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元嘉二十四年凋落的蝶,在元嘉十六年重新破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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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十七年春,惊蛰过后,小动物们都出动了,宫里的娘娘们也频繁活动起来了。前日圣上赐了韦贤妃观音冠,她立马就扮上了,还请画院画师将她这送子观音的扮相画在寝殿绛云宫外的墙壁上,正对着死对头贵妃孟澜漪的翠微宫。
在齐宋,宫廷中十分流行在墙壁上绘画,翰林图画院画师的任务除了图写帝后贵族肖像、根据政治生活需要创作画卷、为皇帝作代笔画等,就是为宫廷装饰殿堂、为敕建寺观绘制道释壁画。
韦贤妃这般操作,孟澜漪赶忙召侄女孟临溪进宫。画院的画师千千万,但家族里有孟临溪这般具有绘画天分的天才少女可不多。
大概是去年的夏日,孟澜漪这个自小因为丧母被哥哥几近“养废”的侄女去了一趟缚望阁,回来后突然像开了窍一般吵着拜师学画,点名要拜为已故孟王妃作像的翰林图画院三品待诏杨荃为师。众人都以为像上一次的书、上上次的棋和上上上次的琴一样,这一次的“画”也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然而所有人都小看了孟临溪,虽然这具十岁的身体还没形成绘画写字的肌肉记忆,但有了上一世加成,入门已是不难,她学习速度飞快,又比上一世更加努力,如今在学画的同龄人中已是佼佼者,有些技法甚至连师傅杨荃都称赞不绝。圣上见过她画的道释人像后亦说,若她是个男儿身当入画学的。
孟临溪吃着一小碟松子糕听姑母控诉,觉得姑母年岁已三十有余,还像个小姑娘一样争风吃醋,十分可爱。又不禁感叹皇恩无情,入宫十年无所出,姑母她在意的不是“送子观音”的羞辱而是圣上赐了别人观音冠,想必是早就接受了自己永远无所出的结局,只图皇恩了。
“小溪,你且往那里一站,随便画些什么,就是对她的刺激了。”韦贤妃只比孟澜漪小三岁,至今只有一个儿子,说话走路都比同龄人要晚,韦家下一辈又是一水的男丁,不像孟澜漪还有孟临溪这个小棉袄。
寂静的午后,别宫娘娘大多仍在午休,绛云宫和翠微宫中间的甬道上,只有孟临溪在翠微宫东墙上画画,脚下零零散散摆了几个调色碟。偶有几个宫人从身后走过,她早已习惯这种动静。突然身后传来一连串急匆的步伐,她回头看见高映淮带着身边的两个内侍六安和碧螺从前朝往后廷赶。她行了一礼,高映淮皱眉:“怎得正午的太阳下在这里画画?”
“姑母午睡,我也无别的事,就按照她的吩咐在这里画些小画打发时间。”孟临溪说。高映淮着急去后廷议事,没再说什么,吩咐碧螺留下来给郡主打伞遮阳便走了。
孟临溪熟悉碧螺,高映淮的内侍都以茶叶命名,碧螺是个话少机灵的,她与他相处也一向融洽,一主一仆就这样又画了半个时辰,突然听到不远处角门有争吵声,一列官兵欲通过此处甬道,带队的人正在与内侍交涉。
起先孟临溪还在专心画画,突然听见角门处有一内侍唤碧螺,紧接着碧螺叫了一声:“梁大人。”
想是前世继母那个在禁军做指挥使的表姐夫,便也回过头去看,恰好撞进一双沉静的眸子,她起先觉得直视别人不甚礼貌,转移了视线,但那眸子带着一种奇怪的吸引力,她不由自主又看回去,发现对方还在看她。
“碧螺大人,梁大人说他有太子殿下的口谕,让他经此处去御花园面圣。”宫内虽无严格的朝臣不得入后廷的规矩,后宫只要将宫门看好,必要时候朝臣是可以穿行后廷的甬道到御花园、钦安殿一类地方面圣的,但须得有手谕或是内侍带领。
“太子殿下确实这样说,放行吧。”碧螺见孟临溪朝那队官兵走去,也打着伞跟去了。
越过前面人的肩膀,孟临溪还没看清眸子主人的脸,那队官兵便从他们面前走过了,她只来得及看见他最后睨了她一眼。
“碧螺,刚刚过去那队人里,第四个人是谁?”孟临溪问道。
“回郡主,您说的许是去岁才制举上来的都虞候顾大人。”碧螺回道。
“我不过是多看了他两眼,他刚刚是不是在瞪我?”孟临溪问。
碧螺苦笑一下,说:“去岁京城没有下雪,今年蔬菜粮食收成想必不好,想是大人们正在为京城周边农户的生计和京城百姓的口粮发愁,无意识的表情,不是针对您。”
孟临溪看看自己身上的样子,突然了然。入宫时是做了打扮的,通身只有那件大袖长衫不合适画画,恰好德妃娘娘的女儿福灵公主与她年纪相仿,借了她一件不怕颜料沾染的旧窄袖罗裙,虽是旧的,公主之物也是极尽奢华,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定是觉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实在想不起来上一世元嘉十七年发生过什么大灾,只恨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傻傻画了八年画。
突然,福灵心至,孟临溪命人在已经画了一半的壁画上重新上了地仗。待画作完成,碧螺帮她收拾好调色碟才回太子身边复命。孟临溪心里有些打鼓,因为碧螺看着这繁杂的花纹和简单的构造,什么也没问,她说不好大庆殿那位见了会不会产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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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画画辛苦,别画坏了身子,多吃些鱼补补。”可人与怡人在桌上布菜,怡人将孟临溪爱吃的鱼放在她面前。
可人却不动声色用一盘凉拌牛肉换走了这盘鱼。孟临溪心下一动,这是她前世13岁以后的习惯。13岁前她极爱吃鱼,后来沉迷画画,吃饭总对付一口就算了,嫌吃鱼吐刺浪费时间。
“怎么把鱼拿走了?”她看着可人问。可人闻言一愣,想起来什么似的把鱼又拿回来,怡人笑她做事跟做梦一样。
这半年来可人身上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时间过去太久,她早就不记得十岁时的可人是什么样的了,但随着时间的加深,这种感觉层层堆叠越发加剧。孟临溪继续试探:“可人,你将我妆匣里那支双蛇交舞的金钗拿给我。”见可人下意识走出去,更印证了她的猜想。
“姑娘何时有了这支金钗?”可人虽负责孟临溪的妆发,但孟临溪还未到金钗之年,平日遇到好看的钗子都是买来不戴光把玩,交给怡人保管。
怡人都不知道钗子,可人又从何而知?
这支钗子是孟临溪十二岁生辰时,父亲孟嘉德送给她的母亲遗物,她上一世遇到重大场合或是自己迟疑不定时总爱拿出这支金钗佩戴。只是今年孟临溪才十岁,哪里来的双蛇交舞金钗呢?可人猛地回过神来,瞪大眼睛看着孟临溪。
孟临溪这两个从小陪她长大的侍女,怡人有心,可人嘴俐。怡人看二人打哑谜,当下饶是再缜密的心思也猜不出其中缘由,看向她等她吩咐。她不想对怡人有所隐瞒,否则怡人心思细腻,定会从她们二人多相伴18年的默契中感受到自己格格不入,与其徒生嫌隙,不如就此说开。孟临溪抱着怀里泣不成声的可人,说一会儿再和怡人解释。
上一世只有可人随她入宫,之前笔墨总是怡人伺候,可人被迫学会了展纸研磨,前日怡人不在,可人却能娴熟地准备笔墨;入宫前自己爱穿绿,刚发现自己穿红好看,就做了良媛不能再穿红,可人这几日恰好报复式地给她准备红色衣裙;更不用说一日三餐的布菜,她都按照自己入宫后的习惯来布置。
“我不知姑娘也回来了,上一世姑娘也是自缚望阁看了孟王妃画像后着了画画的道。”算起来可人比孟临溪还大一些,此刻却扑在她怀里呜咽得像个孩童。
“为何不同我说,帮我避免日常里和高映淮的接触?”她轻拍可人的背问道,“你知道我足够相信你,是不会把你当成邪祟的。”
“不,我不想左右姑娘的选择。我加紧练功,增加自保能力,若以后姑娘执意进宫,后悔的时候我可以带你出来。”可人擦干眼泪回道。
她想起刚重生回来的那天,她跳下马车扑进可人怀里不撒手。孟嘉德以为她在宫中玩累了要可人背,挥手让可人带她进去。
她搂着可人的脖子,听见可人微微喘气的声音,觉得很心安。日头已近傍晚,怡人去小厨房忙活传菜了,可人将她放在榻上,看了茶就转身出去练功了。待怡人回来,孟临溪有些奇怪道:“可人原先不都是一日一练,怎么现在变成一日两练了?”
“谁知她怎么回事,前几日急吼吼加了一练。”怡人说道。
孟临溪泪眼婆娑,她实在没有想到,重活一世可人不是想着逃离她,也没有想着干涉自己的选择,而是要变得更强做她的退路。
“可是姑娘的一手好字和画工怎么没了。”可人跪起身焦急地看向她,可人最关心的没有旁的,永远只与她有关。
刚重生时她曾纠结过这辈子拜不拜杨筌、何时拜。不过很快,一部分担忧在管家拿着月银支取簿来找她签字后被打消了。她忘记饶是有再高超的功底和娴熟的技艺,如今这具十岁的身体还没形成绘画写字的肌肉记忆,她在江洲时习的一手好褚体,现在变成了一堆小蝌蚪。努力了半年,才将将恢复四成。
“傻瓜,待我适应这具身体,形成肌肉记忆,我便可以画的比上一世还好。”她抱紧可人,本来早亡的遗憾深深包裹了两个都没满20岁的少女,如今上天和这两位主仆开了一个玩笑。她和可人承诺这一世自己再也不可能入宫了。
她们果然没有小瞧怡人,她在一旁从她们破碎的言语中拼凑出了六七成的事实。孟临溪隐去上一世怡人的去向,只说了她因为一些原因没有陪孟临溪入宫:“入宫后高映淮切断了我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我不知你过得好不好,既不知你的选择是否正确,还是不告诉你上一世的去向了,这一世得由你自己选择才是。”然后将二人入宫后的一切都讲给了她。
怡人听过这一切后,只错愕了一瞬,便神情严肃跪下叩首:“多谢姑娘信任,我也愿意相信姑娘和可人不是邪祟,从今往后姑娘说东,我绝不会往西去。”
孟临溪本在忐忑壁画的结果,有了这个插曲,心里也不再是等待的悬浮感了,拉着二人说了半晌对以后的规划。戌时,孟嘉德派人传话,说是壁画一事成了,召孟临溪第二日入宫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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