徽牌。
她拿起那块徽牌,抬袖擦去上面的灰迹,紧紧握在手中,木然望向旁边的尸体。
大义信匆匆赶到,连忙说道:“隽清,这些不一定是他。”
她沉默了半晌,缓缓往回走,大义信本想说什么,她却开口道:“别跟过来,我想静一静。”
她每走一步都好似耗尽全身的力气,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一个奇怪的梦,熊熊烈火中的那个背影,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谶言昭示,她只恨她没有早点领会那个梦。
纷然万事,很多时候,离圆满只差一步。
她忽然感觉胸口发闷,停步缓一缓,喉中一阵腥甜,下一刻便呕出一口血来,身子摇晃几欲栽倒,跟在后面的大义信眼疾手快,跨步上前扶住她,“隽清!”
急火攻心之下她容色恹然,近乎晕厥,大义信抱起她,朝最近的宫殿奔去。
“她怎么样?”大钦茂来到宫殿门口,低声询问左右,侍从回道:“回圣王,高大人她暂无大碍,只是水米进的很少,再这样下去身子怕撑不住。”
迈步进殿,只见她斜倚在榻上,但没有睡着,目光中也没有一丝神采,直直地望着手中那枚国公府徽牌。
他在榻沿坐下,端起侍从刚刚放下的米粥给她,她纹丝未动。
他盛了一勺粥递到她唇边,她轻轻摇摇头。
“孤没有派禁卫杀他。”大钦茂沉沉地说。
她淡淡地回:“我知道。”
“你是想随他去吗?”他叹了口气,将粥放到一旁。转头望向她,忽然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向自己这边,几乎撞到他怀里,四目相对,他看进她的双眸,“你若再这样半死不活的,孤现在就纳你为妃,嫔妃自戕,是要连累家族的,就算你同高家不亲近,也不希望他们因你获罪吧?”
她并不惊惶,也毫不在意,另一只手浅撑了一下榻沿,
直起身子,定定地望着他说:“你不会。”
他心中苦笑,是啊,她太了解他了,他松开手,“大哥死的时候,你同我说的那些话,如今,你再同自己说一遍。”
她收回手,抱着膝,坚定地说:“他不会死,他一定会回来的。”
大钦茂说道:“那个贼人,是涂南。”他将自己那枚玉佩又重新塞给她,“你活成了他的样子,不管怎么样,这条路你帮他走下去。玄灲作乱,你来查,若是需要人手,青云卫也好、禁卫也好,你可随意调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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