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兴开车到楼下,正要拐弯,突然黑暗里窜出来一对歪歪斜斜的人。他看过去,那女的长发披散,衣服的亮片在车灯下银光闪闪。
“这个傻姐。”他仔细看了两眼,才发觉这个是阿凤她妈妈,阿春。旁边那个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男人,看着面生。阿兴懒得管那么多,开了车窗喊道,“大姐啊,拜托你早点回家!你女儿还要吃饭!”
阿春醉醺醺的,被车灯晃得眼睛也睁不开,只听她骂街,“你给老娘滚,要你管!”
阿兴也懒得跟他们纠缠,骂了句“神经病”就走了。
果然电梯又坏了。
一路爬到十一楼,开了门,阿兴热得满头大汗,径直走到厨房去拿冰水。正要开冰箱门的时候,他看到上面大大小小的冰箱贴,顿了一下,随即叹口气,伸手去拿了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这才心里凉爽了。忽然觉得有点饿,找了找也没什么吃的,只好坐到沙发上,抓起茶几上的半包薯片来吃。
他一边吃,一边觉得恍惚,刚才花花绿绿的冰箱贴,还有晚上见到的宜秋,都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吃了两口薯片,觉得更心烦了,索性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半梦半醒地睡了。
阿兴高中毕业以后,没有继续念大学,一直到处打工。四年前的一个晚上,他遇到了宜秋。那会儿他刚满二十岁,每天照例在便利店打完工回家。当时是也是夏天,像今年这么热一样的夏天。半夜的街道上灯光稀稀落落的,很多小巷子里甚至都没有路灯,他每天走这条路倒也不觉得害怕。正要拐弯到双溪街时,他隐约听到附近有些什么声音。按往常的话,他也不太会在意,这一带有些老酒鬼,经常喝醉了半夜闹事。那天不知道怎么的,他鬼使神差地摘了耳机,仔细听了听,好像是女孩子的喊叫声。当时他心里一沉,不好,是不是遇到抢劫的。阿兴平时是个很安静的孩子,也没有什么打架经验,怕惹事是当然的,可又觉得一走了之心里不安。犹豫了一会儿,他放下手里的袋子,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跑过去。那边有几个巷子很旧了,里面的住户好像也早都搬走,平时没有什么人会去。他挨个仔细听着,走到最靠近南面的巷子时,听到喊叫声很大,确定了就是这里,他停下来轻轻靠过去。借着大路上的灯牌光,他看到有三个小混混,好像是围着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看着像个学生,坐在地上一直哭,衣服也被扯破了,不断挣扎着。
要不要去。阿兴心里纠结了几秒钟,但还是不能放下,只好站在巷子口大声喊,“干什么呢?大半夜的欺负人,我要喊人来了!”
那几个小混混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看他就一个人,冲出来一个就要抓他。阿兴虽没打过架,但打了几年工,力气还是有的,反抗几下,那小混混倒是使不上劲了。这时候,剩下那两个小混混也过来,三个人围住他,其中一个手里还举着把小匕首。这种小混混其实算是最下三滥那一流的,手里举个匕首一般也是拿来吓唬人,并不敢真的动手。阿兴看他们身板也不是很强壮,心里估摸着可能有几分胜算,倒也不是很怕。混乱中,阿兴被推倒在地上,他瞥到脚下有块砖头,想也没想就抄来扑了回去,刚好打中了一个混混的头。那人被打到后脑,楞了一下,就倒地了。其余两个也被吓住,定了几秒钟才开始回过神赶紧去看。阿兴看自己脱了身,抓起呆立在一边的女孩子就跑,边跑边问,“你家在哪边?”
那女孩子反应过来,止住哭声,小声回答,“我家在前面红房街,往右拐一个弯就到了。”
阿兴点点头,抓紧她的手,加快速度跑起来。
等跑到女孩子家门口,俩个人停在大门口喘气,说不出话,也不敢看对方。这时候大门开了,出来一个大叔,着急的说,“怎么回来这么晚?你爸要生气了。这是谁?”
阿兴摆摆手,说不出话来,想着这下没事了,自己应该快走。又想到那些混混可能还在原地,他有些后怕,所以脚下也没有动作。女孩子看他可能也吓到了,就过来拉住他,说到,“你别怕,跟我进去,我找人送你回去。”
说完,三个人就进了大门。
阿兴看到新闻的时候,脑子里一下子就嗡嗡的,手足无措地站在收银台那里,连顾客来结账都没看到。
原来新闻里正在播报,昨晚在双溪街的巷子里发现了命案,一个附近县城的小混混被发现死在这里,身上没有证件和钱,被发现时早断了气。当地的居民一早起来去买早点,经过那个巷子时不晓得怎么回事闻到很大的腥气,就多看了一眼,结果吓了一跳。滚动屏幕上放出那个小混混的脸部照片,公开通知他的家人去认领。
阿兴强忍住心里的害怕,帮客人结账。等他平复了过来,脑子清醒了,手也不再抖。终于到了下班,他匆匆换了衣服,一路跑回家去。双溪街口拐弯的地方有个小卖店,阿兴经过那里的时候,祥叔正坐在小卖店窗前,手里握着一瓶啤酒,冲他笑呵呵。
“祥叔好。”他手里拿了一袋刚过期的速冻包,递给了祥叔。祥叔家里养了一只狗,每次便利店有了过期的熟食,阿兴都会拿来给了祥叔喂狗子。
祥叔单手接住了袋子,又很得意地挥了挥酒瓶。
关上大门,阿兴一下子靠在门上,身体跟虚脱了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过了好一会儿,他仍旧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房间里安静的吓人,
为什么又是我。为什么呢。他默默地想着,连一丁点想要抱怨或者反抗的心都没了。
阿兴很小的时候就被亲生父母遗弃,童年时期都是在福利院长大。直到8岁时,有一对夫妇收养了他,从此他才有一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小时候的阿兴安静乖巧,旁的人不知道,他经常害怕自己不乖被父母送回福利院。一直过了好几年,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态才消失。有那么几年,他是真的很开心很幸福。那个时候,父母都对他很好,自己也结交了很多新的朋友,一切都是看起来都特别的顺利,特别的好。他总是想着,哪怕自己就这样长大、结婚、生子,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也是很好的。陪在父母身边,直到他们变老,对自己来说也是幸福的。
不过他想象的那些美好,大概是从他母亲怀孕那天开始,一点点瓦解掉了。他的养父母原是因为无法怀孕才领养了他,一直到阿兴上初中,他们都没有再想过怀孕这件事情。直到有一天他母亲觉得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之后得知自己竟然怀孕了。那时他们夫妇他们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完全继承了自己DNA的、完全有血缘关系的、属于自己的孩子。所有的亲情和付出,在血缘关系面前,好像也开始变得模糊了。阿兴还沉浸在快乐中,每天上学放学,期待弟弟或是妹妹的来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失去什么。
直到那个小小的他出生后,阿兴才渐渐的感觉到有些什么开始不一样了,以往的关爱和温情好像渐渐地疏远了他。更多的时候,他像是在旁观着幸福的一家三口的局外人。他又变回原来那个他,那个惴惴不安的,安静的、乖巧的阿兴。
终于有一天,父亲回家之后,郑重地说要和他谈谈。那个时候,阿兴刚刚上高一,他觉得可能他一直不希望面对的那件事情,还是来了。那就像一个男人似的,跟父亲好好谈一谈吧。像个男人似的。嗯。他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一定要忍耐,马上就可以独立了,只要上了大学,一切都会好的。可是,怎么说呢,命运这个词有点沉重,但有时候又不值得一提。父亲对他说,因为工作派遣,全家要搬到加拿大去。考虑到家庭的经济压力和阿兴的教育,希望他暂时留在国内。等到父亲在那边安顿好,一切进入正轨,再安排他过去。他看着父亲,这个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温暖和依靠的男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两人低着头,静默了很久。阿兴深吸一口,抬起头笑了笑,说,“好,我知道了。”
那个时候的阿兴,除了父母和朋友,什么都没有。可是,父母又再一次抛弃他了。其实也没什么。他这么安慰自己。已经有过一次,这次也没什么,没关系的。每对自己说一次,他的心里就被什么东西撞一下。他知道,这次跟父母分别,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一开始父亲还会按时寄给他生活费,后来就渐渐地没了消息。原先还想着读大学的他,也在日复一日的期待中消磨掉了耐心。终于有一天,他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告诉父亲,“爸,我成年了,不要担心我,你们好好生活吧。谢谢你们这么多年的照顾,真的太谢谢了。”
阿兴接受了现实,过了这么久,自己又是一个人了。
阿兴坐在门后,客厅的地上映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令他觉得寒气逼人。那光线里尘灰漂浮,恍恍惚惚看到些以往的片段,小朋友初到双溪街的样子,少年和同学一起去上早自习,高大帅气的祥叔总握着一把警棍出门跟他打招呼,就连那个时候的阿春,也还是一个温柔的姐姐。很多片段,很多过往,就跟放电影似的。他到现在为止的短短的人生,也没有几次觉得会像现在这么艰难,如今却觉得过不去了。
时间就像夏日正午马路上的柏油,黏黏腻腻,缓缓流动。早晨的阳光消散了寒意,一股奇特的气息充满了房间,阿兴躺在地板上,四肢蜷在一起,这个姿势让他觉得舒适。恍惚中,他听到有远远的轰隆声,像是楼宇坍塌的声音,又听到狗叫声,一浪接一浪,令他耳膜刺痛。阿兴挣扎一下,发现身体不听使唤,心里一下慌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冲浪,一路颠颠簸簸,最终归于大浪后的平静,一切都安稳下来。
四周好像是白茫茫的一片,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弥留之际吧。难道我这是要死了。他自言自语。
“你个兔崽子!要不要这么粗心,把老子吓个半死!”一阵聒噪的骂街声响起来,阿兴突然惊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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