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宫外,在这条甬道上往来的宫人、妃嫔十之**都为墙上的圆形光相驻足。光相,为道释圣人背后的光,此处却无圣人空余光相。果然,傍晚元嘉帝便听说了此处新奇,忍不住步入翠微宫一探究竟。
正殿墙下有一同东墙外相似的光相,只是形状变成了宝珠嵌套莲瓣的样式,孟澜漪身着素衣站在光相内闭目默念佛经,模样十分虔诚。感受到元嘉帝上前握住了她的小臂,她缓慢抬眼,宛如菩萨普渡众生的慈悲状,让人见了又爱又敬。
“爱妃这是在做什么?”
“在反省,陛下。”
“为什么反省,反省什么?”
“因为陛下的冷落,我在此反省。”
宝珠光相,象征着佛菩萨的智慧和功德如同宝珠般珍贵、稀有,能照亮众生内心的黑暗;莲瓣光相代表圣洁和美好,寓意着佛菩萨的神圣和清净。孟澜漪便是站在这样的光相下,楚楚动人地同元嘉帝说话,他心下一动,携她手走向殿内。
第二日下朝,元嘉帝召孟临溪入宫。翠微宫主殿内,元嘉帝坐在上首,孟澜漪侍奉在旁,孟临溪坐在下首回话。
“你姑母说,那光相是你画的?年纪轻轻,锦衣玉食,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怎么想要参禅?”元嘉帝的话音里听不出喜恶,孟临溪只得如实回答:“回陛下,臣女想做圣人,于是在自己屋子里的墙上画了光相,常扮作圣人。”
元嘉帝只当是小姑娘过家家的做派,开口逗她:“圣人岂是想当就当的?”
孟临溪回道:“一次随父亲上香,听禅寺中的僧人说佛菩萨有光相,不同光相不同涵义,我记下了代表智慧的宝珠形光相,回到家里画在墙上,每当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就站在光相下想一想,希望可以借助光相驱除我未知的黑暗,赐予我智慧。”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觉悟。”元嘉帝赞道,随着此番话深入,他觉得有点意思,又说,“那你可悟出什么了?”
“悟出了我就是圣人。”孟临溪这句话后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内众人都变了脸色,她忙解释,“有言道圣人会靠不停地反思自己无限接近完人。我站在这里反思自己的行为本就是圣人之行,那我岂不就是圣人。”
“此言差矣,你若是圣人了,那我们又是什么?”元嘉帝这话又让殿内的人把心揪了起来,期待她如何回复。
“因为臣女没有那么多烦恼需要反思,况且臣女怕累,所以给自己定了一日只做半个时辰圣人的目标。大人们烦恼多,也比我刻苦许多,自然……”她这话留了白,让众人自我填充。
“哈哈哈好个只做半个时辰圣人。”元嘉帝大笑,招手将她唤到身前,“那我来问问这位圣人,如何突然在外墙上绘制光相吸引别人的注意?”
孟临溪思考片刻,完完全全照实说了:“那日姑母召我进宫说了贤妃娘娘在墙外画送子观音之事,正好这几日临《维摩诘像》有些心得,为解姑母不忿,我答应替她在东墙外相对应的位置再画一尊观音。但我站在东墙外面对绛云宫西墙上的送子观音构思时突然想到,我需要的不是可以打败这尊观音的另一尊观音,而是面对贪嗔痴时的心境。今日是一尊观音,若明日换了道家的太阴娘娘,又该如何应对。我同姑母说了此事,姑母也说……”话毕,她自觉说的够多了,剩下的便由姑母自己说吧。
孟澜漪接着说道:“臣妾一时做不到出了宫门看见那送子观音不生气,又不想惹出口舌之端惹陛下不开心、扰乱后宫安宁,便想了这法子自己开解自己。平日在院内调理身心,若是出了门看见这墙还生气,就在光相下站一会儿。”
闻言,元嘉帝沉思。近日对贵妃确实有些冷落,自她入宫,从没做过越矩的事情,不恃宠而骄,还能做到常常自省。“澜漪可是恼我近来冷落了你?”元嘉帝抚着孟澜漪的手问道,“怎得这副年纪了,还做这争宠的小女儿姿态,不如你这侄女。”
“臣妾不敢。”孟澜漪柔柔回答。
孟临溪忙说道:“姑母贪嗔痴是因为对陛下有情,我心智未开,就我家这个痴情的家学渊源,如果遇上自己喜欢的,怕是比姑母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姑母尚能克制,我须得现在就勤加练习起来了。”这话说的巧妙,既点出了孟澜漪嫉妒是人之常情,还不显得自己假清高。
“你这个侄女,怪不得你当成眼珠子护着,确实有灵气。”元嘉帝大为赞赏,本想赏孟临溪一套文房,又说这番禅意用俗物怕是辜负了,她心中一喜,刚想讨要《宣和画谱》圣上已经开了尊口:“赐一套玉书《法华经》中的第二十五品《普门品》吧。”孟临溪郁闷地谢恩。
然元嘉帝感怀她那日的圣人之说,恰逢今年冬天北方大旱,冬麦几近颗粒无收,又到了播种夏麦的季节,天气一天天转暖,还是没有下雪的迹象。元嘉帝命人在用于冬至日祭天的南郊圜丘的先农坛外绘制光相,每十日休沐时去圜丘反思一个时辰,意在祈求瑞雪。
终于,元嘉十七年三月初十,天空突然骤降大雪,大雪一连下了三日,汴京城银装素裹。朝野上下皆说是天子发愿的功劳。
孟临溪透过窗户,看见院里本来缀满花骨朵的玉兰树,如今都被压弯了枝头,所剩无几。她将手中蘸满墨的中楷狼嚎笔放进笔洗里涮了涮,又拿着吸饱了水的笔跑到院中站着,不一会儿风雪就沾满了整个笔头。可人拿着披风追出来,见她手中毛笔状似沾了雪花的玉兰花苞,知道她又在怀念杨居采了。
“姑娘,你喜欢杨公子吗?”可人问。
“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那样妙的一个人,不该凋亡在18岁。”孟临溪摇头,眼角并无泪,她知道他们终将重逢,又怎么会流泪。
上一世元嘉二十年春,江州也下了一场春雪,一夜风雪过后,原本院中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苞全都掉落,杨居采见孟临溪心情低落,用毛笔沾了钛白伪装成花苞裹雪逗她,还找了支梅瓶装这只毛笔,美其名曰木兰枝头春意闹。
也是这场春雪给了孟临溪灵感。
那日碧螺说完今冬大旱,她突然想起当年自己同杨荃说起怎得三月了还下雪,杨荃说元嘉十七年春,京城也下了一场春雪,大雪连下五日,瑞雪兆丰年。她将原本画的《维摩诘像》铲掉,本想画《仇娘子招雪图》,但又觉得“子不语怪力乱神”,还是让圣上自己推动。
也算是有些气运在身上,她觐见后不久,钦天监就报月内可能会有降水,元嘉帝借此机会在先农坛祈雪,这一场天意所归表现得十分流畅,丝毫不刻意。孟临溪不知怎么想起那日那双眼睛,不禁想他若是知道了这一系列的事情,定会说她是投机取巧。
——
孟临溪虽工道释人物画,杨筌看过她随手画的山石松竹、池中锦鲤,如果勤加练习细加琢磨一定会大有所成。只是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顾不上,她急于将母亲画出来,一切其他事情都要往后放一放。
“姑娘在画什么?”可人凑近问道,见孟临溪画上是一只花瓶,奇道,“竟没在画人物!”
“说了这一世要慢下来,慢下来!”孟临溪点点可人的鼻子,拿了一叠枣花酥给她吃。
“姑娘确实不一样了。”可人接过枣花酥,将四周的花瓣掰成小块放在另一个碟子里方便孟临溪拿取,一仰头吞下了容易掉渣脏手的花心,“你以前早慧、冷淡、只关心画画。你现在这样极好。”
“给你点儿好吃的就极好了!上辈子是对你多不好!”孟临溪奇道。
“姑娘上辈子对我也好,只是对你自己不好。”可人说这话时怡人打帘进来,蓦一听有些心酸,瘪嘴瘪了很久,突然说道:“姑娘,怕不是你觉得怡人服侍不周,和可人合演了一出戏吧。你怎能将自己搞得那样惨。”
孟临溪听了哈哈大笑,指着可人让她正好借此机会和怡人倒倒苦水。笑着笑着便要哭了,是啊,自己是怎么一副好牌打成这个模样的呢?这半年恰好高映徵在军中历练,她又有意疏远高映淮。如今高映徵回京,她叹口气,是时候去见见哥哥和兄长了。
——
元嘉帝将年号定做元嘉,便是希望自己登基的第一年开个好头。恰好在这一年,他的第一个嫡子高映淮出生了,萧皇后出自百年氏族大家岐山萧氏,是为清流代表,帝后和睦,外戚无扰。高映淮刚一生下来,便是众望所归的太子。陛下给足了皇后母子安全感,高映淮也争气,元嘉的年号一直沿用至此,标志着陛下对太子殿下的满意。
这样顺的人,孟临溪想不到为什么会对自己产生执念,还变态般地把自己锁在深宫里切断一切外界联系。自己到底做什么了?男人的事情她想不明白,所以想来问问高映徵。
孟临溪到济宁宫时,正见他在院中练武,她一个眼神,可人已经飞身过去和他切磋起来。可惜可人这具身体还是12岁的身体,只20多个招式间就败下阵来,但比起上一世同期武艺已经飞涨很多了,她相当开心。端王也赞道:“可人武艺进步这么大。”
“哥哥!”孟临溪已经有三年多未见高映徵,跑过去抱住他的腰,“想你了!想你了!”
高映徵双手举高,有些不知所措:“才半年,你这是耍什么花枪?有求于我?”
熟悉的**腰身,熟悉的插科打诨语气,还有……熟悉的汗臭味。她推开高映徵,捏着鼻子:“快去洗洗!”才到初春,室内沐浴反而微凉,高映徵就在院内的大太阳下一边脱了上身衣服擦拭,一边和孟临溪说话。
“怎么突然说起兄长?”高映徵接过内侍递来的毛巾,先将汗擦干,“我以为和兄长相处一事上,你比我有心得。你净说些他爱听的话。”
这便是事情缘结了?孟临溪不觉得这样简单。但也不知道再问些什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正在这时,内侍来报高映淮莅临,孟临溪正和高映徵亲热说着话,蓦地眼睛被捂住。
“你们二人这样成什么体统。”高映淮一手捂着孟临溪的眼睛一手揽着她肩膀把她带转过身,却看周围宫人内侍都习以为常。
“体统?”高映徵笑道,“普通人家的兄妹如何相处,我们就如何相处。提桶当然是为了洗澡。”再看孟临溪也是一脸稀松平常,还倒茶喂给他喝。
“好啊,高映徵,你手里忙活,嘴上也不闲着。”高映淮截过孟临溪喂到高映徵嘴边的茶说。孟临溪细细观察,十六岁的高映淮丰神俊朗,此时脸上还无上一世的压制感和占有欲。
她突然想到,自己从前与兄长相处总隔着一层纱,若是同他像同端王一样处成普通人家的兄妹,他再看自己是不是就没有男女之间那种情意了。
高映徵此时已经穿上衣服,坐过来和高映淮谈论政务。孟临溪望着二人,心道,既然身在宫中,免不了同高映淮打交道,堵不如通。上辈子秀选前她与柳阅通过气,知道柳阅是喜欢他的,也适合他,但他太偏执,完全看不见身边人。如今自己与寻常兄妹一样同他相处、多说些忤逆他的话,避开一些接触的重要节点再引导他们二人相爱,想必是万无一失的妙计。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高映淮说这春日当赏大相国寺慧杯禅院的海棠花溪,孟临溪就说这春日当赏大相国寺智海禅院的百亩牡丹;高映淮顺着说智海禅院的百亩牡丹确实惊艳,孟临溪就说这赏牡丹还是要赏宫中花房培育的珍稀品种;高映淮说这千古佳句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孟临溪就说这句比不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说完这句,高映淮让她“滚。”
孟临溪回府洋洋得意,怡人却看她费劲:“姑娘,你使力使早了,如今太子殿下只会觉得你是个烦人的小豆丁。”连一向迟钝的可人都在旁边疯狂点头。
“拜帖呢?怎得这半年来我一张拜帖也没收到?”孟临溪不想坐以待毙,只得从别的方面想法子。她忘了上一世具体和柳阅相识于哪次宴会了,这一世她等不及,要主动出击。
“姑娘忘了,自从被封了郡主,镇北侯府的常凌就处处针对你,还拉帮结伙排挤你,你一气之下不再参与这些贵女聚会了,直接让门房连拜帖都不再送到咱们院里。”怡人说。
起猛了,竟然忘记上一世去江州前自己这么不能打了,果然战斗能力的提升还得靠与冤家日日相处。孟临溪吩咐可人去门房将拜帖拿来,千挑万选,挑出一张柳阅最可能去的,太常寺邓少卿家开宴赏花的拜帖,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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