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
法官一锤定音，敲醒了神游天外的沈庭溪，周遭的嘈杂也渐渐消失。
庭审开始了。
先是由对方检察官陈述了一番沈庭溪的罪证，后由刘律师全权代表被告沈庭溪发言，具体说了什么她其实都没有仔细听，只记得很快传召了第一位证人。
上来的人沈庭溪也认识，是学校的护林员，高荣。
年纪五十出头的男人，却已经满头白发。据说是因为那次大战，他失去了妻子和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一夜白头。万念俱灰的他本打算和敌人同归于尽，千钧一发之际被褚熠的父亲救下，却还是失去了一只手。
后来校长给了他一条路，将学校旁边的森林交由他管理，就这么见证了十几年的人来人往。
沈庭溪虽然同情高荣的遭遇，却并不喜欢他。高荣个性古板，以地形复杂为由，很少让学生私自进入森林。偏偏沈庭溪特别亲近大自然，光是听潺潺流水声或是清脆的鸟鸣，就能让她的心情阴转晴。
她总偷偷去，不幸被高荣抓到很多次并毫不留情上报给了水院院长，沈庭溪累计受过的惩罚快赶上一个月的训练量了。褚熠怀疑她有受虐倾向，沈庭溪边掐他边质问去森林幽会的快乐都忘了吗。总之，沈庭溪坚持不懈地和高荣玩了好多年的猫抓老鼠游戏，直到这次——
高荣带来了一段视频，画面中有两个女人。画质非常清晰，轻易就能辨认出其中一人正是沈庭溪，她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进了一间小屋。
“是她！”高荣显然很激动，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右边的袖子空荡荡，随他的动作上下飞舞。
检察官配合着放大了正脸的截图，并同屏展示了几张对比图，是沈庭溪在树林里认出的那个女人。
“黎清！”
随着这声怒吼，二十年前的阴影再度降临人间。
黎清是蒋文烨的得力手下之一，她的出现让人们意识到，眼前的这场惨剧极有可能只是开幕式，现场一片哗然。
高荣双目赤红，唇齿间都是恨意：“我绝不会认错！就是她杀了我的妻儿。”
检察官安抚地拍拍他颤抖的脊背：“请您说明一下是从何处获取到这段视频。”
高荣深呼吸几下，但还是难掩愤恨：“是几个月前在我原先在森林里居住的小房子拍到的。本来自前年我搬走之后，那里就废弃了。前两天我检查设备的时候，发现屋外的监控还在录像，我本是想打开看看有没有违纪闯入的学生，没想到竟然看见了黎清！”
“还有你！”高荣突然指着沈庭溪，怒火让他的手指都在震颤。
检察官又播放了几段监控影片，明显可以看出是沈庭溪在不同时间段鬼鬼祟祟地进入小屋，手里还拎着打包盒。而最后则是黎清离开的画面，她已经能行走自如。
高荣痛心疾首对沈庭溪说道：“你带着她进小屋，三番五次地来探望她，还给她送饭，是不是早就勾结上了！我早就告诉过校长，你屡教不改，总有一天会酿成大祸！没想到你连褚熠都不放过！”
提到褚熠，就像是有人在针刺她裸露的神经，沈庭溪的头疼愈发严重。她闭上眼睛，不去看检察官佐证她与黎清关系匪浅的图片。
可她甚至刚刚才知道对方的真名。
第二位证人是一名女医生，她带来了一份报告。
在检察官亲切的指引下，她开口进行说明：“这是一份DNA检测报告，根据结果显示，样本的亲权指数达到99.99%以上的概率，也就是说，支持江苑女士是沈庭溪女士是生物学母亲。”
不比黎清、蒋文烨那么臭名远扬，在场很多人都不知道江苑是谁。沈庭溪也是，她勉强地直起身，看向法庭的眼神里满是错愕。
检察官切到新的页面，并贴心地为众人解释道：“江苑是一名水系超自然人，从天合毕业后就投诚于蒋文烨，最后在那次大战中丧命。”
屏幕上放映着江苑的照片，是很年轻的时候，她皮肤白皙，容貌清丽。沈庭溪和她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双圆钝的眼睛，绵软无辜，连沈庭溪都忍不住惊叹，她们双眼皮的弧度都近乎一样。
不过沈庭溪对于她的妈妈另有其人这件事并不算太惊讶，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坦白她并非他们亲生的。甚至她的名字也与此有关，据她父母所说，是在家附近的小溪边捡到她的，那时她不过几个月大。善心的夫妻俩收养了她，并给她取名为“庭溪”，寓意要给这个可怜小孩一个家，希望她日后不再漂泊逐流。
他们也一直践行着当初的承诺，这么多年对沈庭溪视如己出，也没有再要孩子。沈庭溪有温暖的家，有疼爱她的家人，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寻找亲生父母。当然她偶尔也会好奇她的生父生母高矮胖瘦长什么样，是不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才选择离开她。
而真相或许比她想象的更残忍，沈庭溪看着江苑，笑颜像棉花糖一样甜美，却为蒋文烨效力，与黎清为伍。
他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罪大恶极，一样的心狠手辣。
她忍不住揣测，或许江苑当初想“成就”一番大事业，所以把她这块绊脚石当做垃圾随手丢在了路边。
检察官将这段血缘关系视作拼图的一块，补全了故事的背景。
他胸有成竹地说道：“被告知晓江苑是她的亲生母亲后，决心为她报仇雪恨。她一直蛰伏在天合，等到时机成熟，便和黎清里应外合，策划了这出悲剧。被害人的父母，基本都是那场战役的功勋，声名赫赫的褚伯耀先生及杨如煊女士等等，我们不难推测被告的用意正是要让他们尝尝失去血亲的痛苦。”
这番推断听上去合情合理，沈庭溪为母复仇的形象一下活灵活现。台下的众人开始议论纷纷，对沈庭溪评头论足，似乎已经能从她的眼睛里窥见几分狠毒。
而沈庭溪只是沉默着。
最后被传唤上来的男人，身穿囚服，被银色的手铐锁住手脚，在哐啷声中登上证人席。他皮肤黝黑，头发剃得极短，目露凶光，手臂上有一道翻涌的海浪，在照明下泛着黑光。
沈庭溪见过他，是那日堵截他们的其中一人。
“何涛先生作为嫌犯之一，在案发现场被搜查队当即逮捕。但他愿意作为污点证人，指证被告的犯罪事实。”
检察官介绍完毕，走到何涛附近，开始例行问询：“何先生，您在案发当日是否对被害人有过恶意伤害的行为？”
“是。”何涛的声音很沙哑，像被火熏过似的。
“那被告是否有参与你们的犯罪活动？”
“有。”何涛飞快地瞥了沈庭溪一眼，补充道：“她是黎清的人，跟我们一起杀了那些学生。”
竟然全都串起来了。
先是证明沈庭溪和黎清之间的秘密往来，再揭露她悲惨的身世，以此为动机，最后一步坐实了她的罪名。
有人为她织了一张严密的网，让她无处可逃。
再后来的记忆就更加混乱了，流程走得很快。
沈庭溪犹记得自己坐在鸦雀无声的厅堂中央，周遭黑压压的一片，那些人的面容好似融化的蜡烛，在闪烁的火光中，模糊又可怖。
在自述的环节里，她无视刘律师准备的陈词，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没有杀人”。
有口难辨，要怎么去证明一件她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呢？
而那些微弱又无助的呼喊，就像一滴水掉进大海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象征着正义的法官对沈庭溪宣判罪状：窝藏罪犯，故意伤害。可还没等到听完最终的判决，沈庭溪就晕倒了，她的身体已经是极限了。
失去意识前，她看见天合的校长，林培华女士，坐在第二排观众席旁听。她倒下时，林校长似乎对她做了个口型，但她想不起来了。每每回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像断掉的胶片，停止放映。
她到底说了什么呢？
不过那时的沈庭溪希望自己堕入黑暗后，不再醒来。
中途有过片刻的清醒，迷蒙间她感受到冰凉的液体缓缓流淌进她的身体里，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那人叹了口气，用气声说道：
“睡吧，睡醒天就亮了。”
仿佛一句催眠的咒语，沈庭溪沉重的灵魂下一秒就卷进了睡梦的漩涡里。
等到沈庭溪完全苏醒过来，距离庭审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而她被旗云镇的杨老太太暂时收留了。
刚开始她还打算偷偷潜入首都，因为担心褚熠的伤势，同时也心怀希望。只要褚熠醒了，就能证明她是无辜的。
不过那时她的病情总是反复，有时连床都下不了，尔后又发现自己失去了超自然力，更是雪上加霜。于是，在杨老太太的劝说下，她决定留在那个偏远的小镇养病，等待时机。
而这一等就是五年。
直到几只蜜蜂出现，扇动着翅膀，点燃重逢的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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